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说一下姐姐和我的一些情况,她不是我的亲生姐姐,而是父母领养来的孩子。
早年妈妈年轻时对生育满心恐惧,再加上爸爸宠爱妈妈,于是他们便领养了当时已经到了上学年纪的姐姐。
姐姐吃苦耐劳,学习刻苦,深得爸妈宠爱。于是生一个孩子的计划便被爸妈丢到九霄云外,也就是说,那时候这个世界并没有我的一席之地。如果真的要勉强说有谁在这春秋冷暖四季更替的现实世界中盼望着我的到来,也许只有祖父在他那极其委屈的心里专门为我盖了一座小屋。直到后来我的出生,都可能真的是祖父日夜供奉的喇嘛显了灵,送我来了这个是非难辨的世界。然而一命换一命,祖父却终归没能看到他渴求的宝贝孙子的模样,在我出生前便离开了世界。
祖父的遗言是希望爸爸妈妈能自己生一个孩子,再加上孝顺的姐姐为完成祖父遗愿决心的恳求,思想进步于时代的母亲大人终于同意赶在五十岁前为这家里添一新丁。
于是举家上下大动干戈,妈妈像是个活宝一样被供奉起来,待遇完全超过祖父生前挂在西屋墙上的那个喇嘛。母亲不负众望,成功生了个儿子,而她却因为岁数大缘故阴道感染,生育后便大病一场。
可造成我将来生活境遇惨淡的悲剧远不止此,妈妈生病尚且算不上什么大事,更为严重的是因为我出生那天雷雨交加,外祖父一家赶来医院的途中意外车祸,外祖父当场去世。就此我被全家视作不详之人,悲剧的代名词。家中大多数人都是虔诚的教徒,甚至是父亲做生意都是供神供佛、烟云缭绕里求来的光景。在这番封建迷信下,我的到来便成了摧毁家庭的直接因素。
父亲照顾我也照顾母亲、处理外祖父去世的各种后事还要忙活公司的各种活计,几个月的时间里白尽了头发。
这一切被所有人归罪于我的出生,于是从出生那一天起,我便开始承担我完全不理解的怪罪的眼光。
全心全意对我好的人只有姐姐一个人,在我本该凄惨的童年里她给了我不一样的色彩,她教会我如何做到担起同来自外人压力一样的、本不该我这年龄里承担的责任,还有大概比太平洋的海水还要多的宽容和理解,她让我原谅来自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尝试着原谅那些伤害我的人几次之后,我终归是很难忍受在别人面前忍气吞声。生活处处充满苦难和冷漠,我没有义务对所有人好。我开始幻想抓住给我冷漠眼神的人的手,回敬恶狠狠地咬上一口,或者像武侠剧里那些高手们挥手杀敌须臾之间,一一干掉他们片刻不留。 但我的手永远牵在姐姐手里,就好像一种束缚,抑制我的所有愤怒。
慢慢的,长大后我终于逐渐接受了这一切,也明白了孩子出生时家里人死亡对于那些思想腐朽落后的人们意味着什么。相应的我也懂得了我的无辜究竟悲哀在哪里。是的,我没有错,我是高挂世界树上鲜嫩的芽叶,无奈腐朽的大地尽数污染了树的枝脉,错误的环境,我能如何。
于是我选择了放弃再做无谓的争斗,那时候我还不懂的死亡的含义,但却有清晰无比的想要永远地逃离这个阴暗世界的想法。
总之,在妈妈送我第一个笑容的十二岁生日前,我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任何感觉。不论外人冷漠的目光,或者说我是灾命的言辞和没有玩具而受到其他小朋友的嘲笑,我都欣然接受。我容忍了一切,只是单纯为了这个世界上,那个和我没有血缘,却又和我情深似海的姐姐。她叫我忍我便会忍,因为她会把我的头按在她的胸口听我哭诉,给我安慰。我也会按照她说的保持时刻的微笑,因为她说那样会让别人感觉到我自信的强大。
没有玩具的童年,我听她唱歌。姐姐唱歌很好听,她喜欢唱英文歌,最喜欢的歌是《Seasons in the Sun》,她会很有耐心地一句一句教给我唱这首歌,并且每个词都很耐心地给我讲解。
那时候我记得最清楚的歌词是:
Together we've climbed hills and trees,
我们一起爬山爬树
learned of love and ABC's,
一起学习爱与字母
skinned our hearts and skinned our knees.
共同经历成长的伤痛
我想那就是她想表达给我的东西,我会记住并深爱她。
我也和她一起画画,通过自学我奠定了我素描和水粉画的扎实功底,并就此热爱艺术。也在她的引导下,我读完了很多了不起的人物的传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说直到现在,我都感觉自身活下去的力量来源全是时光深处,那段痛苦并美丽的岁月里姐姐赋予我的爱的力量。
我无数次和姐姐一起爬上楼顶。
愿意在天台上送走太阳迎接月亮的人绝对不是常人,我以为每天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的天台遥望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同时我也相信,只有天上的仙女才会有这样的工作。
她站在楼顶边上护栏断掉的那部分台子上,为了跟上姐姐并向她证明我的勇气,我总暗示自己不怕高,要大胆站在和姐姐一样的位置上,并小心翼翼的爬上那块台子蹲在姐姐身旁。 每每探头看向楼下都是一阵心惊胆战,几十米的高空足以击垮一个小孩子努力装出来勇敢。缩回脑袋后我会带着未定的惊魂看向姐姐,姐姐高高屹立,目光深邃,夕阳的金色辉光照在她身上,曲线分明却容不得丝毫非分之想,那是女神临界的姿态。而她的目光里却透露出另一种光,我那时不懂那目光的含义。
姐姐低下头对我说:“我的灵魂几欲追求自由,肉体却极度向往死亡,你说那是否是同样的归宿。”
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我能感受到的只有胸口沉闷的绞痛。
多年以后再度想起我才理解,那般眼神,满是绝望。
同样也是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姐姐的那番话,是我注定的归宿。也是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姐姐一直都患有抑郁的症状,这也是为什么当我向她倾诉心事时她会表现出无能为力的表情。
有一天我问她:“姐姐你为什么每天都来楼顶。”
一开始姐姐并没有理会我,我以为她没有听见我在说话,于是我又追问了几遍,可她仍然没有的动静。我便停止了自讨没趣的行为,靠着姐姐坐下。
远处连绵山群连接天空的地方甚是好看,想必不曾登上过天台的人不会有这种风景可以欣赏。
姐姐终于开口:“这里清静呀,如果有更高的地方我一定会爬上那里,从高处到地面的距离也是灵魂离自由的长短。”她抿了一下嘴巴,“我愿意在高处幻想另一种人生。”
“那另一种人生是什么样子呢?”
“至少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能跳舞而不是画画,夏天穿着好看的泳衣去海边看浪花朵朵潮起潮落而不是奔波在精算班和英语班的来回路上,我还想自己做木工,在木头上雕刻我幻想出来的各种事物,而不是上一所不怎么喜欢的大学,被当作继承人来培养。”姐姐似乎很伤心,“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更加幸福,感受爱和希望,知道这世界有多美有多少无与伦比的事物在等带你去发现,而不是只在我的庇护下,没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