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魂魄全无

“我?”子芸姜默然低下了头。此时她的头脑已经是一团乱麻,全然想不清事态会如何演变,更想不明白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身为一名没有及笄的小女子,她所能见到只有眼前的爱恨情仇,邦国安危和政局走向那些宏大的命题,既不是她能够参透的,亦不是她内心中愿意顾念的。过去几天里,她心中所思所想,无非就是为小姑姑的遭遇感到悲痛,为季子的悲痛感到神伤,同时也为兄长的失踪而揪心,为母亲的揪心而痛心。这突来的横祸已经让他心力交瘁,无法再去顾念更多的人、更多的事,甚而眼前富辰的困局,她都无暇去管顾,又如何能够想明白朝堂之上的那些腥风血雨呢?

如今兄长终于寻回,她心头的一块石头才总算落了地,可母亲的一席话又仿佛是泼了一盆冷水,让她顿时又感到万分失望。

“那该怎么办呢?”她喃喃自语道:“难道……富辰兄长明明是无辜的,可他……还是逃不掉吗?”

看到女儿强自忍耐的样子,吕伯姬(晋献公长姐,吕氏主母)着实不忍。她轻轻地抚着女儿的头发,黯然应道:“我们这些做女儿家的,很多事情都会身不由己,既然无法掌控,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就顺其自然吧!总归会有花开月明的一天的!”

“可是……”子芸姜眼中突然溢出泪来:“我舍不得呀!”

“母亲懂得!”吕伯姬将女儿搂在怀里:“你和你的兄长都是母亲的心头肉,母亲自然是希望你们都好!如今的事情虽说无能为力,可母亲就算是拼了命,也要为你们开出一条血路来。上帝让母亲生养你们,也定然不会辜负这一番心意的,放心吧!”

听到母亲的这番话,子芸姜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吕伯姬也情不自禁泪如雨下,她怀抱着痛哭流涕的女儿,目视着沉沉昏睡的儿子,内心亦是肝肠寸断,喉中更是哽咽难忍,让她再也无法言语。

泪眼婆娑之中,过去十几年来所经历的一幕幕又重新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漫天暴雪的午后,正怀有身孕的她,孤苦无依地带着年仅五岁的饴儿走在一片荒野之中。

那个时候的饴儿是何等倔强,即便是手脚都被冻僵了,身上被摔得到处都是血痕,却依然坚定地跟在自己身后,翻越陡峭的崖壁,穿过遍布荆棘的丛林,躲避嗜血凶残的野人,一步步地从大行道走回了曲沃。

每当自己身心疲累无法走动的时候,他还会乖巧地用幼弱的身体为自己遮挡风雪,用他稚嫩的话语为自己加油鼓气。若是没有他的陪伴,自己怕是早就失去了希望,暴尸在冰冷的荒野中了。

回到曲沃之后,自己因为身体虚弱,兼之生产后身体虚弱,有大半年的时间都无法下床走动。那段时间里,饴儿就以他稚嫩的肩膀扛起了照顾自己和芸儿的重担,君父赏赐的偌大府邸,竟全由他打理了起来。

每当回想起他那副小大人的模样,吕伯姬总是感到万分欣慰。她不止一次幻想过饴儿长大后的模样,他一定像极了他的父亲,会长成一个身姿俊逸、富有决断的大丈夫,以他伟岸宽厚的肩膀扛起这个家的重担,让他的妹妹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可有的时候,她又不免充满了担忧。齐国宫廷的血案至今历历在目,多少次午夜梦回,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满是鲜血的夜晚。公孙无知为了斩草除根血洗宫廷,若不是依靠几名公族的保护,她们恐怕早已喋血异乡了。

那时的场景就如同梦魇一般时时缠绕,让她无时无刻不感到万分恐慌。经历过残酷的公族厮杀之后,她一直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置身于纷乱的政局之外,只要能够明哲保身,哪怕是过得辛苦一些也该是无怨的。

然而,伴随着时间的一天天流转,饴儿的性情竟与他的父亲愈发相像。他向往炙手熏天的权势,艳羡一掷千金的富贵,为了能够在勾心斗角的朝堂上争得一席之地,从来都不在乎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对于饴儿的这些举动,伯姬从来都是深感忧虑。她曾不止一次劝说饴儿放下执念,可努力的结果不但无法让他收敛,反而是换来了母子之间的疏远。

“好在他的本心并不坏,从未做过伤害天理的事情,这点总是与他父亲不同的。”一次次的争吵过后,吕伯姬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他的想法,便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尤其是看到他与富氏孟姬情深意重,看到芸儿和季子的互相爱慕之后,心中便常感到有一丝的宽慰。

然而这一切终究还是如水中月影一般,在无情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自打富辰刺杀蔓生(庄族申氏第二代,公孙枝季姊,称季姬蔓生)的消息传来,吕伯姬便已经嗅到了一股血腥的气息,齐国宫廷中的一幕幕再次回到眼前,悔恨和恐惧的情绪开始交杂出现,让她浑身发抖无法自制。而饴儿的失踪则是犹如是一把利剑,让她的精神防线瞬间崩塌,彻底陷入了绝望之中。

饴儿失踪的这五天时间,是她一生中最感煎熬的五天,过去的所有风霜雪雨、所有的痛苦挣扎,在这无边的绝望面前都微不足道。在这五天里,她曾做过无数种设想,也许下过无数的誓言,只要能让饴儿平安归来,哪怕是让她捐弃一切都在所不惜。她也曾赌咒,此后一定要对饴儿严加管教,无论他再如何抗拒、如何叛逆,都不允许他再次介入公族的纷争。

母女二人抱在一起放声痛苦,倒是让缩在墙角的猗目感到颇有些不自在。有好几次她都想要打断他们的哭声,亦或者是到门外避避,可为了守住“自己的”男人,终于还是一忍再忍,只是将耳朵堵了起来,口中不停地嗫嚅道:“都已经如此富贵了,却还是每日哭哭啼啼的,真不知道要什么样的日子才能让你们舒心!想这样就赶我走,那不能够!”

第二日一大早,吕饴(姜姓吕氏少主,字子金)就清醒了过来,吕伯姬忙抓着他的手,询问他还有哪里不舒服。见儿子不肯回答,她就从头到脚问了个遍,可儿子却如聋哑了一般,全然没有理会。

住在邻近府邸的公孙否(桓族韩氏第二代,任宗伯,字伯胜)早早得到了消息,吕饴刚刚醒来没多久,他便已经带着韩简登门问话了。身为桓族之长,公孙否虽对吕饴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在富辰的生死面前终究还是要退居其次的,故而寒暄了没几句,便开始向吕饴询问诸如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身上的伤从何而来,是谁对他下的狠手……之类的要情。

失踪多日的吕饴突然归来,关切朝政的公族自然也不能置之不理。连日来公室派来的使者,以及桓族的公孙勉、公孙浦,庄族的公孙会、公孙开,甚至身处局中的公孙澹、富顺等人纷纷登门,试图从他口中得到一些消息。但无论旁人如何问询,吕饴都全然是一副魂魄全无的模样,不仅一言不发,甚而连眼皮都没有动过一下。

眼看着众人来来回回,屋内便如集市一般人来人往、嘈杂异常,引得猗目护“夫”情急,在一旁喝阻道:“他现在精神那么差,每天醒来不过几个时辰,你们再这么问下去,他如何能受得了?”

看到众人对自己的话不理不睬,她就使出了撒泼的劲头,硬生生地将来访之客全都赶了出去。有人本指望着吕氏主母能出言留客,制止这妇人的无赖,可偏那吕伯姬面色沉静,仿佛对眼前之事浑然不觉,便也只能甩甩袖子愤然离开。

吕饴这种令人不安的沉默持续了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吕伯姬四处寻医问药,不断派人在国中各邑,甚至是请托人到齐国、秦国寻找治病之术、延请名医。与此同时,她在府中连日举行祝祷之会,对名山大川各路诸神的供奉也连绵不绝,甚至连戎狄和野人中流行的血祭都用上了。可无论他如何使力,到头来却都不见效,吕饴依旧是一副怔怔的模样,让她刚刚浮现出的希望再次落空:“这难道就是我的命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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