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茫茫不渡人

《宫崎市定人物论》第四编“资本家与地方官”中有关蓝鼎元一节的写法与其他篇章不同。这一篇的写法借鉴了以故事说历史的技法。而针对选择蓝鼎元作为样本分析的副标题是:循吏代表人。与循吏势同水火的是酷吏。


蓝鼎元外放之地为潮阳,即今日的汕头。在广府人的眼中归属于潮州府。在明清的地方治理中,潮州乃是难管之地。一般的说辞是地贫而少,民风彪悍。清雍正五年,蓝鼎元就任潮阳县令。在唐晓峰先生的历史地理学中我才得知,往昔地方人口众多的地方官称为县令,管辖人口较少的地方官称之为县长。而在《宫崎市定人物论》中有关蓝鼎元一节的故事,即从雍正亲自选人,并召蓝鼎元入内廷对开始的。不过在宫崎市定讲述的故事中,不要忽略吏部尚书老练的应对。即便精明如雍正,任人用事也在廷臣的掌握之中。而宫崎市定在讲述蓝鼎元的故事,大内廷臣的一举一动岂能轻易放过呢?

对于吏治而言,几乎是中国历朝历代最难的问题之一。即便在我们想象的历史中,皇帝有同神灵一般洞见一切,但可惜的是,在围绕着皇帝的廷臣眼中,皇帝如同木偶一般,虽说上意不可揣测,但哪一个近侍廷臣不是以揣测上意为看家本事呢!在雍正与蓝鼎元之间的廷对应对之中,循吏与酷吏之间的治理选择显然成为雍正最终判断的依据。但说到底,雍正对于自己的选择也未必把握十足。

我很奇怪在中国的历史中,一直存在有关“循吏”与“酷吏”的对比记录。而“循”与“酷”的分野更多依赖“吏”的个人风格,而与其他关系不大。而对于地方而言,遇到“循吏”还是“酷吏”来做地方官,是一件与概率相关的事情。由此来看,地方治理的命运充满了不确定性。而由帝国的中心外放的地方官也同样充满了不确定性。对比“循吏”与“酷吏”的记录,后者的历史记录显然要多很多。但这并不妨碍“酷吏”们的前赴后继。

再者,在中国历史记录中,若要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式的命运,不仅仅是个人十数年的努力,更有甚者需要家族几辈人的努力。正是这些历经人间疾苦的人当中,反而最有可能成为最不知人间疾苦的“酷吏”。这一过程,到底什么发生了变化呢?从诵读仁义礼智信到杀人不眨眼的人生经历中,这些“吏”是如何实现这之间的巨变的呢?马迁是第一个意识到酷吏的存在不仅仅是治理的问题,但是马迁只能记录酷吏,而不能对此说更多的话。在刘鄂的《老残游记》中我们可以近距离的看到酷吏是如何施政的,并且看到酷吏在地方施政过程中,对上与对下是何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中国历史记录的不仅仅是一部帝王史,也同时是一部更为庞大的文官治理的记录。在史学家的眼中,文官这一群体正式的定义是官僚集团。我们在观看中国历史时,文官官僚集团的存在不是那么凸显,但是决定历史走向的往往是这一个庞大而又极其沉默的群体。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中也阐述了帝王对于文官官僚集团的无力感。帝王深知帝国的顽疾,但是帝国的治理却要借助于官僚集团的手段才能实现。而帝王与官僚集团之间的角力,像极了高僧大德之间的禅语机锋。若说中国文字的至高境界,乃是二十四史中皇帝与廷臣之间的种种廷对问答。大到煌煌万言,小到嗯啊玩笑。帝王对于帝国的治理是精神上的,而官僚集团对于帝国的治理则深入细枝末节之中。在《万历十五年》中记录的张居正、申时行的种种行状,我们都能嗅到在其人背后更大的一个群体。而这个官僚群体对于帝王而言,更似鸡肋。

在某种程度上,帝王与官僚集团之间存在的紧张关系,不是相杀就是相生。帝王需假手于人,而官僚集团则需要从帝王那里正名。在《万历十五年》中我们能看到的更多的是在紫禁城深宫大内中,一个帝国的治理发源地是如何运作的。而那个隐在重门之内的帝王治理的最远边界是午门外。再远一点的地方,就归属于文官官僚集团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误以为帝王治理的地方就是天下,这样的误以为在庄士敦《紫禁城的黄昏》中得到了纠正。对于帝国的核心而言,帝王能直接治理的地方就只有紫禁城这样大的一片。除此之外,都要交由文官集团掌握。在紫禁城与辽阔的帝国之间,矗立着一道坚固的、顽强的、知书达理的“人墙”。平素所见到的红漆宫墙,不过是摆设而已。

在《宫崎市定人物论》蓝鼎元一节中,有关吏部尚书的笔墨不多。可是读者还是会直接感触到,真正懂得这个帝国治理的不是雍正,而是这些廷臣。即便他们口口声声说着“陛下深思熟虑,实非臣等所及”这样的话。也是借由他们,帝王看到了他能看、可看的帝国治理。

在蓝鼎元一节中,宫崎市定有着这样的叙述:

然而无论是雍正帝还是蓝鼎元,二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亦不过是那个庞大而隐形的官僚群体中的两个角色。其中一个扮演着勤勉的天子,而另外一个从今天起有必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知县。凡是天子,固然都有着天下政治尽在己手的错觉,新知县亦会有中承担了任地人民幸福的自信。所幸,无论错觉也好自信也罢,这些情感所激发的人的勇气,都是同样的。

这样的论述文字,在《宫崎市定人物论》中时隐时现,冷不防如利刃般直劈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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