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法被说出口的痛

十年前,躺在病床上的我曾对一切抱有希望。


我半坐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墙壁,鼻腔里充满消毒水的气味。我能看到自己的手背,上面插着一个留置针头,一抽一抽地疼痛,我想象着一根针进入我的血管中,和血液一起流到身体各处,最后深深地扎进心脏里。我也能看到自己的脚,可惜它们暂时还动不了,静静等着待会儿天亮之后医生们过来查房。我又睁着眼熬了一整夜,忍着伤口处钻心的疼痛,默不作声,现在哭闹是毫无用处的。查房的时候,张医生仔细查看了我的伤口,我仰着头,期待着被自己尊敬的大人夸奖,因为我没有又哭又跳,手术之后一直安安静静的,这么乖的小孩难道不该被奖励吗?快夸我啊,张医生!我一点都没有惹麻烦啊!


“伤口痛吗?有多痛?”张医生问。

我赶紧摇摇头,“不是很痛,我能坚持!”

“为什么要坚持?”张医生一脸茫然,“坚持什么?很痛的话,我就给你开止痛药啊。”

“我不需要止痛药!”

“为什么?”张医生更迷惑了,“有什么意义?我们需要随时观察你的伤口,疼痛程度是很重要的一项指标。换药时我们会观察黏在纱布上的液体,你如果非常疼痛的话,我们就要考虑伤口是不是化脓了,如果内部化脓意味着手术失败,我们必须马上采取一些别的措施,不要忍着,痛得受不了的话,及时告诉我,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张医生非常温和地安慰我,我稍微点了点头。


那时每天全身都非常疼痛,胃管导致我的胃酸倒流,平躺无法入睡。我不能正常吃东西,不能下床,每天查房时有医生和护士来将我伤口中多余的液体顺着导流条挤出来,这个过程更是奇痛无比,总而言之,当时整日处在困倦和剧痛之中的我并没有仔细思考和张医生的这番对话,直到十年后的今天,经历了无数个忍受痛苦死也不要说出来的瞬间,无数次彻底丧失表达能力生不如死的瞬间,我才慢慢有能力去分析这番对话的意义。


有的父母问“为什么小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不告诉我?”,有的小孩问“为什么爸妈揍我之后不准我哭,哭了揍得更凶了?”。小孩子是非常敏锐的,他们拥有准确的与生俱来的趋利避害的直觉,他们从不出错。我很小就知道看父母脸色说话,当他们在家里喜怒无常摔东西的时候我会很焦虑很无助,我也知道他们根本没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更不可能有能力帮助苦恼的我,小小的我的小小的痛苦一文不值。我很早就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他们想要的那种完美工具人,不太可能成年后“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让他们在一众亲戚朋友面前长脸,当然,就算做到了以上一切都还是远远不够的,因为这样的父母的贪婪通常是永无止境的。做完大手术之后的我痛吗?是的,很痛,非常痛,切肤之痛。但是之前的人生经验告诉我,无论多痛,都绝对不可以哭出来,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们不仅会奚落我笑话我,还会揍我呢!张医生是我人生中出现的第一个明确告诉我痛不需要强忍着的人,可以在任何时候说出来,他可以开药帮助我止痛,而且说出痛苦这件事本身对于治疗疾病还是有帮助的。当时的我理解不了这番话对我的意义,我的意识并没有在意它,但是我的大脑记住了它,奇迹一般地,此事就像用烧红了的烙铁刻在我的大脑褶皱里,十年后回忆起来依然如此清晰。这十年间,我依然无法开口诉说自己的痛苦,那种无比羞耻的感觉就像密密麻麻的结实的钢琴线一样缠住了我的舌头,缝住了我的嘴巴,我在无数次需要愤怒的情况下选择了闭嘴甚至是微笑,我生命的力量被偷走了!我开始逐渐觉察到有一团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它控制着我,让我对于一切合理或者不合理的要求都只会回复:“好的”,“没问题”,“没关系”,“谢谢”,“我不介意”,“我很好”,并报以甜美的微笑。我就像一个在游戏中完美执行指令的NPC一样重复着这些鬼话,即使我和对方都知道这是假话。我任由自己的精神从内部开始化脓,那些没有喊出来的痛苦变得越来越痛,越来越难以忍受。


“医生,手术失败并且没采取任何措施会怎样呢?”

“……最后,会死亡。”


如果这种规训能让我默不作声地咽下这样巨大的痛苦,那么,那些未显露的,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未曾注意到的?我突然有点儿恐慌,我至今也没有暴怒的能力,当然也快乐不起来,为人处世就像是在世界这个舞台上玩一场cosplay,努力模仿着这个角色刻板印象中应有的样子,内核和灵魂不重要,外在能凑活就行,我不是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活着,而是假扮成了某个角色,用TA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拙劣地表演。离远了看着像个人,靠近了看只是一个粗制滥造的木偶。别人问我开不开心的时候其实我也答不上来,于是我赶紧查阅群书,发现书上记载着“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很开心”,于是我咧着嘴心虚地回答对方“我很开心”,最后我俩都欣慰地笑了。我常常疑心自己回答“不开心”对话能否进行下去,其实也可以,对方和我一样,被规训成了傻子,他们一样从“刻板印象”这本书中照抄答案,书上写着,“TA会回答‘很开心’”,这样,无论我怎么回答,对方都会认为我“很开心”,毕竟我已经被规定了很开心的呀,从而将对话进行下去。


我的一个朋友是留守儿童,她的父母把刚断奶的她扔给爷爷奶奶照顾,很多年也不想见她。这是一位非常羞涩的女孩,整个人木木的,我们的聊天经常采用我说她听的模式。

“你最近的面试怎么样了?”

“还行吧。”

“面试官是怎样的人?”

“高个。”

“你紧张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能行。”

“真厉害!那你开心吗?”

“不知道。”

“喂喂,你太淡定啦。你这辈子对人发过火吗?超生气的那种!”

“让我想想……没有。”


她木然地眨着眼睛,把面前的食物一勺勺送进嘴里。她吃菜尝不出咸淡,玩耍也不感到特别开心,她从来不愤怒也不急躁。不了解她的人可能觉得自己遇到了世外高人,而我几乎能肯定这种性格是正常情感被长期忽视造成的巨大压抑,当我们拒绝接纳那些痛苦的情绪的时候,快活的情绪也就离我们远去了。


她认真地说已经确定将来会结婚并至少生两个孩子,我盯着她毫无波澜漆黑如墨的双眼,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她甚至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情绪,她没能让自己的情感之海流动起来,整个人非常僵硬,让我想起一块被虫蛀的粗糙的木头。同时,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以多愁善感为耻,绝不接受自己有软弱无助的一面,他们恨孩子的眼泪就像恨自己的无能一样,他们用揍孩子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的铁血无情,彰显自己的强大,树立自己在家里的权威。辱骂和暴揍孩子并不能彻底释放他们的压力,他们的精神一直是紧绷的,眼神总是惶恐不安,他们在害怕什么?在害怕什么不可名状的无形之物?是什么东西让他们日夜恐惧不得安宁?无论是谈话还是做事,他们的内心并不在场,恐惧和压力总导致很多事情进展不下去,不断出错,这时候,他们又开始揍孩子了。在偏远且资源匮乏的农村,那样一个真正的全景式监狱中,漏出弱点即意味着被攻击被伤害,代代相传的恐惧,匮乏,暴力,不愿接纳自己情感的父母生下大批无法接纳自己情感的孩子,利用孩子天生爱父母信任父母并渴望得到他们的认可这一点,让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不断经受痛苦,成年后继续把痛苦传播开去,这不就是魔鬼最想要的吗?简直就是恐怖主义。我认为,中国大量的青少年抑郁症患者几乎都是被文化所影响的,只有这,是绝无可能逃出的牢笼。我在很长时间都只能独自一人呆着,我不愿作为一个不合格的工具人出现在父母或者其他亲戚面前,无论我怎样怒吼着“人人生而有价值”,最终也只会自取其辱,逃离他们,似乎就可以逃离自己的羞耻心,我恰恰是在亲密关系中不能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存在着,我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但我在那里找不到我自己,独自一人时才不需要考虑自己的演技是不是达标,也不需要让人来评判我做的事情会不会让他们丢了面子。现在,我知道自己时时感受到的巨大的压抑之感来自于哪里了,来自于那些每一次被我忽视的痛苦,每一次不被感知的快乐,来自于这具拒绝了一切“负面”情感同时无法感知“正面”情感的破碎躯体。在这个世界上,越是敏锐的人越能感受到这种不可名状的压抑。所以我离开了,远远逃离了那些让我感到痛苦的人和事,不再回应,不再纠缠,至于我的父母,他们认为我这个纯粹的废物不配做他们的女儿,我相信,以后会有很多比我强得多的女孩争先恐后去应聘成为他们的女儿,显然,他们可以从中选一个或几个配得上的共同生活。新闻中,某个拥有财富权力名声的人突然自杀了,TA的家人说不知道为什么,是啊,当然不知道为什么,TA自己也不一定能说出来为什么,因为造成死亡的并不是哪一道伤痕,在外界看不到的地方,生活的每一刀都砍在完美皮囊之下的心脏上面。痛苦和烦恼都会在压抑之下慢慢消散,留下淡漠的行尸走肉,他们或许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会觉得越活越没意思了,生命中可以被清晰感知到的快乐才是对抗摄魂怪的利器。很多没得到父母无条件关爱的孩子说自己并没有受伤,自己的生活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因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似乎一句“坚强”即可以解释一切,然而,然而,柔软的东西才是有弹性有力量的,和自己正常的情感隔离不但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还会逐渐杀死你的生命力。我知道能敏锐感知到痛苦并说出痛苦有多重要了,痛觉是一种最重要的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说出自己的痛苦并不会让你变得软弱,恰恰相反,这是找出病因并让潜在的医生们及时采取措施的重要步骤。“你将造你的城邦,在废墟之上”。


而我的另一位老朋友对我的遭遇有别的看法,“你的父母,他们肯花时间揍你,说明对你很在意啊!我超级羡慕的,我的父母自从离婚之后就没管过我,在念书的时候,他们只会一年问一次我是否需要生活费,钱够用就别去烦他们。”这位朋友让我对某些事情有了新的认知,让少年的我产生了一点有趣的变化,我当年在对他的言行表示不可思议的同时竟然在内心深处是认可他的,即使我在十多年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他曾经在大年三十才乘上回家的火车,大年初二已经回到了北京。“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俩就双双出轨,天天闹离婚,我爹每周换个女朋友,还带这些女人住进家里,我一开始也挺崩溃的,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搬出家里住进学校,即使家和学校只隔了一条街。后来我可算想明白了,他们俩成年人都解决不了的事情我一个小孩子能做啥,他们就是不负责任的蠢货,就是没心没肺的疯子,他们的一切行为和感受都和我无关,他们的破事是他们自己的事,我的事是我自己的事,每次回家我只拿够学费生活费,然后马上离开,我才不管他俩怎么想怎么做呢!”


我知道有很多事情只是看起来走到了绝路,没有任何解决方案,让人很痛苦,但是其实,由于受到社会规训,打上了工具人的思想钢印,我们能感知到的东西是很少很少的,思路也是很狭隘的,觉得自己不符合某些约定俗成的“成功”标准就是个废物,然而,在看不见的地方,肯定有着某种走下去的方法,把我能看到的问题搁在旁边,去尽力注意那些曾经被我忽视的世间万物。意识到这一点,是我真正和世界恢复链接的开始。一个接纳自我的人才能接纳别人,一个得到自由的人自然也会鼓励别人去追求自由。


“你还好吗?”

“不,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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