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西岭小山村,花事繁华。
野生的蒲儿根,黄花铺漫;还有号称“植物先锋”的一年蓬,也是菊科,黄心白花,恨不能把村庄的犄角旮旯统统占据;进村的道口,新农村建设的硕果,游步道边上一路开满了各色的格桑花;现在正值梅雨季节,村口古树下,一池初长的荷叶被雨水敲得噼啪作响。
古今诗人贤士大多爱莲。咏物言志的,爱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景物描绘的,爱她浑然天成不事雕琢:“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借物寄情的,用它比喻爱情里的红花绿叶:“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而我之爱莲,则独爱在雨后向晚的黄昏,漫步荷花塘边。雨中舒张的荷叶,此刻还沾着滴滴水珠,如大珠小珠般散落玉盘。如遇落霞映照,绿光透滢,便是那一抹醉青!
看见青色就有微醺醉意,原以为只在玲珑岁月豆蔻年华。
十三岁那年我读初一,因为户口的原因,过完春节我便结束了在外祖家的寄居生活,回到父母身边读初中。
春天开学,我插班进了全是厂矿子弟的向明中学。据伙伴们后来回忆看见我的第一眼,我是这样的:穿一件夹袄,蓝色卡其布面料,袖口领子翻出衬里的红蓝格子呢;头发不长,橡皮筋扎起两把小刷子,从耳根一左一右向外撑开。
从父亲的厂子去向明中学,每天步行来回,单程大概就要三四十分钟。出了厂生活区大门,迎面一条土路,路的两侧就是池塘,塘里栽莲。
因为沿着这条土路去学校要走个大大的“之”字,很多同学一出门就互相招呼着,抄近路走荷塘的田垄,只有我,背着书包每天都中规中矩的走大路。我没有闺蜜发小在这里,他们说话用方言我也听不懂。胆小如鼠的小女孩不敢一个人走田垄。
好在,有美景相伴。到了春末夏初,荷叶尖尖露角,岸边垂柳依依。
快两个月了,和这里的同学还是混不熟。总感觉,他们在远处偷偷看我。有时我被堵在教室门口,轻轻说一句请让一下,围在教室门口的一群男生起哄,哦哦的大叫起来。偶尔课间,会有一两个小姑娘摸到我的身边:“上海佬,他们叫你’大眼罗’!”说完,咯咯笑着跑开,让人觉得她们是偷偷摸摸来出卖情报的。
那年大汛,宿舍区被大水漫灌,去学校的土路也被淹了。工人们用毛竹顺着土路搭起浮排,池塘中的荷叶迎风摇曳,时不时把还未舒展的叶瓣伸到排上,人在排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淌水,看着真像穿行在荷花塘中。
端午节前后,期中考试。转学过来的第一场考试,我的数学考了个六十九分,破天荒,从来没有!拿到试卷我踩着浮排回家,积攒了一肚子委屈终于找到发泄口,一路号啕大哭,半道上大雨瓢泼我竟然浑然不知。
他叫平子,追上我时,和双胞胎姐姐玢子一起,后面还尾随了一帮同学,正有说有笑的准备回家。平子见我一人独行,哭天抹泪的,心生怜悯,返身折了一张大荷叶替我遮挡额前的雨水,关切的问了一句,你怎么啦?!
我说我数学没考好,后面一群人哄堂大笑,这有什么?!我说,不是的,我听不懂数学老师说话,他们又一起大笑,你问我们呀!
初一数学开始上平面几何,任课老师说话带乡音。老师老是说“腐剧先,腐剧先,是什么意思?!” 又是一阵哄笑,辅助线呀!老师还老说“炒面粉炒面粉”的,又是一阵笑声,那是叫我们拿出草稿本!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路上一群孩子也不急着回家。他们把我围在中间,手搭肩并一字排开,迈着正步走的节拍,把竹排晃的一浮一沉。
边走边聊。玢子说,你刚来时穿件衣服好漂亮,那打扮,像极了《羊城暗哨》里的女特务。涓涓说,你的皮鞋系蝴蝶结也那么好看,平子插嘴道,我们这里的男孩从头到脚都是大人工装改的,一片灰黑蓝。谁说了一句说,你教我们说上海话吧,吃饭怎么说? “喫饭!” “喫~饭~!”笑成一团 。一个瘦小的男孩隔着几个人把脑袋转向我,怯怯的说,你有一对托大的眼睛,圆乎乎的脸,我妈妈说像个洋妞!啊?!他爸是厂长郭胖子,南下的。平子赶紧补上一句。
我拥有了一群新朋友,一次考试一场雷雨一条浮排,生疏和熟悉就只有跨一步的距离。他们说我骄娇二气不好接近,哪里,他们才整日里成群结伙,一付不搭理我的样子。
平子,玢子,郭旗,郭伟,赵涓涓,曾宇花,刘小丫……他们是我玲珑年少时的一群发小,自此,携手向前,走向青春岁月。
我记住了平子在池塘里摘给我的荷叶,记住了荷叶拽住水珠的样子,记住了他送给我的那一株还没有开苞的荷花。
记忆深处的荷叶,就是这般绿光透滢,我叫它醉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