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明时泣玉频,长安不见杏园春。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且尽绿醽销积恨,莫辞黄绶拂行尘。方城若比长沙路,犹隔千山与万津。
这首《送温庭筠尉方城》,是唐朝诗人纪唐夫在温庭筠被贬方城尉的时候,写给他的一首送别诗。鹦鹉才高却累身,一语道尽温庭筠的高才傲世与落寞生平。想来放旷不羁如老温,看了这句,也会点点头:嗯嗯,老纪与我心有戚戚焉。
温庭筠,字飞卿,山西并州祁县人,初唐名相温彦博的七世孙。他原名叫温岐,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名字呢?说来惭愧,温岐二十多岁的时候到江淮游学,投靠表亲扬子留后姚勖。姚勖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名相姚崇后裔,为人正直,有乃祖之风。他见小温同学年纪轻轻,才华出众,特别高兴,便给了他一大笔钱,希望温岐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姚勖没有想到,他这位山西老表温岐却是一个浪荡子——他拿着这笔巨款,出入青楼楚馆,喝酒赌博,一掷千金,成了扬州城里著名的风月教主。姚勖听说了以后,气得老人家胡子都翘了起来,让人把温岐从歌妓的床上拖回府衙,狠狠地扁了一顿,撵出了扬州。
温岐受了屈辱,仔细反思一下:不怪我,都是名字惹的祸!岐者,山有两枝,路有岔口,容易行差踏错。干脆改名庭筠,希望自己像竹子一样虚心,有节,清高,正直。
名字易改,本性难移。温庭筠回到山西,并不急于踏上仕途,他花天酒地混日子,一直到三十五岁,才第一次到长安参加科举。刚到京城,温庭筠就凭着过人的才华刷屏朋友圈——他会写诗,能做赋,书法一流,还是吹拉弹唱小能手,最厉害的是他善“为恻艳之词”:
《望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更漏子》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杨柳枝》: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从来没有人像温庭筠这样,把民间小令写得这么优美文雅,婉约含蓄,他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词派,后世称之为花间。
很快,能写会玩的温庭筠就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京城官二代厮混在一起,其中最著名的两个家伙,一个是名相裴度的子侄裴诚,一个是权臣令狐綯的儿子令狐滈。“相与蒱饮,酣醉终日。”这就是温庭筠和他的朋友们在长安的日常生活。大考在即,把自己的名声和形象搞得如此狼藉,这种情商为零的做法,决定了温庭筠不可能中进士——没有主考官喜欢这种轻薄无行的人,大唐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治国之才。温庭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考不中,他一次又一次走进考场,一次又一次铩羽而归。
久经“考”验的温庭筠,渐渐磨炼成了一个“神枪手”。唐朝科举,有一项是要求在三根红烛燃尽之前,考生必须完成八个韵的诗赋作品。温庭筠最擅长玩这个游戏——他两手一叉,一韵即成;再一叉,又成一韵;叉八次,八韵通关。所以人送外号“温八叉”。这种天赋,比曹植的七步成诗,还要牛叉不知多少倍,按陈子昂前辈的说法,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温庭筠还有一个外号叫“救数人”,什么意思?原来他考试的时候经常发挥余热,自己八叉成韵之后,还喜欢帮助身边的弱势群体,替同学们写卷子。有人说他“以文为货”,靠这个赚取报酬——我宁愿相信庭筠同学只是热衷极限挑战,想看到底自己能救几个人。
这个业余爱好惹得大唐科考界议论纷纷,以至于有一年沈询侍郎主考时,单独给温庭筠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设了一个考位。就在这样严密的监督下,趁着夜里考官休息,温庭筠还是通过口授的方式热情“辅导”了八个同学,自己第二天一早提前交卷,扬长而去。
最终,温庭筠因为做“枪手”惹出了一场祸事。唐宣宗大中九年三月,他接了一单生意:为京兆尹柳熹之子柳翰假手作赋。他代笔的文章花团锦簇,柳翰应博学宏词科中第。然后被人揭发有漏题代考之嫌,闹得满城风雨。朝廷彻查,一科的进士全作废,还处理了一大批官员,温庭筠因科场舞弊被贬为随县尉。
前面我们说过,温庭筠初到长安,认识了花花公子令狐滈。令狐滈的老爸是宰相令狐綯。唐宣宗喜欢《菩萨蛮》词,令狐綯就让温庭筠写了很多,自己偷偷送去讨好皇帝,并且叮嘱温庭筠此事不宜外传。这次温庭筠情商不但为零,甚至还成了负数——他逢人就问:听说过皇帝最近喜欢的那二十首《菩萨蛮》吗?哥们儿我写的!
唉,令狐大人尴尬的都不敢看宣宗皇帝的眼睛了。
唐懿宗咸通四年,五十三岁的温庭筠再次遇上了令狐綯。这是一次让温庭筠十分尴尬的重逢。他随县尉届满之后,辗转做小藩镇的幕僚巡官,落魄不堪。一次路过广陵的时候,因为“夜醉,为逻卒击折其齿”,巡夜的士兵把白发苍苍的温庭筠揍了一顿,牙都打掉了几颗。温庭筠受此大辱,无奈找当时出镇江淮的令狐大人诉苦,求他为自己出气。令狐綯叫来巡夜兵,问清缘由,两手一摊:飞卿啊,这个这个,你我多年故交,我虽有徇私之心,却无枉法之胆,你们俩,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啊,就这样吧。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温庭筠在长安官场的名声更不堪了。他匆匆回到京城,到处找公卿大夫,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诉说自己在扬州的屈辱: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以前令狐大人......,
他总是这样开头,长安城里的官员听得多了,一见他也开玩笑:飞卿,我真傻,真的......
温庭筠挠挠白头发,尴尬地笑笑,继续诉说自己的屈辱:我单知道以前......
温庭筠才华出众,但据说长得很丑,外号“温钟馗”。他和大唐四大才女之一的鱼玄机还有过一段恩怨故事。鱼玄机原名鱼幼薇,家贫无依,和母亲替歌妓洗衣为生,能诗能文。
温庭筠爱惜她的才华,与她成为亦师亦友的关系。鱼幼薇对这个比她大几十岁的老男人动了情,曾经写过《冬夜寄温飞卿》表白: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疏散未闻终随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空绕林。温庭筠虽然风流,却不下流,他婉拒了这份感情。后来,经他介绍,鱼幼薇嫁给进士李亿为妾,被李妻悍妒逐出,流落咸宜观为妓,改名鱼玄机。又因为误杀婢女绿翘,被京兆尹温璋按律斩杀。
这个温璋,是温庭筠并州祁县的族亲。自己至爱的弟子,被自己至亲的同族所杀,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该是多么痛苦。
温庭筠被贬为方城尉以后的事迹基本不可考,这位鹦鹉高才的浪子,科举神枪手,考场救急专家,快手温八叉,善良的钟馗,落魄的九品官,花间派鼻祖,婉约词开创者,三十六体合伙人,人生如同一幕幕电影画面闪跳,渐渐淡出,给历史和我们留下一片空白。
温岐,终于如他的名字,走了一条不同流俗的岔路。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