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变的痛·陶金的尿床事件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号房里有走的,就会有来的,傍晚时分,又增添了两个年轻的嫌犯。
她俩站在铁门旁接受安检,皮肤一黑一白,相貌一丑一美,鲜明的肤色对比和美丑对比让有些无所事事的女人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白皮肤的女孩儿叫鹿茜,从戒毒所转过来。接受完检查之后就挑起眉毛毫不含糊地告诉周围人:她是关系户,
而她不以为然的神态,仿佛只是来看守所走亲戚串门一般。
黑皮肤的女孩儿叫陶金,河南人,大学刚刚毕业。本想走出校门好好找份工作,孝敬父母,却被传销组织利诱,一个成员还没发展成功,就被拘进了看守所。
俩女孩儿同样个子高挑,同样青春年少。但是,鹿茜犹如高高在上的公主,陶金俨然就是土里土气的下里巴人。
鹿茜尽管穿起了囚衣,但走路还是要风摆杨柳。她在年轻人堆里,大肆渲染着自己的吸毒史,自己的戒毒史,自己的挥金如土的奢靡生活。
在她的言语中,这些被人不耻的历史就是她人生的荣耀。围着她的几个女孩,听得津津有味,面露艳羡的神色。
陶金安安静静的,厚厚的嘴巴,小小的眼睛,还明显的带有斜视。这使得她走路的方向也是倾斜着的,让人由不得会担心她的平衡。
她的到来极不受大家欢迎。不仅仅因为长得丑,更主要的是她就是个书呆子,没有太强的生产技能和生活社交能力,视力相当差,在生产上绝对不能像其他年轻嫌犯那样成为中坚力量。
号房里的那一类社会群体,从骨子里轻视她,也嫌弃她。
鹿茜此时聊累了,一脸娇柔地爬伏在卓凡腿上,时不时伸手抚摸一下卓凡的脸。卓凡挥手挡住,她却一脸媚态。
我冷眼看着,有些反胃。
这是我在看守所的大见识:吸毒贩毒的嫌犯几乎占据了百分之四十的比例,她们的言行颠覆了我五十年的三观。我甚至有些质疑,自己曾经在职场上的那般从容,在这里几乎殆尽了做事的主观能动性,而变得异乎寻常地痴傻。
在这些人眼里,我和陶金都属于痴傻儿。原本的涵养,被视为懦弱。所有的学识,被视为无能。不喜欢逢迎,被视为矫情。没见过白粉,那是少了世面。
是的,我的的确确不知道,这世上的白粉竟然如白面一样的普遍,以至于有太多的人愿意为此付出代价,只为那一缕若仙若梦的青烟。
在这里,那些靠嘴溜须,靠关系熬盼混日子的嫌犯,反倒可以在号房里耀武扬威,享受一些特殊的生活照顾。
陶金年轻,又是新人,被人挤兑在所难免。我已经有了二十天的号房资历,日子也还刚刚好过了一些。
然而,视力让她因祸得福。从事生产时被安排在老年组干活儿,和我一起拣线头。
不管怎样,这个工种不需要为完不成生产任务而犯愁。每天晚上两个小时半夜两点的惩罚站班,再年轻也扛不住源源不断的精力消耗。
我耐心教给她准确分拣线头的方法。起初时候,她还不知道哪是头哪是尾。但是她学得很快,渐渐掌握了串串灯线的规律。
知识终究不是白学的,至少第一天总算熬了过去,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晚上封号后,果不其然,她被安排了夜里两点的站班,睡觉的铺位自然是在地板上。和她一起来的鹿茜,没有被排班,就睡在她的旁边。
第二天早上,负责收地铺被褥的嫌犯发现:有人尿床了,床垫湿哒哒的一大片,散发着尿骚的味道。
尿湿的地方,就是陶金和鹿茜睡过的位置,却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杰作。
鹿茜漂亮的大眼睛忽闪着,满是无辜的神色:我没有!
陶金睁着小眼睛,百口莫辩。
尿床事件悬而未决,铺床的嫌犯自然会操心。第三天早上,垫子再一次被尿液加工了一回。管地铺的嫌犯不乐意了,谩骂声在号房里骤然响了起来。
没有任何理由,人们丝毫不怀疑鹿茜,陶金却不明不白成了人们眼中的罪魁祸首。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白天干活儿时看着我,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我摇了摇头,示意她什么也别说,她无奈地垂下了眼眸。
晚上,陶金和鹿茜的铺位被分开来,管地铺的嫌犯很不高兴,直接递给陶金一大块塑料布。
这意味着塑料布成为自己的必备床上用品。她感到了屈辱,耿着性子没有伸手去接,两个人就这么静默着僵持不下。
管地铺的嫌犯直接到头铺那里告状!
晋锦已经躺下,又坐起来,张口一顿诋毁。陶金心里委屈,迫于无奈屈服。她极不情愿接过了塑料布。管地铺的嫌犯两眼一直盯着她,硬生生看着她,老老实实把塑料布铺在了自己身子下面。
躺下去的时候,陶金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淌下来。
这一夜,没有人再尿床。
大家都在认为,塑料布的功能产生了效应,也对陶金尿床的毛病深信不疑。她的处境便越发得遭人嫌弃。
我想宽慰她,但是所有的言语几近无力。于是,我试着和她聊一些其他的话题分散她苦闷的情绪,关于她的学业,还有她的案子。
她把我当亲人,聊天时伸出手放在我的臂弯间,眼神里充满了亲昵和感激,我只能回赠她一声叹息。
在我眼里,她还是个孩子,她需要亲人的疼惜。
接下来的几天里,陶金把塑料布每天铺在了身下,人们对尿床事件似乎也已经淡忘。
但是,好景不长,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天早上,又一片湿哒哒的地图画好了,清清楚楚呈现在床垫之上。
看到的人面面相觑,知道的人闭口不提。尿床事件至此归于沉寂。
没有谁会为陶金正言和道歉。陶金压根不该来到这里,更不该和这样一群人生活在一起。
从此,塑料布在陶金心里始终是一根刺,扎得她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