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列车


  蒋昕睁开眼睛,原本满满当当的车厢变得空无一用,所有人都消失了,包括她的丈夫。小睿坐的地方被一个玩偶所取代,那漆黑的卷发和眼睛极了小睿,她抱起玩偶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

“乔君杰!”她一边喊着丈夫的名字一边往车头跑,想逃离这个梦魇般的地方。

  “蒋昕。”

她回过头,是她的父亲,站在她丈夫刚刚站过的地方。

“你喊的那是谁的名字?他是什么人?”

“我……”

“行了,你现在跟我回爷爷奶奶家,大家都等着你呢。”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伴随着难以掩饰的轻笑:“蒋昕,你穿的是什么裙子?”

她回过头,那是她的姑姑,顶着一头高耸入云,发廊香气的发髻,环抱着双臂,远远地品味着自己的窘迫。

“明天你跟姑姑买衣服去,别穿得跟个服务员似的。”比起自己,父亲似乎更难以忍受来自自己亲妹妹的点评,“结了婚的人就穿这种档次的衣服,你这结的是什么婚。”

“哟,蒋昕,自以为找了个好男人,翅膀硬了,就可以不认我们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那是她的爷爷,圆润的头顶和肚皮看起来和几年前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到头来不还得靠我们家。”奶奶补充道。可能是耷拉着脸的缘故,她看起来比几年前更老。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唯一对你好的人,没有我你早就死大街上了。”

她父亲的眼睛开始充血,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好了好了,不讲这些不开心的了,今天是蒋昕生日,都高兴一点。”

姑姑拍了拍手。

“我们给你下了长寿面。”

面前的桌面上像变魔术般地出现了几个汤碗,里面盛着细细的面条,汤很浓,看不清里面放了什么,所有人都坐下吃面,蒋昕也坐了下来。

“爷爷做的面真好吃。”父亲率先捧了个场。

“你们猜我在里面放了什么?”爷爷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这故弄玄虚的语气是每次聚会的重头戏。

蒋昕木然地用筷子拨弄着面条,她在碗底戳到了好几个硬硬的东西,她把它们捞了出来仔细看了看,是蜗牛壳。

“蜗牛!”她惊呼。

爷爷笑得更开了:“对对,我放了蜗牛,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你小时候就喜欢蜗牛。”

“蜗牛是法式菜,爷爷厉害!”父亲接到。

“现在流行拿蜗牛美容,韩国还有蜗牛霜呢。”姑姑说着便从汤里捞起几只没有壳的蜗牛敷在脸上,和粘稠的汤液混在一起,有种蜗牛正在蠕动的错觉。

“蒋昕小时候就喜欢蜗牛,还逮到盒子里养,结果闷了一晚上,全死光了,化成了水,只剩蜗牛壳了。”

“还是吃到肚子里安全,不是吗?”

他们一边调侃着蒋昕的童年趣事,一边吃完了面条。

“来切蛋糕吧!我定了草莓蛋糕。”奶奶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眼里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兴奋。

车厢里的灯光暗了下来,只剩下昏黄的烛光将草莓果酱的淋面映得猩红。蒋昕切开了蛋糕,里面溢出了更多更浓稠的果酱,还有一些水果干,光太暗了,她看不出是什么水果。

“生日快乐!”

有人摸了一把她的脸,准确来说,是把蛋糕上的果酱抹在了她的脸上,啊,蒋昕家的传统项目——蛋糕大战。一群中老年人互相追逐,把奶油涂在对方的脸上,今年他们玩得比往年还要疯,他们将对方死死地按在地上,再把刚刚吃下去的蛋糕吐到对方的脸上,然后用癫狂的大笑宣告胜利。

蒋昕尽量不去看他们,埋头吃蛋糕,嘴里的果干却怎么也嚼不烂,她吐了出来,发现那是一截人的手指。

瞬间胃液上涌,没消化的蜗牛和细面混合着猩红色的液体铺满了桌子。

“蒋昕,你那样不对哦,要像我这样,吐到别人脸上。”

姑姑边说边做起了示范,她跨坐在姑父的身上,把脸凑到了亲吻的距离,敷在脸上的无壳蜗牛啪塔啪塔地砸在姑父的脸上。然后是猩红色的液体,覆盖住那些柔若无骨的软体生物,这些死得不能再死的蜗牛经过果酱的滋养仿佛重获新生了一般,在男人满是胡渣的皮肤上蠕动,往肌肤的深处探寻,有一只成功地钻入了男人的眼眶。

“哈哈哈哈——嘶——哈哈——嘶……”大笑着的姑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切确来说是另一种生物,她用一种蒋昕从来没见过的魅惑姿态地擦掉嘴角残余的果酱,然后满意地用锋利的指甲在新生的尖牙上锉了几下。

不止是姑姑,她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她的家人都变成了那种生物,他们猩红的双眼紧盯着她,用嘶哑的声音说:“蒋昕,血缘是切不断的,我们是一家人。”

“你也会变成这样的,你流着我们的血!”

蒋昕抱起玩偶往车头的方向逃跑,她看准了车厢交界处的玻璃门,猩红色的液体已经没过了脚面,并从车窗源源不断地渗进来,就好像有巨人把车厢扔进了装满血的水桶,并按在桶底,她听到车窗崩裂的声音,血水像海浪一样猛地灌进来,把她推得离车门更远了,她的家人还在用嘶哑的声音大笑,嘲笑着她卖力挣扎的样子。

但蒋昕还是成功地逃离了血池地狱,她跑进了第二节车厢,然后重重地锁上了门。

这截车厢和前面的完全不同,没有桌子也没有座椅,是一个纯白色的狭长空间,往车头的方向无限延伸,一眼望不到头,她往前走了大约有500米的样子,一股熟悉的气温掠过她的鼻尖——艾叶的气息。

“昕,你回来啦。”

她的母亲坐在躺椅上,半张脸对着她,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中,客厅的餐桌和窗帘也完美地铺设在她身旁,像是从记忆的画幅上完整地剪切下来一般。

“你渴不渴,我做了汤,还是热的。”

桌上出现了一碗绿乎乎的汤,蒋昕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你工作还忙吗?”

蒋昕没有告诉过母亲她没有工作。

“还好,不算很忙。”

“不忙就好,女人工作太忙了不好。”

“你和他还好吗?乔……他叫乔什么?”

“乔君杰。”

“对,乔君杰,你们怎么样?”

“挺好的。”

“他晚上回家吗?”

“当然回家。”

蒋昕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神色自若,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什么不妥。

“也是,你长得这么漂亮。”母亲顿了一下,然后加了一句:“也没有生过孩子。”

“你们用什么方法避孕?”

蒋昕没有回答,母亲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一定要做好避孕,不要有侥幸心理……”

“我知道。”

“女人生过孩子男人很容易出轨的,满足不了需要了嘛。”

“妈,你别说了,我都听过无数次了。”

“我跟你爸就是这个原因离婚的。”

母亲依然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我那时候上班又忙下班回来还要带你,根本没力气做那种事情。说到底,男人和小孩都是累赘,女人想快活就一辈子不要结婚生小孩……”

“昕,扔掉那个玩偶吧,到妈妈这里来。”

母亲换了一种语气,这种语气只有她五岁之前听过,母亲温柔地哄她吃药,那时的她什么都不用思考,只要接受就行了。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只有妈妈是永远爱你的。”

母亲微笑着说道,声音里仿佛包裹着无限地耐心和慈爱。

“昕,你怎么不喝汤,趁热喝,不然一会儿汤凉了你喝了会肚子疼。”

蒋昕木然地端起汤,咕咚咕咚地灌入腹中,像小时候喝中药一样。

“再来一碗吗?”

“好啊。”

“不过汤不多了,还有不少肉,你要吗?”

“都行。”蒋昕木然地接过碗,一块形状奇特的肉覆在顶端,她用筷子翻过来,是一只人耳,底下埋着若隐若现的脑花和炖烂了的眼珠。

碗摔到了地上,打破了先前的和谐。

“昕,你怎么能把碗打碎?!”

“我知道你身体不好,听说人头人脑特别补!我特意为你炖的汤!”

“妈妈这么爱你,你怎么能这么对妈妈!”

母亲转过脸来,露出了一直隐藏在黑暗中地半张脸,那半张脸只剩下一些薄薄地血肉附着在骨架上,像是用不太锐利地刀子挖过。

“妈妈把肉都挖下来给你吃了,你怎么还不听话!”

蒋昕拔腿就跑,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喊声紧跟在她背后,怎么也甩不开。

在她快要精疲力竭地时候,她看见了车厢尽头地门把手,她扑了上去,然后把哭声紧紧地锁在身后。

“生日快乐!”

99朵盛开地红玫瑰占据了蒋昕地视野,娇艳欲滴、香气扑鼻。花朵后面站着一个男人。

“我爱你。”他说。

这里与其说是一节车厢,不如说更像酒店,长长的走道上铺着吸音地毯,头顶地灯光是暖黄色地,将人脸映得光影暧昧,最显眼的是放在中央的一张大床,和任何蜜月套房里的床一样。

床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礼盒,扎着柔软地缎带。

“拆开看看吧。”

蒋昕先拆了大的礼盒,里面是一块奶油蛋糕,和第一节车厢的蛋糕不同,这块蛋糕是在那种时髦、精致的店里定的,店员都是些潮气蓬勃的兼职大学生,穿着漂亮的围裙,运气好还会遇到老板,她会告诉你自己毕业于某某大学,热爱烘培,自主创业,她用的原料是多么地好,多么地贵。你似懂非懂地上了一堂烘培原料知识课,然后细细品味你花市价十倍的前买来的甜品,每一口都是贵族的味道。

“里面是布丁馅儿的。”

她尝了一口,确实很好吃。

“另一个是生日礼物。”

她拆开第二个礼盒,盒子里填充了许多粉色的拉菲草,她拨开拉菲草,看到一块阴茎形状地巧克力。

她有些尴尬地合上盖子。

“我以为你会喜欢。”男人看到她的反应有些失望。

“过会儿给你补个更好的好不好。”男人拥抱了蒋昕,开始只是轻轻的环绕,她的气息诱惑着他,环绕的双臂开始收紧,他不由自主地吮吻着她脖子、锁骨、肩膀……他渴求更多地肌肤,他在她身上胡乱摸索着,想从严丝合缝的封锁中找到一个突破口。

她的牙关紧咬,身体僵硬,不给他入侵的机会。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

“你为什么躲着我?你不是说不会离开我吗?”

“你骗我!骗子!”

男人把蒋昕死死地按在床上,指甲嵌入了她的肌肤,他的脸扭曲得可怕,愤怒和悲伤交织在一起。

“我只是不习惯太快,慢一点……”

她轻抚着男人的头,将它推向自己,试图给它一个吻。

和一份辛辣的刺激。

她咬了男人的舌头,然后迅速翻下床,往车头的方向冲刺。

“耍我很好玩吗?臭婊子!”

男人掀翻了床,布丁馅儿的奶油蛋糕飞得到处都是,狼藉不堪。

“你以为你跑得过我?”

有什么东西绊倒了蒋昕,并抓住了她的脚把她向后拖。

“你是我的。”

男人从身后压了上来。她的手徒劳地在地毯上摸索着,想找个尖锐的东西,她摸到了之前的礼物盒,里面还躺着那块阴茎形状的巧克力,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种东西,哪个女人会喜欢?她拿起巧克力然后狠狠地砸碎。

“啊——!”

男人忽然惨叫了起来,他痛苦地弓起了身子,仿佛被砸碎的阴茎是他的。蒋昕艰难地摆脱背上的负重,一瘸一拐地向下一节车厢前进。

这是一截普通的车厢,普通的座椅,普通的窗,窗外是普通的景致。

只是座椅都是空的。

“Where are you going……”

她听到一阵熟悉的歌声,在火车特有的运行声中显得那么虚无缥缈、稍纵即逝。

她往前走,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Where are you going?

Where do you go?

Are you looking for answers

To questions under the stars?”

她看见车厢尽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孩,那是少年时代的蒋昕。

女孩戴着耳机,轻轻哼着歌。

蒋昕挥了挥手,发现她看不见自己。

“Where are you going?

Where do you go?”

蒋昕当然记得这趟旅程。她读大学的时候,妈妈交了新男友,蒋昕平时住寝室,假期就住到乡下的阿姨家,后来她毕业了,妈妈又把她打发到表姐的单位工作,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

她在火车上单曲循环着这首歌,一遍又一遍地哼唱,让那些歌词占据思绪,清除脑海中不断重复的话语,那些满是贬低、嘲讽和恐吓的话语。

“Where are you going?

Where do you go?

Where are you going?

Where?

Let's go.”

和过去的自己合唱完了最后一句。蒋昕头也不回地往车头走去。

她不知走过了多少节车厢,没有遇到一个人,终于在火车驾驶室看到了几个穿制服的背影。

她做好了砸门的准备,门却轻易推开了。

她喊乘务员,但没有人理她,她拍了拍其中一人,才发现他们的身体硬的可怕。她跑到那人面前,看到一群没有脸的木偶。

蒋昕回到了自己在的那节车厢,她躺在自己对面的座椅上,玩偶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她像猫一样蜷缩起身子,自己抱着自己,轻轻地唱起了歌。

“Where do you go?

I am no superman

I have no answers for you

I am no hero

Oh, that's for sure

But I do know one thing

Where you are is where I bel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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