青州顾家郎

1

尧水河畔,翩跹飞舞的蝴蝶栖落在缀满梨花的枝头上,雪白的花瓣纷纷落入水中。

我站在岸边,听见有人在呼喊。

“阿暖,阿暖……”一声接着一声,隔着迷雾,我都能听出他语气中的焦灼。

待他走近,我才看清,他一身红衣,一双璀璨的眸子竟比我见过的烟火还要耀人眼目。

他望向我,薄唇轻启:“阿暖,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知道他认错人了,我叫苏晚。

他是我在尧水,遇见的第一个人。这般出挑的样貌,比我见过尧水旁盛开的梨花还要扰人心神。若是见过,我不可能忘记。

他静默地看着我,目光如梨花落入尧水荡漾出的波纹,盛满了柔情。

我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公子,你认错人了,我并非你口中的阿暖。”

他摇了摇头,眸光暗淡,语气微颤:“阿暖,我唤了你一千八百零九次,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原谅?他做错了什么,要求得一份原谅?

不远处的尧水像镜片破碎般,裂了开来,眼看着裂缝就要蔓延到他的脚边。

我伸手拉住了他,准备带他一起跑,他却反手将我搂入了怀中,胸膛间满是好闻的梨花香。

我一时之间愣住了,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还来不及等我反应,他便一把将我推入了裂缝之中。

昏昏沉沉间,我隐约听见有个姑娘在说话。

“小时候,我娘惹我不高兴了,就会唤我阿暖。每次只要她这么唤我,我就会原谅她,因为这个名字,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顾九,现在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顾九,我想与你,春日看花,夏入捕萤,秋雨伴琴,冬雪煮酒。”

“顾九,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

最后,我听见有个男人说:“阿暖,对不起。”


2

跌入裂缝后,我变成了一缕孤魂,开始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飘荡。

街上的人形形色色,有的在和老板讨价还价,有的在角落里喝着热汤,有的篮子里装满了瓜果。

这条大街,比我独自待着的尧水河畔,热闹多了。

我在一个叫万宝阁的铺子里,看见了顾九。

他站在堂前,手中紧握着一个银色的长命锁:“给我挑一个最红的绣袋,带喜字的,特别喜庆的那种。”

说到“喜庆”二字时,他眼中已隐隐含有泪光。

我不懂,明明是喜庆的事,他为何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他拿着绣袋,匆匆跑出了铺子,躲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瘫软在了地上。

他张开手掌,银色的长命锁躺在他手心上,凹凸不平的表面上刻着:平安喜乐。

大红色绣袋上,由金线绣成的喜字,亮的有些刺眼。

他颤着手将长命锁放了进去,忽地捂住脸,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心口没由来的一阵揪痛。

这是我第一次瞧见有人哭的这么伤心,仿佛一颗心被人活生生剜去了。

我想开口安慰他,但他瞧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他抬头看着绣袋,泣不成声:“阿暖,以后的你的一辈子,是别人的了。”


3

我忽然想见一见他口中的阿暖。

想看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能令他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一念方落,我的魂魄便附在了她身上,记忆如同一幕幕鲜活的画卷在眼前铺开。

为了让顾九答应教她弹琴,她用一百张宣纸,写了一百句夸赞顾九的话,歪歪扭扭的字体,逗得人发笑。

她将自己最喜欢喝的陈年松露,忍痛送给了顾九,捶胸顿足了数日。

她亲自下厨学做顾九最爱吃的梨花酥,还用心地在糕点盒里附上她为顾九画的肖像画,惨不忍睹,却不自知。

大抵是因为我附身在她身上的缘故。

我看不见她的脸,但她心中的情意,绵长温柔,我仿佛能感受到它的生长。

她与顾九,春光四月,看遍野梨花;仲夏夜时,入林捕萤;凉凉秋雨里,倚廊弹琴;冬雪纷飞时,围炉煮酒。

春日采花,夏入捕萤,秋雨伴琴,冬雪煮酒。这般美好的时光,我似乎明白顾九为何哭得如此难受了。

可我不明白,这么好的姑娘,他怎么舍得将她的一辈子,拱手让给别人。


4

顺着阿暖的记忆,我才知道,原来被活生生剜去一颗心的,不是顾九,而是她。

她是将军之女,十四岁那年为皇上挡下了暗杀,心脏受损,无药可医,仅能靠着仙烛草护心。

仙烛草,护心仅有四年之效,草枯人亡,无药可医。

在大夫说她只有数月可活时,顾九开始对她避而不见。

直到顾九生辰那日,她才见到了他。

那时,她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仍旧亲手为他做梨花酥。

为了这份梨花酥,她险些昏倒昏倒,左脸磕到了灶台,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疤痕,顿时血水遍布。

她爬起来时,顾不上脸上的伤,赶忙检查着灶台上的梨花酥,长吁了一口气。

那一刻,我觉得她真傻。

一个不愿见她的人,怎么会将她放在心上。

她将做好的梨花酥,珍而重之地装在食盒里,戴上面纱,遮住了脸颊的伤口。

在她提着梨花酥去倚醉楼的路上,我的灵魂竟与她的肉体融合了一般,感受到了心脏在胸腔微弱地跳动,心里装满了本该属于她的满心欢喜。

好似从这一刻起,我就是阿暖,只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而已。

见到顾九的时候,他怀里抱着一个妍丽的姑娘,唇角微微抿起,神色轻佻。

他的笑刺得我眼疼,我低低地喊了一声:“顾九。”

他没有抬头,而是将茶盏握在了手中,极尽讥讽:“苏晚大小姐,你都快命不久矣了,还是不放过我,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我没来得及深究,为何他将阿暖唤成我的姓名时,我已有些头晕目眩,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看了我一眼,明明紧攥着茶盏的手指,却似拿不稳一般,将茶水倒出了大半。

他说:“苏晚,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会喜欢你这种,一无是处,还患有心疾的姑娘吧?本以为可以借你,攀上将军府,谁知道你居然如此短命。当初真不该委屈自己,与你逢场作戏。”

原来,是我耽误了他。

握着篮子的手脱力般松了开来,圆滚滚的梨花酥撒在了地上,蒙上了一层尘灰。

我伸手揭开了脸上的面纱,脸上的伤口,不知何时裂了开来,分明疼得钻心,却又仿佛不过尔尔。

我抬眼看着他:“顾九,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离开倚醉阁的路上,我的心口疼地喘不过气来。

原来,这世上最不长存的,便是感情。

5

从阿暖记忆里抽身出来后,我又见到了顾九。

不,应该说在尧水见过的顾九。

他还不知,我早已知晓了他与阿暖之间发生的种种。

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去年我为他准备的梨花宴。

他说,那天漫山遍野的梨花都开了,我站在花间,粉色长裙宛如蓓蕾初绽,看他的眼里满是笑意,还娇俏地问他,好不好看。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梨花簪,抬手簪在了我的鬓边,仿佛我是他最深爱的人:“阿暖,是我见过,这世间最美的姑娘。”

许是替阿暖抱不平,我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将簪子狠狠地摔在了石阶上,“咔”的一声,簪子断成了两半。

低声道:“顾九,你这个骗子。你明明从头到尾都在骗她。”

他宛如雷击,身子颤抖着,弯腰捡起地上的簪子,语气哽咽:“阿暖,其实,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想与你厮守一生,只是我不能……”

他边说边抬头,霎时间,满头青丝竟变成了白发。

“阿暖,我是青州顾家的儿子。”

青州顾家郎,制锁世无双。

顾家曾因为皇家制锁,而无限辉煌。

后来顾家传到第九代时,因家主猝死,唯一的儿子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制锁之业,后继无人,因此没落。

我看着他满头的白发,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年顾家家主,并非猝死,而是妻儿被用来作为要挟,被迫利用失传的秘术,为三皇子造一把心锁。”

心锁可放入心间,治愈心疾。

同等的代价是,会耗光制锁人所有的心头血。以血渡锁,以命换命。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勾出一圈暖暖的金边,他看着我,眉眼含笑:“我给我深爱的姑娘,上了一把心锁。”

6

我心口开始剧烈的疼痛。

我听见爹的声音,他在说:“阿晚,你快醒醒。”

顾九,他也听见了。

他看着我,神色温柔而悲伤,刹那间,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握住我的手,将刀扎进了他的心口。

我看见他的血液顺着我的手,一路游走到了心间,我胸口处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形状宛如一把金锁。

我哭喊着让他松手。

他置若罔闻,面色苍白,笑着对我说:“阿暖,梦该醒了。”

我心口的金光越来越亮,他的身体幻化成了一片片的梨花,在风中散开。

他眼里似有无限柔光,张口却没有了声音。

可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阿暖,原谅我。”

7

我在冬日醒来,梦里的一切我都记得,只是不记得这是谁的故事。

我开口问爹爹。

他的眼睛忽然苍老地染上戚色:“一切都过去了,只是一场梦而已。”

不知我是不是在昏睡期间,错过了什么府里的大事。

我偶尔走过回廊,府中的丫鬟,看我的神色都比以前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可当我叫住她们询问时,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一日午后,我闲着无聊,躲在假山里小憩,无意间听到两个小丫鬟闲聊。

“没想到顾公子,是青州制锁世家的后代。”

“就是那个,曾经为皇家制锁的顾家?”

“正是!听说顾公子临死前一天,将一个绣袋交给了将军,保不准是什么制锁秘术呢。”

“不可能吧?顾家的秘术,怎么会让将军知道?”

“怎么就不可能了?他都能用心头血救小姐,区区一本秘术,算得了什么?”

我忍不住出声:“你们口中的小姐,说的可是我?”

丫鬟们吓了一跳,跪在地上,哭着求饶。

我头痛欲裂,脑海里的人影越来越清晰,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在下顾九,敢问姑娘芳名?”

原来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竟偷偷为我做了那么多。

霎时间,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怆,哭出了声来。

茫茫天地间,芸芸众生中,再也没有我的顾九。


青州顾家郎,在我的心间,做了一把锁。

这把锁救了我命,却也锁住了我的少年郎。

我想我会活很久很久,连同他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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