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碧梦文心(二)

西边的山脊吞没最后一抹残阳,雾在山间弥漫开来。


类似萤火般的光点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必是哪一户人家掌了灯。山里人家大都用的蜡油灯,麻绳捻作灯芯,不经燃,不很亮。大户人家则会点上煤油灯,更好燃,更亮。石头每个夜晚便用眼捕捉那些黑暗中的萤火。


待到回家安顿妥当之后,夜已完全黑了。石头依旧住在原先的屋子里,牛老的屋子自然腾给了思梦。回到屋子里,石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起白天做的梦,那片黑色的海,那八只巨大的触手,那片金黄色的麦田,这都是他未曾见过的。石头又想起了牛老,从小在牛老精佑下的他,似乎没什么烦恼,过得也自由自在。牛老的话不多,从外边带回的也尽是些实用的物件,诸如蔬果的种子、农药、耕地用具等安生的东西。石头想着想着竟流下泪来,连日以来,或者是这二十年以来的种种都历历在目,皆是程式化地过活着。


石头又翻了个身,用手抹了抹脸。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思梦喊道:“小子,吃过饭没?”石头方才想起还饿着肚子呢,先前的他可是吃饭积极分子,虽不做饭,此举由牛老全权承包,石头也能从中说出个一二三来。


石头拍拍脸,起身开门,未来得及打招呼,思梦便径直走了进来。


“哟,想不到你一个小伙子倒挺会收拾的嘛。”思梦顺坐在角落的一把木凳上说道。


石头愣了一会儿,笑道:“地方不宽敞,随便打理打理就成。”


“要不我先去弄点吃的,看你也辛苦一天了。”说罢他便急忙忙地迈出门去。


思梦歪着头,心想这小子倒也纯真。


傍晚雾气散开了,天上的星星露出来,月光洒下,万物好似裹上了一层盐。石头坐在院落里的石磨上,用脚轻轻踢打着一旁的挂钩,思梦伫立在一旁。


“真是一番好景色。”思梦歪头看向石头说道。


石头抬头望向天空,沉默不语。好一会儿,又转头看着思梦。平静地说:“这在你那边的世界也是一样的吗?”


“一样也不一样。”思梦故弄玄虚说。


石头站立起来,绕着石磨走着,绕了一圈,看着思梦,目光如炬。


“我也想看看你那的世界。”石头说道,“只是……都说那路艰难险阻,危险的很。”


思梦看着石头,一副极为诧异的表情,随声说道:“要是真有那么危险,那这一代代的背山人怎么过来的,只不过是这些人打破不了自己思想的桎梏罢了,就像我,也从未想过竟有着这样一个地方,有如世外桃源般。”


石头若有所思,回想起了三年前那个阴沉沉的傍晚,牛老牵着老牛出山带物件。石头站在路的那头,牛老牵着老牛,调笑道:“铁生,要不要和老牛一起去外边看看啊?”望着老牛远去的背影,石头终究未能向前踏上一步,现在想来,不禁让人发笑。


“你看!”思梦小声说道。石头疑惑地转头看向思梦指的方向,几点黄绿色在篱墙下交错,伴着虫鸣蛙声起舞,石头第一次见着萤火虫飞到这儿,看得入神,思梦悄悄地靠近那萤火,试图捕捉,石头却叫住了她。那一刻两人愣在原地,静静看着。


“它飞走了。”思梦撩拨着发梢,叹气道,“我要是能像萤火虫样发光发亮就好了。”


“你就不怕显眼被人捉了去?”石头问。


“你会去捉吗?小子。”


“当然……当然不会。”石头迟疑一会便斩钉截铁道。


“那我就不怕,你年纪不大,却是个很好的人”思梦说罢转身回屋。


石头站着动也不动,傲气地说:“这样说来倒是显得你老了许多。”一阵风吹过,一丝凉意驱使他回到屋中。


这个地方四面环山,夏日里白天燥热难耐,入夜后温度骤降,并伴有露水,清早上学路上裤腿能拧出水来。这也是石头不那么喜欢夏天的原因之一。


桌上油盒上跳动着火苗,石头坐在床边,想着今日的所见所闻,如同虚幻梦境一般,各种信息充斥着大脑。索性不去想,灭灯,睡觉。


翌日,一大早院子里突然间挤满了来自山里的各户人家,上至古稀老人,下至黄口小儿,人已排到屋外的泥石小路上。石头兴奋不已,在人群中维护着秩序,他打算宣布任何人都可以出山的消息。他要找几个伴儿,这下倒好了,来了这么多人,可大家似乎对在人群中比划嚷嚷的石头并不感兴趣。


“乡亲们莫要激动,莫要吵闹!”


石头向着声音方向寻去。篱墙外的李子树下,一个裹着头的中年人站在一块青石板上,拍着手叫嚷着四面汇聚来的人,那正是学校的老师,哪怕老师咳一声,石头也是能分辨出来的。


山里仅有这一位老师,石头和思梦昨日还去打了个照面,没成想老师今日就召集到了十里八外的乡亲。老师名叫梁思龙,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号——忘情,据说年轻那会,梁思龙追求山里一位大户人家的姑娘使尽了一切方法,最后却得到姑娘家人的一句“你脑子有毛病”。之后的一个阴雨天,那位姑娘不慎从门前的青苔石阶上滑倒,后脑遭到重创,此后变成一个丧失行动能力的植物人。之后梁思龙消失了,待到他再次出现时,那姑娘坟头草已一丈高了。他没有错,那家人也没有错,在后来的一些事中,的确看出梁思龙与众不同的一面。自从他再次出现后,整日里寡言少语,盛夏里依旧用布裹着头,布的样式还各不同,他说是从外边带来的,他是去外边“取经”。梁思龙开始修造房子,区别于山里其他房屋,后来也成为了如今的学校。他四处游荡寻找着合适的地势造房子,最终选在了那个中心位置,山里人开始对此不理解,后经过梁思龙逐家逐户的思想工作后,学生渐渐地多了,也有好心的人帮忙运运石头木材扩建房子,才有了如今这规模。这些学生顽劣得很,年纪有大有小,不好管,倒也难怪他们愿意送学生来这学校,其中大部分甚至对学校没什么概念,学得怎样不重要,终归是生老病死于这囹圄之地。但梁思龙心中所想,不得而知。直到二十年前的一天,山外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踏入了这片土地,一扇门打开了。


看着人群中间的老师,石头是十分崇拜敬仰他的。七岁开始,石头进入学校,年年大半的时间在学校度过。倘若石头比作木炭,牛老便恰似块木头,燃烧后造就了木炭,而老师就像一把火,让它再次发光发热。


如今牛老不在,来了一位女子,一位如风华正茂的女子,想必思梦也是知道的,就算告诉所有人可以通往外边,也鲜有人愿去尝试。在她踏上背山路上那一刻便深信不疑,但她却遇到了石头。


石头来到老师跟前,正想说时,人群又躁动了起来,人人都向着一个方向望去。几声牛哞传来,接着屋后缓缓走出一头老牛,身着一袭碎花裙的思梦,双腿交错侧坐在牛背上,一手扶着牛角,一手撩拨着发梢。


霎时安静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石头每每想起这出场的画面,都会调笑思梦一番,但不可置否的是,这样的方式着实让山里人记住了思梦,石头也一样。


石头无法相信这女子竟能与老牛如此亲近,他曾试图用各种方法驯服这老牛,给它整理牛棚,赶走它身上的牛虻;带它去有着鲜草的山头。老牛却从未让他骑过,石头本是对此无所谓的,他认为这老牛有着像他一样的脾性。当他看见这女子仅用了不到一天就能轻松的骑上它,心中不免有些不平,好似一件宝贝被人夺取。


老牛仿佛感受到了石头的情绪,抬起头向着天发出“哞哞哞”的声音,甩了甩尾巴,思梦一惊,从牛背上跳了下来,老牛转头便消失在屋后。


思梦拍拍裙子,佯装镇定地说道:“我正打算去放牛呢。”大家依旧不作声,打量着思梦。


一时间被好些人盯着,任谁都不免有些不自在,思梦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


“各位乡亲们,我晓得你们现在很疑惑,听我说。”老师放声说道。


一位肤色黝黑,脑袋四方,体格健硕的男人站了出来,他名叫方军,曾与梁思龙一起修造过学校,两人关系算是不错。方军走出人群,站到思梦面前,思梦往后退了一步,说道:“这位大哥,有什么指教吗?”方军咧嘴笑道:“梁老师,这姑娘和你说的不太一样哟。你不是说她胆子大的嘛。”说罢众人欢笑起来。


人群聚集开始已过去一个多时辰,露水渐渐消散,气温也升了起来。院内涌入了更多的人,约莫四十来个,石头、思梦和梁老师被围在中心。事实上人们并不关心背山人是谁,性别年龄也无关紧要,过去二十年里,像牛老这样任劳任怨的男人,为山里带去先进的种植技术,改良了土地;还绘制了山里各家人户的位置地图,开拓了许多通往学校的道路。而如今站在石头面前的人,多数曾受惠于牛老,在牛老消失后却未曾有一人提起过,或许他们打心里不是认可这个人,只是期待着那些新玩意儿,他们认为这是规矩,是理所应当。


石头早该明白的,可惜的是在与牛老生活的几千个日日夜夜,牛老都未曾与他谈起,他甚至一度认为这是一种光荣的壮举,享受着牛老庇佑下人们对他所谓的赞美和尊崇。然而当牛老消失后,石头孤身一人,直至昨日思梦的出现。今日面对众人的猜疑与冷漠,他暗自发誓要走出去,破除所有人的顾虑,解放背山人。


石头心中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他正准备向前一步,思梦拉住了他的胳臂,那手冰凉滑润,犹如打磨过的玉石般。“不行,”她低声说,“时机未到。”


石头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有着非同寻常的魔力,她总给他一种恬静又神秘的感觉,与她相遇相识的时间较之二十载岁月不过惊鸿一瞥,却又好似相见恨晚。


时间慢慢推移,接近正午。不少看热闹的人已离开,院子宽敞不少,留下的人开始议论。


“这小姑娘得不得行哦?”


“诶,牛老还回来吗?”


“你们懂啥子,这叫改朝换代,谁说女人不如男人。”


“对头,莫看小姑娘生得花俏,能来到这里,肯定有些本事。”


“只要大家有得吃,有得住,有得穿就行了嘛,一个个要求多得很。”


人群中传出咳嗽声,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石头前边的人两边排开一条路,一位年长者缓缓地走出来。他驼背,皱着眉头,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托着一个红漆小木匣,每走一步身体都颤抖着,阎王似乎随时清点他的名字,可死亡总是慢他一步。他名叫鲜正路,是山里年纪最大的一位长老,牛老曾和石头提起过,当年若不是这个人的帮助,石头是活不下来的。虽说见面的机会很少,石头依稀记得上一次还是五年前牛老邀请鲜正路到家中议事,那时鲜正路还是笔挺的一个人,走路带风,双目有神,如今却已成这般模样。


石头赶忙上前扶着鲜老前辈,说道:“您慢点。”


“你说什么?铁生,我耳背啰,大声点。”鲜老前辈沙哑地说。


“我说,老前辈您慢点,当心路。”石头拉大嗓门说道。


“啊,几年不见铁生已经长这么高咯。”


“要感谢您和牛老的照顾,才有我的今天,”石头感慨道,“可惜牛老……”


“铁生,实在对不住你啊,这事来得突然,今天这么多人又打扰你,我希望……”鲜老前辈示意石头俯身听,石头俯身侧耳,鲜老前辈继续说道,“牛老很早就交代过我,要是他没有回来,就让我把这匣子交给你,这里边总有你想知道的。希望你带这姑娘好生熟悉下这里,我老了,没有力气了,今后看你们年轻人咯。”


说罢鲜老前辈将匣子交给石头,拍了拍石头的手,转身向众人说:“都散了罢,给年轻人点时间。传一下,明天都来学校,我要宣布个事。”众人听罢也不再做逗留,纷纷散去。


待到众人走远,鲜老前辈转头看着石头说道:“放心吧,牛老的事我都会办妥当的。”


石头点头道谢。


“鲜长老,我送你回去吧,要不去我那住一晚?明早不还有事吗?”梁老师这会站了出来说道,方才他想说的,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也好,你这人,一天神神叨叨,以后别给人添麻烦。”鲜老前辈笑着说,接着又是几声咳嗽。


几人闲聊一番至正午,鲜老前辈随梁老师便打算离开。石头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他紧紧拽着那个红漆木匣。


两人缓缓走出门口,即将消失在泥石小路之时,思梦忽地追了上去。思梦站在那李子树下,石头这才发现树上李子几近成熟。


“我不明白,你们为何执着于这个地方。”思梦说道。


鲜老前辈停住了脚步,摆了摆手。


思梦站在那一动不动,眼睛不知看向何方,鲜老前辈与梁老师已消失在远方。


“哎呀!”思梦惊叫道。


一颗李子从树上掉下砸中她的头,石头嘴一撇,偷笑着。


思梦回头看着石头,说:“看来这树对我有意见哦。”


“又或许是它喜欢你不是。”石头忍着笑说。


“这李子好吃么,还挺大个。”思梦看着地上的李子说,“你不会没吃过吧!”


“吃倒是吃过,那是小时候的事了。这东西涩得很,我不爱吃。”石头答道。


“过来帮忙摘点李子,今天让你见见李子的正确吃法。”


石头回到屋中将那红漆木匣放入床底的箱子里,他不会想到打开它时是那般光景。


两人来到李子树下,思梦不知哪来的一张花布,石头爬上树,挑着那些大个的李子,扔给下边摊开花布的思梦。石头好几次故意往思梦头上扔,她这会儿灵活了起来,都被她用花布一个不落的接住了。


石头又想起了牛老。他十二岁那年,同样也是七月,牛老爬上这颗李子树,那时的李子树树干约大腿般粗,牛老压断了一节树枝,险些掉了下来。石头在树下边捡着李子,时不时吃上两个,虽然是一如既往的酸涩。


“石头你干嘛呢,继续扔啊,你不想砸中我了吗?”思梦说道,打断了石头的忆想。这女子确实精灵,石头原以为她不知道他想着砸她,她这一说,也没了兴致,便回应道:“我看摘的不少了,先让我看看你说的正确吃法吧。”


“你这小子真是无聊,下来吧。”思梦说。


背山路位于东边山坡的一处,沿着背山路入口向下百余米,便是石头所住的房子。房子的南边有条山沟沟,思梦和石头向下走在那落满竹叶的泥坎路上,这路一到雨天便滑得不行,石头过去将其作为一种挑战:在雨天端碗水沿路向下,到路尽头那小溪若还有半碗水,便是成功。现实是石头未曾成功一次,成功了也没有奖励,不过是一种消遣罢。


“我说思梦,为什么你一件东西不拿啊。”石头一边抱怨道,一边小心翼翼地走在前方,即使并不是个下雨天。


“刚你不说你打小就走这路,闭着眼都能走吗?我怕我拿着东西摔了。”思梦答道,“不行回头再给你看个更有意思的玩意儿。”


石头心想思梦初来乍到,理应是该多照顾下的,况且她还说有新奇的玩意儿,便也开心地蹦哒起来,却险些翻一个跟头。


两人一路来到小溪旁,水流经层层崖壁在小溪上流形成个小水塘,这水凉得很,过去的三伏天里石头能在这待上一整天,戏水、搬螃蟹、捞鱼。


思梦将李子装入竹篮,淹进水塘。她放好砧板,又从小溪里淘来一块手心大的鹅卵石。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把李子捞出放上砧板,用鹅卵石碾碎,去除果核,将剩余果肉放入木碗里,再从兜里掏出一袋白糖撒在里边。


“完成了,就叫它——粗碾糖碎李。”思梦叉着腰,兴冲冲说道,“石头,过来尝尝。”


石头在一旁小溪里翻着石头,试图捉几只螃蟹,听见思梦喊着,急匆匆地跑过去,看着她手上端着的李子,要不是事先知道,石头肯定认不得这东西。


“这就是你说的正确吃法啊,刚才听见你说了个什么糖碎李。”石头拿上一颗放入嘴里,嘟囔道,“你们外边人就是讲究,一个吃的搞出这么多花样,还取名。”


“给它名字,才能变得更好吃。”思梦答道,“怎么样,不错吧。”


“嗯,不错,酸甜中和,冰凉冰凉的,我喜欢这个吃法。”石头点头说道。


“要是有冰箱就更好了,不过纯天然的也不错。”思梦说。


“冰箱是什么?听起来是个好东西。”


“你以后都会知道的。”思梦笑道。


石头停住嘴,看着思梦。


“是的,我一定会知道的。我要把外边的东西全都知道个遍,然后……”


“你这小子,口气倒是不小。今天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思梦打断石头说道。


看着思梦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石头挠了挠头。这本应该是愉快的一天,却这样戛然而止。


他不知道为何当他试图提及外边的时候,思梦便回避这个话题,可也恰是如此,一次又一次催生了石头对外边的幻想。他要见着他梦中的场景,那片黑色的海,没有尽头的路;巨大的触手;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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