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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像白炽灯一样挂在上空。
01
苏三像往常一样早起上班,公园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今天齐刷刷地聚集在物业门口,苏三开车经过听见人群中有人讲“地体沉降”余光扫了一眼,领头的大妈就住在苏三楼下,退休后在地产公司做清洁工,一直自诩自己经常进出老总办公室,懂得房地产的套路是物业对立面的“公道团”主力之一。
苏三没有在意转身去公司,刚到楼下,才发现公司群炸锅了,微信群盖了几千“楼”,苏三快速滑动才知道凌晨所有建筑“拔地而起”。
他下车查看了公司的楼体,门口的花坛褪出来几厘米,但花坛的花儿草儿纹丝不动,苏三伸手去拔,感受到一股比平常更强的阻力,“拔地而起”似乎不太准确,除了自然本身以外,所有的东西像一个个巨大的黑头,被无形的大手挤压出来一截,又好像是被厌恶地抛弃了一般。
被地球抛弃?!
这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了苏三的脑壳里,下班开车回家的时候,超市已经围起疯抢的人群,感叹道人群“广积粮”的反应速度。苏三想了想转头去附近的加油站给车加满了油,然后开向了乡下父母家。
苏三很久没有回家看看了,母亲正准备出门,互联网经济的发达让农村和城市没有距离,甚至他们比城市更早知道这个消息,房子平白地凸出来那么多,早上连邻居家的大黄都崴了脚,新闻平台出现人群哄抢物资的视频,尽管政府部门一直在强调不要恐慌,村里人也已经开始着手囤物资,母亲急急忙忙把苏三迎进门后,就和隔壁家的大姨往镇上去囤货了。
苏三打开手机各种信息蜂拥而来,从玛雅预言、世界灭亡到人类的报应再到政府辟谣。
母亲回来得很快,农村老太太战斗惊人,买的菜都是便宜、耐放的,甚至借用了邻村大哥的三轮载货还带回了一条鱼要给苏三加餐。
“末日了,就给我加条鱼?”苏三皮道,下一秒苏三就被父亲用烟杆子敲在了头上。
02
地体似乎再没有下陷,所有人都长吁了一口气,苏三的父亲已经开始埋怨母亲购置的菜吃不完了,世界似乎从恐慌中解脱出来,网络各种传言为地体下陷正名,仿佛整个世界只有苏三知道,地球依旧在下陷,甚至在吞噬。
苏三每天都会蹲在老屋的墙角,死死地盯住那根他用粉笔画成的直线,第五天的时候那条线已经清晰明了地出现在老屋的墙壁上还带着微微的泥土,屋旁的小树慢慢地随着地面下沉,地面就像活了过来好一呼一吸,缓缓地吐出点什么再吸回去一些。
苏三现在的心上下摇摆。跑去看村口的水井,搬开常年覆盖的板石,如他所料,原本的水位线下降了十厘米,常年被水浸润的井壁留下一道深深的水印。
他回到家,母亲正跟父亲抱怨,今早自来水突然停掉了,苏三面对母亲佝偻着的背,坐下来向父亲母亲讲了他的猜测。母亲还没回过神,父亲敲了敲旱烟袋,起身去院子里观察了一圈说:“娃子,这么大的事情,咋政府没有一个消息呢?”
苏三摇头。
接下来的两天,父亲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水桶蓄满水,这样不行,农村的自来水放的时间长了是无法饮用的。苏三的父亲吐出烟袋里最后的一口水烟,紧了紧烟袋口说:“走,娃子回城买水”。
苏三借着大哥的三轮车,载了整车的水回乡里,在水桶的上面放着苏三在城里的一些不值钱的家当,对外只说苏三辞职回乡了。乡里乡亲大多是淳朴之人,有人拍着苏三的肩膀说:“娃子回来也好,咱乡里也共同富裕哩。”
03
苏三接到公司的电话要求回公司上班,回城后才发现各个建筑公司的工程师带着施工队正在浇灌地基,苏三散了根烟给公司外忙碌的工头,工头显然已经耐不住性子了,冲着苏三发牢骚“狗日的,沉降勘测,诶没做好,怨我们地基筏板打得不坚实,做了半辈子了,头一次娘的往盖好的楼底下打洞灌水泥,娘的,哎哎哎,你特娘的......”
苏三看着包工头叼着烟骂工人骂狗日的混凝土,心知灌进去怕也无济于事。
打卡进了公司,上个月签下来的大单子开始做了,苏三正看向图纸的时候,小徒弟挤了过来,神神秘秘地附在苏三的耳边说“师傅,我家老头子说蓄够劲了,这两天会有大变故,已经好几个月了,你自己当心”。苏三一直带的小徒弟,人机灵会办事,家里政商结合,颇有人脉。苏三点头正要再问,小徒弟一个滑铲回到了办公桌,满眼无辜看着苏三笑,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下班后,同事吆喝着要苏三一起去玩一玩,礼貌地拒绝后,苏三回到了自己的小窝,小区也在做地基加固,刚刚停工,物业塞给苏三米面油鸡蛋,苏三苦笑,这是物业最常用的一招。老太太们闹得不成样子了,就会发些不值钱的东西糊弄过去,拿东西的时候,苏三正在刷视频,配音是“你糊弄我我糊弄你.”新来的保安应该是暑期勤工俭学的学生,红着脸走掉了。
苏三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小徒弟的话让他禁不住的胡思乱想,好几个月了?什么蓄够劲了?除了地球的吞吐,还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没有发现的,苏三分析不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第二天,他是被的闹钟叫醒的,像往常一样打开面包机制作早餐,抬头在料理台拿胡椒粉的时候,他狠狠地盯着自己,他觉得他可能知道是什么了,时间加快了,他看见自己回城前刚让父亲剃短的头发猛增了一大截,只是容貌没有半分的变化。
如果时间加快,那小徒弟的好几个月就有了充分的解释,苏三垂下了手,时间加快了,可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地球的异常,地球在悄无声息之间,完成了时间的流动、吞吐和吸纳。
呆坐在料理台前,不知道过了多久,苏三才发现周遭安静得不像话,心跳的声音震得苏三喘不上气,苏三艰难地扶着桌沿站起来,电器微弱的声音湮灭了,楼下传来人群的恐惧的呼喊,苏三艰难地踱步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楼下除了吵闹的人群之外,小区的绿化,他买房时引以为傲的一线江景都不见了,苏三转身奔出门。电梯停止运行,里面的还有人困着,各个电梯口都有物业和被困人员的家属守着。
……
所有的电磁、水源消失了,人类仿佛回到了原始社会,比原始社会更可怕的是,所有的自然和生物也一起消失了,除了人类和他们建造的钢筋水泥,一切动植物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苏三摔倒在地,苦笑着摇头,这下全完了。
苏三蹬着自行车三十几公里回到了乡下,境况比城里好不了多少,只是苏三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在城里除了等救济根本没有办法活下去,回到乡下好歹饿不死,母亲这些年也用上了现代化电器,但父亲有炒烟的习惯,家里的大铁锅还在,母亲用泥活了个简易的炉子,那天苏三在乡下看见了书上描写的炊烟袅袅人间烟火。
与炊烟一起到的还有政府的物资和公文说明,政府正在检修电路和水坝,相信政府。可这样的超自然现象怎么就一句检修可以堵得住悠悠众口。物资发放到乡里,足够三口之家用2个月的,苏三父亲憨厚地表示自家有吃有喝,可以先不接受,发放物资的士兵,硬是帮苏三的父亲扛回来。
期间,苏三又去老屋的墙角看了看,那条线已经离地十几厘米了,苏三问了父亲,老房子的地基也就三米深,照这个速度下去,苏三不知道这座老房子还能撑多久。乡民们围聚在一起议论,有偏信神佛的家庭请了神婆来做法,看见苏三路过拉进去磕了两个头才放他离开,苏三内心开始趋于平静,他这二十五年从未接受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不管是可怕的疾病还是神迹。以至于当苏三搬开板石看着干涸的水井,他心里没有一点点波动,苏三就那么站着,直到大哥推了苏三一把,苏三才回过神,
“娃子,别看啦,啥子都没有了。”
“没水了?”
“是嘞是嘞,那(河)床牙子干得不像话,花儿草儿的也都没得啦,天灾”。
恐惧蔓延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乡长去城里开会回来,加固了村防,历来灾难之后必有动乱。乡长传回的消息是有一部分持械的团伙开始流窜作案,政府军队正在严厉打击犯罪,可比起乡镇屯粮,城市的供给本就不多。如今运输依靠人力,只能维持基本温饱,再多就没有了,趁此发财的也有,他们哄抬物价、霸占物资,垄断产业链。
苏三心惊,事态已经如此严重了吗?他靠着父母的囤积粮生活目前还算衣食无忧。
苏三已经在渐渐拔地而起的地基中看见了父亲的白发和母亲更加佝偻的背,他们就好像是在地球的吞吐之间被吸走了精气神,变得苍老且浑浊。
除了泥土尚在土地再无生机,甚至比荒漠更加可怕,只有被地球吐出来的房屋摇摇欲坠地伫立着,乡长组织乡里的人带好日用和囤积粮聚集在广场上了,苏三也交出了饮用水,换得制高点的土地做临时安居处。昔日平整的广场如今水泥和砂石已经完全的与地面分离,水泥没有了依附,一块块地干裂开来,踩上去酥软像沙土一样的裂开,苏三领了帐篷和父亲一起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地面支好。远处的年老的房屋时不时地传来“轰隆”的倒塌声,那是地基较浅的房子已然没有地基的支撑,只能留下的最后哀鸣崩塌了事。
除了所有的人聚集在广场吃饭睡觉时传来的呼吸和咀嚼声,人群里死一般的平静,然后有人清清浅浅地咳一下,骚动一会,再静,循环往复。
夜里,急促的声音在隔壁帐篷响起,苏三探出头去看,他认得这个人,年纪轻轻有痨病,像濒死的鱼,大口地喘着气,直到瞪着眼睛垂下在空气里抓挠的手。年轻力壮的后生们用被子包着他,抬着他往后山走去,苏三也在其中,苏三透过被子好像看见那人的眼睛里有自己的影子,等到苏三回来的时候,父亲正拍着母亲的背哄睡,苏三很久没有见这么温情的场面了。父亲看到苏三,抖了抖烟袋示意去帐篷外抽一口,苏三接过学着父亲的样子猛吸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
隔壁没睡着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露出头看着苏三,苏三一怔,默默地收好烟袋递给父亲。
“娃子,埋了没?”父亲问。
苏三摇头,地球的下沉与吞噬越来越严重,严重到已经不接纳土地被挖掘,最近因为没有医药去世的人,没有办法掩埋只能放在后山。苏三看着头发已经花白的父亲,不知道怎么能安慰到他,也不知道自己明天该怎么办,现在通往外界的消息全部靠几个年轻的士兵传递,他们每隔三天来一次,送来必备的物资。这次来的士兵是生面孔,隔壁的大娘多问了一句,小士兵立即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上次那一队人返程的时候,为了救回家取东西的居民,被掩埋在坍塌的楼梯之下了...
04
冷,很冷,苏三看着嘴里哈出来的白气,北方的小城这个季节应该春暖花开,现在虽是晚上可也不该这么冷,苏三拉开帐篷看着邻近的帐篷都透出的烛光,苏三家的帐篷旁住的是小姑娘一家子,她把头露出来,苏三看见她呼出来的热气结成了一团一团地白随后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三哥哥,月亮咋个离咱们越来越远?”
随着小姑娘的惊叫,大部分的人群露出了头,热气也一团一团地上升,人头齐刷刷地盯着月亮。此时的月亮不是月牙,不是月盘,它像极了一盏煤油灯,点点的光照不亮沦陷中的黑暗。
人群里有人冻得实在扛不住了,提出要去没倒塌的屋子里拾掇御寒的东西,乡长协同各村的干部,拼命地阻拦,没有办法,在未知生存之下,所有的规则显得微不足道。
人群哄然而出,苏三死死地拉住正想随着人群一起冲出去的父亲,父亲哀求地看着苏三,母亲身体向来不好,加之意外的寒冷,即便苏三将带出来的衣物全部搭在母亲的身上,也无济于事,苏三猛地松开父亲的手冲进了人群,路面已经全部坍落,苏三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家的方向,幸好苏三家的自建房是联排挨在一起,摇摇欲坠之间又相互依存,苏三奔回家,熟悉的地方却没有了安全感,苏三小心地挪动着步伐,在柜子里翻找出御寒的毛毯,轻扯出来。正要打包的时候,苏三听见屋外的惊呼,随即苏三感觉到了屋棱瓦片之间颤动。
跑!就现在!
苏三已经顾不得散落的衣物,抱着怀里的毛毯直直地冲出来,身后轰然一声,苏三的家没有了。
情况越来越复杂了。极冷和极热的天气相互交织。地球的生态系统已经失去它本该有的分明,你不知道下一刻是炙烤还是寒冷侵袭,四周目之所及一片荒凉。
与此同时,政府的物资从刚开始的3天供应到5天供应,再到如今的10天供应,物资的不充足,直接导致人群开始涣散,人群以族姓开始划分,先是小规模的摩擦,直到政府分发物资后,因为掉落的一袋米,冲突彻底爆发了,人的恐惧、生存带来的压力的所有情感,迸发出来需要以武力的鲜血浇灌和滋养的欲望,那一刻所有压抑的情绪找到了出发口。
苏三冷眼看着,直到看见两方冲突的人群中,那个叫他“三哥哥”的小女孩紧紧咬着对面男人的大腿,目光凶狠地盯着被咬得男人看,被男人拎起后背狠砸两拳后,像破麻袋一样丢弃,没有语言的静态肉搏,红着眼睛的厮杀,原始的野兽一般,依靠本能。小女孩晕了过去,被人群来回踩踏。
苏三不忍,在杀红眼的人群里,悄悄地把小女孩的放进了自家的帐篷,母亲向来心软,可如今看着小女孩目光里全部是不赞同,苏三哀求地望着母亲,良久她佝偻着背翻出来药箱,撕开衣服,母亲摇着头用短刀切下了女孩被踩烂的胳膊,苏三面色苍白地盯着母亲,他不知道这个一辈子与人为善吃斋念佛的老太太是如何面不改色地做到这一切,她熟练地缠绕着女孩汩汩流血的伤口,往旁边挪了挪,一阵静默。
苏三转头望着外面昔日淳朴的乡邻,如今怒发冲冠,这场肉搏以一方的胜利告终,最后在广场上留下的只有败北者的身体七横八竖地躺在那里,胜利的一方带着那袋掉落的粮食和战利品回到了自己圈出来的地盘,人群里不知道是谁说
“打扫干净啊,这让人怎么睡?”
微小的反抗在战胜者怒视下,再无声息,悄然片刻人群开始恢复以往的嘈杂,除了地上的血迹和瞪着眼睛的尸体宣告这里刚刚发生的事情以外,一派祥和。
苏三想冲过去,却被父亲从后方踢了一个趔趄,父亲扭着苏三的手把他抓回帐篷,母亲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示意吃饭,沉闷,苏三觉得自己仿佛喘不过气来。
“娃子,乱世没有好人。”父亲说。
苏三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苏三觉得可怕。
“娘老子的!没出息。”父亲缩了缩烟袋口子骂道,母亲的手顺着苏三的脊骨摩擦了几下,又顺势拍了拍他的背,
“打今个起,怕是要守夜了,我跟娃子守黑个,你白天多看看”。母亲温顺地点头。
“娃子,乱世没好人啊”,父亲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走出了帐篷。
夜晚出奇的冷,苏三在帐篷的一角捅了个洞。
你见过虚无吗?不是黑暗,是无尽的虚无,你抬头看不见天空,看不见星子,看不见月亮,只有无尽的虚无。
苏三盯着虚无,总觉得自己也即将变为虚无,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拍了拍苏三的肩膀说,
“娃子,去睡会。”
“我还不想睡。”
“听话,明个还不知道会咋。”
苏三闻言,转头去看白天斗殴的地方,目光穿过隔着的几个帐篷,那个地方白天躺着一个濒死的女人,她像搁浅的鱼,张口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然后被人狠狠地踢在太阳穴上,咧了咧头...
“娃子娃子。”
父亲的呼唤打断了苏三的回忆,苏三转头,父亲看着他,眼里满是温情,这个眼神苏三见过,小时候他去水库玩呛水昏迷醒来时父亲就是这样的神情。
“去睡吧。”苏三点头,躺在帐篷里,扭头看着父亲他佝偻着身体,低咳了几声,把烟管嘬的吧嗒吧嗒作响。
05
阵营开始分裂,广场上时不时地摩擦,让大部分的家庭选择四散。苏家在乡里算是大姓,虽然时有摩擦,但苏家整齐地屹立在广场上,这些次的供应来得更晚了,来的人也开始不一样了,越来越年轻。也越来越沉默。到最后开始默不作声地放下粮食就走。这一次留着小平头的后生红着眼睛站在广场中央,祈求般的宣布,他们不会不管大家,请相信政府的力量在积极解决。
聚集的人群显然对食物更有兴趣,一哄而散。经过几次的斗殴,人群开始有了阶级之分,先是谁后是谁,拿啥,都在一场场武力的角斗中分出了胜负和输赢。小平头站在广场上捂着眼睛哽咽着喊“求求大家了,求求大家了”被一起来的人拉下广场跋涉着离开。苏三看着父亲拿着自家的物品进了帐篷不顾父亲地呼喊追了出去。
“小同志,我有个自行车...”话没说完小平头旁边的人厉声呵斥“有什么有!快回去!”说完拍了拍苏三的肩膀,随即转身离开。
苏三回到了广场,母亲惊喜地告诉苏三,这次有粳米,小丫头挪蹭在母亲旁边,滑稽得可笑,她叫童童,苏三抱回来的时候,母亲就告诉苏三生死有命,童童第二天的时候发起里高烧,苏三以为她必死的时候,童童醒过来了,静静地待在帐篷里。不哭不闹,仅剩一点的胳膊像一点点肉芽滑稽的露在外面。
父亲带着苏三去把家里牛棚的木头抽出来当柴劈了,支了一口铁锅。熬了一锅粥,这是苏三吃得最香甜的一顿。距离上次供给后三天,小平头又接连来了两次,一切好像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食物的充足。人群也渐渐开始走动开来,一切的敌视消失,这是最后的温情。
小平头再来的时候,满身的血,他静静地倒坐在广场的台子旁边,眼睛涣散着盯着人群,手里攥着一袋粮食。苏三不顾父亲的警告,把粮食搁置在台上,抱着小平头往帐篷走去。
母亲注视良久,冲苏三摇了摇头。小平头眼神渐渐聚拢,盯着苏三,喉咙里发出隆隆的声响,像破旧的火车。他说,相信政府,保护自己。苏三在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才知道“乱世无好人”的意味。
活着的欲望超过了人的欲望,尽管粮食供给不断,但依旧有大帮的势力集结掠夺,地球的失重中,枪械失去了威慑力,于是送粮的小队经常遭遇突袭,突袭算不得什么,最可怕是人心,总有人利用他们的信任,抢夺物资又利用危房导致很多的同志因此丧生。
小平头走了,苏三抱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后山...
06
苏三看过很多的小说著作,书上总爱描写生命的脆弱和人性的罪恶。
比如,“易子而食”。
小平头离开后,再没有人来过,争粮、刨土,直到有人发现广场上的人少了条胳膊。
苏三记得父亲送他走的那个晚上,父亲敲了敲早已空掉的烟袋说,走出去或许能活命。于是苏三就带着童童走了出来,食物已经消耗殆尽,苏三记不清他有多久没有进食了,他把最后一点食物塞给童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饿,很饿,那尸体堆得像一座座山丘,断肢横斜,还带着焦香的味道,苏三爬过去的时候。
童童喊,“三哥哥,你看月亮。”
月亮像白炽灯一样挂在天上。
苏三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有看过月亮了,除了炙热就是寒冷的虚无,此刻月色清冷,他哭着爬回到童童的身边,埋头抱着童童呜咽着哭出来。四周静谧,苏三晕死过去,唇间一抹微凉,苏三费力地睁开眼睛,童童正小心翼翼地沾着水擦拭着苏三的唇,艰难地扭动脖子,这里是一处土丘的凹陷处,堪堪只能容纳下苏三和童童.也不知道童童是怎样找到这样的遮掩之处。
“三哥哥,你醒啦?”童童惊声喊道,又噔噔噔地跑出去,苏三举起手又无力地放下,他想说外面危险又自嘲地笑笑,连活下来都是奢望,谈什么危险。
一会的时间,童童带着一个仿若小平头的人过来,来人轻轻地扔了半块馍到苏三的手边,远远地看着苏三蠕动起来,拍了拍童童的小脑袋,转身走了。
苏三有力气爬起来的时候,童童艰难地弓着身子用仅剩的一只手拖动着什么东西往苏三的身边靠拢,苏三爬过去是刚才那个人留下的半袋生米两壶水,童童仰着脸告诉他“是蔡林叔叔”。
苏三摸了摸童童的脑袋,他的一时不忍竟然成了救命的关键,蔡林想必是看着童童年幼才将好下口的生米留给苏三的,毕竟刚刚的馍差点硌掉苏三的牙。
“三哥哥,那边”童童指着向东的方向“那边有月亮。”
苏三看着童童,黢黄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拉着童童向前走去。
苏三抽了两根房屋的梁柱,摇摇欲坠的房屋,软绵绵地趴下,溅起的尘土也不过一掌之数,苏三用捡到的锅好歹熬了一点点的米粥,童童独自趴在旁边手里拽着一根枯败的小草枝子划拉着玩,苏三走过去。
蚂蚁!
这是被地球遗弃后,苏三见到的唯一生物,他给童童做好饭食,追着蚂蚁过了一个丘陵,刚准备试着扒开蚁洞,一个趔趄趴在地上,抬眼看见不远处十来个精瘦的汉子围着一个铁圪塔,像XXL号的鱼雷,显然这是一个拥有明确分工的团队,苏三只是浅浅的一个抬头,三名外围的精壮汉子就呈三角之势向苏三靠拢。
枪,这些人随身带着枪,苏三拔腿就跑,身后是几梭子子弹在坚硬的土地浅浅的留下印子,苏三静静地停下来,转身看着围拢过来的几人,领头的人五步之遥站定。
“好汉饶命。”苏三说完直接被自己逗笑,只是刚刚除了这四个字苏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张嘴问声好吧。
领头的人下巴微扬,旁边的人一梭子子弹打在苏三的腿上,拖着苏三往山丘走去,身体极度的虚弱,苏三看着被血洇红的土地,再次昏过去。
醒来的时候苏三已经在那个“鱼雷”中间了,这哪是鱼雷这分明是简易的太空舱。
苏三已然明白了,这些人在为逃离地球做准备,苏三看着假寐的几人开始疯狂挣扎,离着苏三最近的那个人抬腿踢上鱼雷,苏三不动了,疼,这些人显然没有优待俘虏的优良品质,苏三感受到自己的腿上那个血洞还在。
没有一句废话,苏三看着精瘦的汉子手堪堪停在启动键上,被子弹穿透手掌,是蔡林!
一声惨叫双方就拉开了战斗的序幕,子弹飞舞不过瘾,近身肉搏中,拳拳到肉,你来我往之间,苏三眯着眼睛看完全场,战斗以蔡林方胜利告终,结局却也惨重,不同于乡民们蛮牛一般的撕扯,这些人下手稳准狠,专挑身体的薄弱处下手,蔡林他们险胜,倒地挣扎良久,苏三眼见战斗结束,正想挣扎着解除鱼雷的禁锢,看见蔡林的伙伴一枪打在了精瘦男子的腿上,苏三默默顾涌了回去,蔡林的同伴做了个手势从不同的方向散去,蔡林朝苏三招了招手,苏三赶紧又爬了出来,一个小小的声音传来,是童童。
“三哥哥”少年不知愁滋味,在乡里的时候童童一直呆呆地坐着。从离开乡的那一刻豁然开朗,不知是不是苏三的错觉,苏三总觉得童童和以前不一样,孩童的天真里浸润了圆滑的自知,尤其是苏三干粮吃完的那天起,童童懂事的可怕。
苏三挣扎出来,走到蔡林跟前,躺着的人拍了拍他的腿,手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匕首,朝着苏三的腿一剜,苏三吃痛倒下正要嚎叫蔡林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声音原原本本地堵在苏三的喉咙里,只剩下野兽般的呜咽,脑门的青筋和头皮疯狂地跳动,良久苏三喘着粗气,像一只破旧的麻袋瘫在地上。
苏三看着蔡林艰难地起身,将精瘦男子装入鱼雷轻轻巧巧地按下启动键,鱼雷装置开始震动,脱离,分舱,赫然是一个小型的火箭发射器,苏三看着二级分离后,鱼类上升了一段时间后陡然坠落,空气中传来烧焦的味道,苏三冷汗淋漓,那尸堆不是无法埋葬后放在一起的,他们是这群畜生的实验破败品。
人类一直都在寻觅宜居星球,时间之悠久可参考嫦娥奔月,苏三一直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断壁残垣下却是如此的肮脏。
“三哥哥,你看月亮。”
童童仰着头,满脸的天真。苏三看见月亮急急地坠落过来,最后停在苏三觉得伸手可以触碰到地方。天空被遮挡得严严实实,苏三隐约觉得自己看得见月亮的纹理。
“跑”
蔡林飞奔过来,拽着苏三和童童拼命地向丘陵方向躲去,苏三被他拖着,看见那个“月亮”之上还有一个月亮正散发着莹莹的光亮。“月亮”渐渐出现了月痕,再然后分崩离析,苏三看见剩下那个来不及跑的男子,被崩落的石块砸得血肉模糊,只余下肌肉条件反射下的抽搐,像一块块置身在烤炉里的生肉,因受到强烈的炙烤开始紧缩。
“水”
童童乖巧地把水递过去,蔡林踹了苏三一脚,童童像一个小兽一样呜咽着扑了过来紧紧地护着苏三,环抱着童童苏三看着蔡林“后来你们怎么不去了呢?”似是埋怨又似哭诉。
蔡林想了想说:“后来什么都没有了,地球吞噬了一切除了人以外的东西,粮食告急,分配来的存粮压根不够各个城镇分发的,起先总觉着有办法,不能用车就人扛,后来遇见了暴乱,兄弟们也损失惨重,再后来大院被乡民践踏...再后来四散离析”
蔡林吐出一口气,在空中凝结消散。
睡梦中的童童抽搐了一下,是寒冷,今夜的寒冷,苏三随着蔡林的眼神看着越来越远的月亮,身上开始发痒,苏三轻轻一捻,是蚂蚁。
蔡林欣喜地看着苏三手上幼小的生灵,从胸口掏出一个透明的罐子,轻巧地将蚂蚁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开始四处寻找,苏三记得蚁窝的位置,躺下来状似无意地扭动身体将蚁窝挡住。
不知为何,苏三私心不想蔡林抓走蚂蚁,保护蚁洞几乎是苏三的本能。
醒来的时候,四肢僵硬,眉毛上的冰晶化成水滑落,苏三望了望怀中的童童,气息微弱,还活着。
蔡林看着苏三的动作笑了笑。
“你姑娘?”
“不是,邻居家的小孩。”
“难得。”
苏三没说话,静静地等着童童醒过来。
“准备去哪?”蔡林问。
苏三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只是想活着,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活下去。
“我要去研究院。”蔡林说,没有邀请。
07
月亮西沉之后,只有微亮的天光处适合赶路,苏三抱着童童紧紧跟在蔡林的后面。
苏三前几天走路会尽量避免沟壑崎岖,没有方向感,有些时候会在原地打转,蔡林不同,他不在乎苏三是否能跟上,闷着头向前走去,又在苏三体力不支的时候在小丘上闭目休息,等到苏三气息平缓的时候,再开始赶路,周而复始。
日头高举,苏三觉得自己是干涸土地上的一尾鱼,蔡林一个闪身从一个山丘地凸起处跳了下去,苏三赶忙跟上,入目望去哪里还有蔡林的身影,苏三对着空气咒骂了一番却见童童小脸通红地指着山丘间的沟壑,苏三蹲下一看,蔡林虚弱地靠在丘壁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苏三先把童童递过去,自己顺着丘壁划下去,地球的挤压让两个山丘之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缝隙,空气的流动下能感受微小的风吹过,蔡林闭目养神,苏三有样学样地闭着眼睛思考研究院和蚂蚁的联系,思考良久,苏三小心向蔡林的方向挪动屁股,刚动两步,就看见蔡林死死地盯着他,见苏三看过来示意他滚远点。
苏三会意,圆润得滚远了。
“研究院为什么要蚂蚁啊?”
蔡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研究生物的多样性。”
“你们之间就没有特殊的通讯方式吗?”
“脑电波。”
太阳还没有下落的意思,苏三和蔡林无聊到画五子棋对弈只是丘陵坚硬,他们的棋局很快被遗忘了,两个人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发出了独属于男孩子笑声,童童在一旁看着跟着咯咯咯的乐,很快平静被打破了。
蔡林敏锐地听见有人奔跑的声音,不顾苏三地阻拦跳上去,扭头制止了苏三带着童童爬出来的举动,苏三大着胆子瞄了一眼,是那前几天那伙精瘦男子模样打扮的人,人群训练有素围着蔡林做单方面的碾压,蔡林被硬生生地撕下来一条胳膊,疼痛使他像蛆虫一样的扭动,在炙热中血液蒸腾的升起,苏三只觉得满眼猩红,他紧紧捂着童童的嘴,直到那群人消失在视线中,苏三把童童放置在夹缝中,蔡林倒在地上嘴巴不住地冒着鲜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他瞪大着双眼,盯着苏三,苏三鬼使神差地摸进蔡林的胸膛,举着那个装蚂蚁的瓶子,苏三举给他看,他似乎在笑眼睛木然地盯着左前方,沉睡过去。
童童不知道何时爬上来的,她用仅有的手臂摸着蔡林被生生撕扯下来的肩膀。
奶声奶气地说,“吃人。”
苏三张了张嘴,用力挤压口腔的空气,他说不出话来。良久他发出“嗬”的声响怪异且荒诞。
苏三带着童童朝着蔡林看向的方向走了整整三天,寒冷与炙热越来越分明了,苏三能感受到身体机能的退化,自从蔡林死去的那天开始,苏三再也没能发出声音,
苏三是在一处坍塌的房子处昏倒的,再次醒来,童童紧紧地靠着他,目光谨慎地盯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像一个小狼崽子,苏三拍了拍童童。
“苏先生,蚂蚁是什么地方发现的”
“嗬”又是这个怪异的声音。
来人示意苏三转头,是纸笔,前不久随处可见的东西,如今仿若隔世。
苏三完整地写下经过,保留了蚁洞的发现,苏三妄图通过文字激励这群人为蔡林报仇,可惜眼前的人看着苏三逐字写完后,还是那个浅笑的样子,仿佛那样的人生死像碾死一只蚂蚁,苏三无力地闭上眼睛,还不如蚂蚁,苏三记得清楚,那条胳膊本身是能够保住的,蔡林被反手制住的时候,精瘦男子的挥拳朝胸口一击,蔡林拼命地拉扯下,生生地撕裂了胳膊才保住胸前的蚂蚁。
苏三和童童就在此处歇脚也暂住,没有人询问他们要去哪,什么时候离开,就像放着两个宠物,到点喂一口吃食。
苏三能下床的时候,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奇,这里俨然是一个缩小的生态环境,外面的万里荒芜与此地毫不相干。
“我们知道有多少人葬送,我们也悲哀自己的渺小,这些动植物大多是完全吞噬前迁移在这里的”西装男走过来说道“我们把地球的生态恢复寄托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重建家园。”。
苏三看着他笑了笑,倒了下来,邻近的小树叶片轻抖,叶片下两只蚂蚁轻轻地触碰着对方。
再无声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