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疆】第十八章 交心(2)

账房的院子里一下子便空了,就连春日的夜风都没有半分的留恋,裹挟着深幽的夜色匆忙离去。

映岚缩回了脑袋,背靠着墙根,把下巴搁在了自己的膝头上。在这黑暗的角落里,她的脸上慢慢爬上了一抹嫣红,好似轻扫了一层胭脂。

这几日她被亲爹关了禁闭,便过起了日夜颠倒的日子。说是日夜颠倒,倒也不尽然。映岚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在白日里倒头睡大觉,以免她爹起疑心半夜派人把门。她不仅要糊弄自家亲爹,还得打发身旁伺候自己关禁闭的丫鬟,可谓是费尽心机。每日寅时过半才睡下,还不能睡过巳时就得起床。晚上缺觉,映岚也只能在白日里时不时地打几个盹,养养精神。禁闭关到了这个份上,她反而显出了几分疲态。

然而熬了十多日才等来的人,映岚还是没能同他说上一句话,那些掏心窝子的话就更别提了。

她不敢在账房外久留,因为湘奴还在她的闺房里睡着。那丫头陪着关禁闭也没什么事可以干,整日里都精神抖擞,连觉都不缺。倘若睡到一半醒来不见人,定会满院子吆喝,闹出大动静惊动了自家老头。

映岚脚下的步子有些快。在账房外徘徊的那两个人还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她只知道打从自己被禁足以后,他们便日夜守在跋府。起初,她以为他们是爹派来看着她的。没过几日她便发现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自己。因为就算她半夜偷溜出闺房在院落间溜达,也没有传到她爹耳朵里。

夜尚且还算深,屋内的湘奴也还睡着,睡得没心没肺。映岚缓了一口气,悄悄躺回了榻上。

过去的几个夜晚,她都吊着精神蹲点等人,是以困得一倒在榻上就能睡着。然而眼下,她却睡意全无。

映岚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因那两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也因为今晚他的出现。她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帮那位不知名的哥哥解了围,却不敢想待到天明后会发生什么。比起自己,那两个陌生人似乎更在意他的出现。

映岚想让自己睡一会儿,至少可以有精神去应付明日未知的困境。闭上眼睛,脑海中却赫然出现了他的笑脸,吓得映岚赶紧又瞪圆了眼睛。

黑暗中,她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那样无措地圆睁着,怔怔地望着帐顶。

映岚觉得自己兴许是太过担忧他的安危了,遂躺在榻上开始自我安慰。

他脚下功夫很好,跑起来一定很快!

他身手也很好,就算被人逮着打上一架,应该也有些赢面!

他是个警惕的人,即便打输了,也不会松口道出自己的来历。

即便他承认自己是南疆大军的人,事情捅到了乱坟岗那个营地里,他背后还有南疆大军的帅可以给他做主!

他既然是南疆大军的人,什么世面没见过,肯定不会有事的!

他逃走的时候,看起来也并不那么担心,因为他还对着自己笑了。

映岚一通胡思乱想。她想起了那个笑,觉得很温暖,好似春风拂面一般,叫人心旷神怡。

伸手摸了摸被子里微热的汤婆子,映岚觉得他那笑容比汤婆子可暖和多了!暖得她现在钻在冰冷的被子里,脸还在发烫。她有些嫌弃地把自己的汤婆子踢出了被子,用自己的脸颊去暖手。

映岚的手心还是冰凉的,上头甚至覆着一层薄薄的冷汗。脸颊上的炙热感被压制了下去,她觉得这样好多了,脸不会太烫,手也不会那么冷了!

跋王府的公主只能在自己的地盘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而王府外正在上演的那一场追逐她就无能为力了。

幽邢没想到那二人当真会跟上来,他也因此而作罢了直接出城往营地逃窜的念头。方才他在跋府对着那公主施礼,一来是真心诚意想要谢她,再者便是放出信息,告诉那二人自己与那公主相识。幽邢猜他们跟上来,多半也就是因着这么个举动。南丘军的副将今夜跑来跋王府行事就是为了露一露相,把事情往扑朔迷离的方向引。既然穆烈的人那么轻易地就上钩了,他便准备继续把欲盖弥彰这件事情做往周全里做。

得了宝贝,自然是不能带回去的,得赶紧倒手卖了换现钱才能叫人放心。幽邢不过是摸走了点碎钱罢了,便省去了倒手一事。待到明日天明,他要做的只不过是揣着满兜的墨晶板子和墨晶石子,用它们去换物资。这样一来,便是表明了自己去跋王府纯粹是为了钱财,又将自己和那公主的关系给往生分里撇。

这忽远忽近的关系,定会让那二人拿捏不准,不敢轻易下定论。他们不过是穆烈的狗腿子,什么事都会回去同主子禀报。接下来,想必那位不可一世的都城统帅便要开始派人往自己身上查了。

幽邢是个细致的人,也足够体贴。好似就怕穆烈查不到自己身上一般,他决定给他留下一个查的方向。南丘军的副将不是个傻子,更不是盏省油的灯。主子的叮嘱犹然在耳,既然是要欲盖弥彰的,他自然不会给得那么爽快。

如墨夜色中,他在檐壁间穿梭自如,一路往北而去。

半夜上别人家的门就算是在魔族也是桩不成体统的事情,幽邢自觉虽是个梁上君子,但好歹也是个君子,此等没规没矩的事情,他还是做不来。既然不能明着去,幽邢便决定暗着来。

南丘军的副将便这样熟门熟路地翻了丘家老宅的破墙。墙上的藤蔓已经冒出了新芽,透着春意。幽邢远远地避开了寝屋的院子,径直去了西面的厢房。

上回他半夜来丘家宅做客,也是直接去的西厢房,谁也没惊动。那里虽然只有一间空房,但好歹也能挡风遮雨,总比露宿街头要好些。

丘家那位眼神不太好使的老家将就住在厢房隔壁的屋里。虽然他老眼昏花,但耳朵却还算灵敏。

幽邢不想闹出什么大动静,便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把满腹的疑惑留给了墙头上趴着的二位。

南丘军的副将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把祸事引到了南沙军主帅的身上。

一院之隔的寝屋内,睡得四平八稳的上原对此毫不知情。

南沙军的帅已经不再饱受噩梦的侵扰,即便邯羽并不在枕边,他也能因有他在的美好梦境而睡得沉稳。

明面上看,邯羽是跟着蒯丹干的。但南沙军的营地被一分为二,老兵都待在北营,而邯羽的军帐被扎在了北营的最北边。是以,即便老兵们对他唯命是从,也没叫南营的新兵瞧见。

邯羽同蒯丹轮着镇营,每隔两日轮换一次。昨日他被替下来时,觉得浑身都不得劲。上原怕他又着了凉,将他连拉带拽地拖去了南丘军的地盘找九丸。邯羽觉得他在大惊小怪,九神医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只给了一句医嘱便把二人打发了。

今夜,邯羽便是照着医嘱出门了。

医嘱上说,他这毛病是闲出来的。常年动手动脚的人,闲着没架打,可不就不习惯了!这毛病没药可治,痛痛快快打上一架也就自己好了!

邯羽掐指一算,是也有好一阵子没出谷野猎了。自从上回那疯疯癫癫的老头子说他在西边有一劫后,他与上原便一门心思为后面西疆的战事做准备。谁知这都半把月过去了,就连御花园里的那位都凭空得了个情敌,而青翼山那边却连个屁都没生出来。

野物夜行居多,从前在基山时,邯羽没少在半夜狩猎。夜色能为野物披上一层天然的护体夜行衣,却也让它们因此而放松了警惕。夜晚往往比白日里要更容易得手,是以基山猎户惯常在半夜外出狩猎。

秉承着基山猎户优良的狩猎传统,今日邯羽也是睡到了半夜才出了门。他走的时候,上原还睡着,睡得那般安稳,叫他不忍打扰。

邯羽就着屋内的昏暗看了他好一会儿,看得心满意足后才动身。他自知留在魔都城里的日子不会太久,老伍的烧饼摊日后也便无暇照顾。今夜乃至以后这些屈指可数的野猎次数,他都得放手大干,这样自己离开的时候也能稍许安心一些。

他没让上原跟着,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依赖着那个男人。西疆的战事便在不远处面目狰狞地等待着他们,届时他不会有上原在旁护着,他总得要靠自己,就像六百年前他还是朝露的时候。他将再次成为南沙军的倚仗,他需得变得更独立更强大。

已是三更天的光景,少年郎跃过了护城河回身望向沉睡中的魔都城。

一年多前,他也曾在差不离的景致下隔着护城河望向那座城池。彼时,他了无牵挂,只是带着看风景的闲心随便看了两眼。而今,那里已然有了他此生的羁绊。

上原便是他的弱点,是他桀骜的内心深处唯一的牵挂。邯羽明白自己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能时刻将生死置之度外。他需得活着,为了上原而拼命活着。

望了一眼魔都城,他悄然转身没入了夜色,孤独地走上了夜路。他就像是一匹落单的野狼一般,独自走向了深山老林。那里不是他的归宿,却是他必须去征服的地方。

黑羽鸦在头顶盘旋着,晦气的叫声如同敲响的丧钟一般,为西面这片背对着白水幽谷的林子带去了噩耗。

这里是白水山最叫人恐惧的地方,即便是魔族最悍勇的猎户都望而却步。

然而今日,狼来了。

但也不过是一匹孤独的野狼。

猛兽循着他的气息渐渐从四面八方围拢了过来。老林深幽处,一双双饥饿的眼睛盯了上来。

少年郎轻蔑一笑,周身有黑雾萦绕,握着长弓的手指骨结作响。

树叶沙沙,几乎掩盖了掺杂在其中的窸窣声。树叶落下的影子模糊了潜伏着的危险,但基山猎户拥有超群的耳目之力,他们亦懂得如何排除干扰,捕捉微恙。

阴影中忽闪出一双红色的眼睛,就像黑夜中的幽魂,急速袭来。少年郎手中的弓未动,右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了背后。雪白的利刃闪出了无情的幽光,在暗夜中沾染上了刺目的颜色。那一双迫近的赤目骤然停歇,无声地轰然倒地,在黑土上留下了一条断裂的黑影。

轻蔑变为了邪魅,野狼露出了雪亮的獠牙。周身魔息前所未有得汹涌,让他宛若地狱恶兽。

他这一生,没有害怕过什么,却到了壮年之际开始惧怕死亡。他怕自己死得太早,留下孤零零的上原再一次独自面对这个让人绝望的残局。但恐惧不能让他停下脚步畏缩不前,他知道自己需得直面它、克服它。

林中潜伏着的野物蠢蠢欲动,即便看清了眼前这匹锋芒毕露的野狼,他们也不见半点退缩。群兽跃跃欲试,因为那是他们的本能,亦是这世间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弱肉强食,只有强者才配活着。

浓稠的鲜血自银刃上滑落,滴在干涸的黑土上,不着痕迹。

少年郎嘴角吊着邪魅的弧度,额间的朱砂红如血珠。他活动了一下略显僵硬的脖颈,交领底下继而露出了成片尚未褪去的红痕,在夜幕下呈现了斑驳的瘀紫色,犹如神秘的狼族图腾,诡异可怖。

他往前走了两步,让透过枝叶的月辉洒在了自己的顶头。

黑羽鸦盘旋着,嘶鸣着。

野狼主动地暴露了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

但这就是他想要的。

一瞬间,老林的沉寂被打破了,群兽蜂拥而上争相着想要撕碎这匹落单的狼。

周身魔息被充分调动了起来,得以让他的出击和闪躲比平时更加迅速且迅猛。邯羽的这具皮囊虽尚未适应如此强大的魔息内力,但他熟悉这种感觉。

他知道自己早晚得去承受这些,他不能待在上原身边当个废物,更不能等到去了西疆的战场再试着去控制自己。

幽夜之下,利刃的锋芒撕开了黑暗。他数箭齐发,却箭无虚发。惨烈的哀嚎此起彼伏,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伴着黑羽鸦的嘶鸣,让这曾经令人畏惧不前的老林沦陷在无情的刀光剑影之下。

一抹绯红溅起了四散的光辉,黎明便在这悲壮的厮杀中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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