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版资治通鉴【1630】圣人徐有功的修辞术。2022-07-25

18、

右补阙、新郑人朱敬则认为，太后本来是以威刑来禁止异议，如今既已革命成功，人心已定，应该崇尚宽厚，减少刑罚，于是上疏说：“李斯在秦朝做宰相，以刻薄变诈屠戮诸侯，不知道改变为宽厚和平，最终导致土崩瓦解，这是不知道改变而带来的灾祸。汉高祖定天下，陆贾、叔孙通说之以礼义，传世十二代，这是知道改变带来的好处。陛下执政之初，天地混沌，三叔流言，四凶构难（引用典故，三叔，指周朝时管叔等三位王叔造谣构陷周公；四凶，指舜帝流放的四个部落酋长。这里用三叔、四凶来代指唐朝反抗武则天的人），不动刀斧，无以应天顺人；不切刑名，不可摧奸息暴。所以设置神器，开启告端，曲直之影，必定呈报；包藏之心，全部暴露。神明襄助正直，无罪不除，苍生晏然，陛下顺利即位。然而，走得太急，足迹就无法完整；弦绷得太紧，就无法奏出和谐的乐声。之前的妙策，现在就成了昏招。希望陛下考察秦、汉之得失，思考时事之合宜，看看哪些是糟粕，应该抛弃；哪些是烂草棚，应该摧毁，敲掉谗言的牙齿，锉断奸险之锋芒，堵塞罗织他人罪名的源头，扫除朋党为奸的残迹，使天下苍生坦然大悦，岂不乐哉！”太后称善，赏赐他绸缎三百段。

侍御史周矩上疏说：“审案的官吏相互炫耀攀比他们的暴虐，用污泥塞进耳朵，用铁笼罩住头颅，用重枷套住脖子，用铁圈束住头顶，还要打进木楔；猛击被告肋骨，用竹签刺进指甲，吊头发，薰耳朵，号称为‘狱持’。或者减少食物供应，让犯人饿肚子；连宵审问，昼夜摇撼，让被告不得睡觉，号称为‘宿囚’。在这样的酷刑下，人非木石，只想救得眼前的痛苦，只求早死。臣私底下听到的舆论，都说天下太平，为什么要去造反！难道那些被告者尽是英雄，要当帝王吗？都是不胜楚毒，自己诬告自己罢了。希望陛下明察。如今满朝侧息不安，都认为陛下早上对他亲密，晚上就可能视为仇敌，朝夕不保。周朝以宽仁而昌盛，秦朝以用刑而灭亡。希望陛下缓刑用仁，天下幸甚！”太后颇为采纳他的意见，制狱稍微减少。

19、

太后春秋虽高（本年69岁），善于化妆，就算是身边人，都不觉得她衰老。八月二十四日，敕令说牙齿掉了，又长出新牙，九月九日，登上则天门，赦天下，改年号为长寿。把祭祀后土的日期改在九月。

20、

太后下诏，在并州设置北都。

21、

九月二十二日，同平章事李游道、王璿、袁智弘、崔神基、李元素、春官侍郎孔思元、益州长史任令辉，都被王弘义陷害，流放岭南。

22、

左羽林中郎将来子珣被控有罪，流放爱州，不久去世。

23、

当初，新丰人王孝杰跟从刘审礼出击吐蕃，为副总管，与刘审礼一同被吐蕃俘虏。吐蕃赞普（国王）见了王孝杰，流泪说：“长得像我父亲。”优厚礼遇他，后来竟得以回国，一路升迁到右鹰扬卫将军。王孝杰久在吐蕃，知道其虚实。正巧西州都督唐休璟请求重新攻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太后敕令，以王孝杰为武威军总管，与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率军攻击吐蕃。冬，十月二十五日，大破吐蕃，收取四镇，设置安西都护府于龟兹，发兵驻防。

长寿二年（公元693年）

1、

十一月一日，太后祭祀万象神宫，以魏王武承嗣为亚献，梁王武三思为终献。太后亲自制定神宫乐，用舞者九百人。

2、

宫女团儿为太后所宠信，怀恨皇嗣李旦，于是诬告皇嗣妃刘氏、德妃窦氏施法术诅咒太后。十一月二日，皇嗣妃与德妃朝见太后于嘉豫殿，退下之后，同时被杀，尸体埋在宫中，没有人知道地方。德妃，是窦抗的曾孙。李旦畏惧忤旨，不敢说话，在太后跟前，容止自如。团儿又想害死皇嗣，有人把实情告诉太后，太后于是杀团儿。

当时，告密者都引诱奴婢告主人，以求功赏。德妃的父亲窦孝谌为润州刺史，有一个家奴装神弄鬼，恐吓德妃的母亲庞氏，庞氏惧怕，家奴说可以夜里祭祀鬼神，祈祷化解，庞氏照办，于是家奴抓住证据，告发其事。太后交给监察御史、龙门人薛季昶调查，薛季昶诬奏，说他与德妃一起诅咒太后，先做出一副涕泣不能自胜的样子，然后说：“庞氏所为，臣子所不忍言。”太后于是擢升薛季昶为给事中。

庞氏当斩，他的儿子窦希瑊找侍御史徐有功讼冤，徐有功下令有司停止行刑，上奏争论，认为无罪。薛季昶上奏指控徐有功与恶逆之人一党，请交付法办，法司判处徐有功罪名成立，当处以绞行。令史告诉徐有功，徐有功叹息说：“难道就我一个人死，别人都永远不死吗！”吃了饭，拿扇子盖上脸睡觉。有人以为徐有功假装刚强，内心必定忧惧，偷偷观察，他已经熟睡。太后召见徐有功，迎面就问：“你最近审案，为什么错放了那么多人？”回答说：“错放坏人，是人臣之小过；爱惜生命，是圣人之大德。”太后默然。由此庞氏得以减死，与她的三个儿子都流放岭南，窦孝谌贬为罗州司马，徐有功也被除名。

华杉曰：

徐有功这句话太精彩了，原文抄录在这里：“失出，人臣之小过；好生，圣人之大德。”他根本没有辩解自己放的是好人还是坏人，而是直接把武则天架到圣人位置上去。这是伟大的修辞术，救了自己和庞氏的命。谁是圣人？徐有功就是圣人！

亚里士多德写《修辞学》，他说修辞是说服人相信及行动的语言艺术，有四个要点：普通的道理，简单的字词，特殊的句式和音韵，使人愉悦。徐有功这句话，就符合这四个要点，改变了太后的情绪和思考逻辑，不管放过的是好人还是坏人，而是自己要做一个圣人，而且我本来就是一个圣人。

说服，重要的是让对方像我们希望的那样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