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曾宣伟,杭州市江干区教育发展研究院。出版有诗集《万物崇拜》,论著《创新语文教育论》《人字作文法》等。曾为《语文教学通讯》封面人物。
散文集《短笺时光》,海峡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杭师大54期干训班同学红华的近作。
也许有着似乎相似的经历,在红华的文字中,我读到曾经的自己,感动和感慨交织,在经验世界中又读到了另一个红华。
那天,津成教授在红华那里,他们喝了酒,于是想起我来了,于是就通了好长时间的话。答应过红华,读兄弟的作品,当然要有读后感的。哪怕再忙,不吃不喝,也要做到的。这是情义,更是做人的信誉。
看文章要概括中心思想是某种职业病,迁移到我的读后感中同样合适:活着当有“三味”,“三味”即书生味、烟火味、人情味。
先说书生味。
九十年代初吧,那时候,走出大山,奔向城市,把农村户口变成居民户口是最宏大最壮烈的梦想。而从杭大毕业又回到农村,尤其是这个地方还不及自己的老家呢,郁闷恰如自然。时间长了,很多人就习惯了。许多年以后,再次回望,他们眼神和镇上的其他人长得一模一样了。也许有人在感叹薪水高低的同时,却从来没有感叹过自己业务水平的高低,在尘世中沉沦没有人能幸免的。
而毕浦不是,红华不是。这里有文脉的气象,有一群读书人,他们青春寂静如冬,轰轰烈烈如火。书生意气如青山绿水一样,让灰暗的日子鲜绿起来,给孤独注入了生命的能量。红华找到了精神寄生的方式。
“多少个青春记忆,就是落在大树上,附在叶片里,停留在某个孤寂的角落。”(《大树》)
“银杏的世界,其实与我无关。但每一天,我都会久久地站在窗前。困惑了,迷茫了,每一个变化着的时光,站着,沉思着,心也静了。”
“青黄相间的叶片,簌簌地,一阵阵地飘零。我像喜欢在梧桐树下想心事、发感慨的晏殊一般,坐在85届初三(一)班赠送的醒椅上,风摇曳着枝叶,呼呼的响,独自坐着,恍如世界是寂静无声的,而我,一个人在旷野上奔跑。(《柚子》)
“雨在窗外,一片沙沙声,听上去,似乎并无深意。其实落在我心上,让我感受到无边的诗意与幻觉,尤其是今日,记忆中的海子,曾经在诗中写道的‘孤独不可言说’,此情此景,似有所悟。(《春雨》)
这些文字无不触动我的柔软处。一个年青人,无数次地徘徊在校园里,他痴痴地在校园里角落里寻找生命的慰藉,与树、鸟、雨、叶、草、花、竹、亭对语,而内心深处他渴望在旷野奔跑,他渴望像老槐树,“静静地,拥抱天空,尽得天地风云之气”。他渴望像“柚子树”,“似青鸟舒展开自由的翅膀”。
书生气是花香、春雨、鸟鸣喂养大的,书生气也熏陶了花香、春雨和鸟鸣。岁月轮回,他们彼此相应,渐渐地就生长出一种味道,这味道就是书生味,就像红华笔下的春雨,“一如三月田畈沟渠里的水芹,永远的自然本味”。
毕浦的岁月像幼儿发育的关键期,也是红华人生中最为灿烂的诗篇。没有书生气的岁月,就不会有书生味的人生,尤其是站讲台的人,没有书生味,是对不住孩子的。常品书生味,人生的姿态就谦卑,这也是抵御老年认知偏差的良药。
接着说烟火味。
他是个有书生味的人,还是一个弥漫烟火味的人。“我的生活,就是我最好的作品”(《毕业》)。烟火味是整本书给人极其强烈的直感。
他念念不忘的是后岩老家的三块菜地,“每次回去,总要往菜地里转转,心理便喜欢”。“青青的西红柿,嫩嫩的青椒,竹竿架上丝丝缠绕的藤蔓,却牵扯着时光,清理着我略显得复杂的内心”。“春天头茬韭菜,拥有一种接地气的鲜美与清爽”,“炒鸡蛋,或是炒腌肉,那清香味是蹦着跑出来的”。“早春的荠菜,正是鲜嫩多汁的”,“马兰头,苦茵茵的,用油盐快速炒一下,苦中带着甜”,“用盘子装起,就好像装起了整个春色”。
普通不过的菜,却在烟火中成为一幅作品,一枚大师红色的印章诉说真迹,挂满了他整个生活的房间。他的味蕾是被“勾魂的小吃”所开发的。分水是个好地方,武盛古街给他童年和青春期的少年带去了满满的口水。老满馄饨店、矮子包子铺,三角饼、粉干汤、小蒸笼、大饼、油条、豆浆、饺子、手擀面、油炸馒头┅┅
一个男生对小吃的念想,“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
而要探寻他烟火味的发源地,得感谢他的父母亲。在第一卷《家的事》中,他以自豪的笔触记叙了父母亲对他的恩惠。他的父亲是个篾匠,靠手艺活吃百家饭,家庭收入自然比种田种地好,社会地位也高。“荒不了的手艺,管得了生计。那个年代,我和哥哥外出求学,食堂打菜吃,与老师一般的待遇。每月五元的伙食,足够两个小鬼开支了。人们印象中的霉干菜,我们都不曾多吃,这都得感谢我的父亲。”(《父亲》)
后来,篾匠这一职业已淡出人们的生活。父亲回归农事,也是一把好手。父亲领着他,拨开瓜藤,招呼他去捧一个个大冬瓜的情景,那种喜悦感是有分量的,怀抱着的这种喜悦感和他招呼兄弟们喝酒,带着微醺是一样的。他说,“我的眼里,仿佛看见了一团腾腾的俗世烟火,一种实实在在的日子安稳”。这种富裕的优越感注定培育了他又俗又雅的烟火味。
仅有书生味,会被人瞧不起;书生味加上烟火味,是被人高看的。
再说人情味。
通览全集,人情味是他作品的另一个特点。
他重情义,是真性情的那种,是文化人和乡下人兼而有之的风格,和做作根本不搭边。不仅父亲、母亲、二哥、奶奶、大舅等等这些亲人们是他笔下的主人公,学生、兄弟、足球队长、公交车上的老婆婆也是他笔下的主人公。而他体察的视角,就像菜地里的菜一样,虽然各不相同,但是总有菜的样子,总是蹲在土地上,“仰起头,倾听,回应,尊重,唤醒”,虔诚地接受阳光雨露,自信地仰望星空。
重情义的人自然喜欢喝酒。他的文集是充满土酿香的。“在海棠的微醺里,蔷薇,伸展出嫩枝,和着细声柔语的鸟鸣,与李子,掬起另一片春色”(《花季》)而“清晨的垂丝海棠”“醒了”,“粉红的,白色的,锦簇烂漫”。一“醺”一“醒”皆酒兴也。虽然招待兄弟朋友,自然少不了豪饮。而自然状态下,他总是呡的,呡可以使酒在舌尖上停留的时间不长不短,恰到好处,这符合分水人的气质,符合他性情舒展的语境。
陶渊明也喜欢喝酒,也有属于自己的菜地。不过他笔下的地总是荒凉的,豆苗长得稀凉的,似乎总缺少生命的活力,也许他的内心缺少一块温柔的田园。他喜欢喝酒,却是清醒的,有寄托的,欣然之中有着无奈。红华笔下的菜园是生命舞蹈的剧场,瓜和豆长得胖乎乎的,茂盛的,鲜活的,因为这是他的父母亲种的,伟大的魔力所给予了能量,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中有一块菜地。他喜欢喝酒,但是他始终保持与理性和欲望的距离,他用另一种方式在这几个灵魂间穿梭,找到另一种存在的意义。
重情义,自然少不了和女人的故事,文集中笔墨点了点而已,题材结构中唯独了缺少了这一块。也许他有意隐藏着一种残缺,到菜地转转、踢球、喝酒,和嫩瓜们一起阅读和写作,以这种方式填满不愿触及的结构,使生命在涨落中获得另一种平衡。没有伤是不可能的,也许伤只是淡淡的,眼泪也只是沉默的。
仅有书生味,会被人瞧不起。书生味加烟火味,是被人高看。书生味加烟火味再加人情味,不失为生活的智慧,生命的加持。站讲台的人尤甚吧。
谢红华。与君勉。
2021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