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林,听风说

Dj okawari 专辑封面


这周柏林的天气好得有些过分,每日都在和风里搔首弄姿,说着“来呀,快活阿,反正有大把时光”。现在是越来越不觉得这《痒》能不正经到哪里去,不过是一向板正的子女有天开悟,欣欣然就接了地气。对面的大楼反射来的晨光直接拍在我的眼镜框上,就算是刺的难睁眼,也是教人沉浸在春暖花开,天光地明里撇去一直以来的冷峻清淡。

我依然记得到达柏林的那个黑夜。在那之前,我几乎24小时无眠却毫不困倦。也许是伶仃一人的不安全感,也许是独自一人的莫名骄傲,直到走进住房,腿脚才开始肿胀。除了小臂传来撕扯的抽痛,意识和身体尚在分离,一种执拗的清醒始终把我从睡眠的边缘扯开。

拖着幽魂一样的脚步,浑浑噩噩的在楼下超市抓了一把食品,结账时,收银员的报数飞快,我正听得头脑一滞,手中一张钞票就被麻利的抽出,几秒过后,小票也麻利递上。

“祝您周末愉快”

机械的道谢,用汗湿的手捋了捋油腻的头发,瞥一眼就瞧见旁边排队的小哥,看着我略显惊讶的神情。他有什么好惊讶的呢?这时当机的大脑好像能转动了,刚到楼下时帮拿行李的朋友的德国男友的俏皮语调在此刻响起。

“Dance with me, homie!”

这正是我黑色牛仔上的亮橙色slogen。彼时的我一身黑衣黑裤黑马靴,配后背鲜艳的板画式slogen,脸上却戴一副中规中矩的金属半框眼镜,回想起来像是一种发育不健全的叛逆。

于是这一幕光景大概会在我记忆里存放许多年。至于这件乖张的衣服呢,脸皮突然薄起来的我自是不再多穿。不过会在某些幽怨的早晨,抓几下卷曲又蓬乱的黑发,又蹬上黑靴黑裤,单单涂上吃小孩色口红故意引人侧目,制造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架势。

我大概是个有点奇怪又懒散的半大孩子,既没把日子过的五光十色,又没把日子过成清修般的艰苦。所以接下来也就是和乏善可陈这四个字日复一日的纠缠。再者,我又缺乏一双善于观察生活的慧眼,时间的轨迹仅仅在抬头看表的刹那定格,然后又倏忽滑过。毕竟没有人会盯着沉默的分针发呆一分钟,也没有人会追着永不止步的秒针,眼看着一分钟又要溜走。也许日子与日子之间的标志并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晨起的时候,天还黑得像睡不醒的孩子的脸,而放学的天黑得更显急切,像是帮老母亲催促赖在手机屏前的孩子赶紧睡觉。

电车里,我随着人潮在黑与黑的轮回中游走,等待换站的冷风吹走残余的睡意,连带着日复一日生活里的倦怠。放慢呼吸,就像在僵硬的日常中得到一种假释。每当站在同样的位置,向同一个路段张望的时候,不期然就发现一个新地标,甚至还会邂逅太阳升起的前夕。没有纯净的光与热,但足够让周围的风物换一副色相。可惜的是,夜晚永远不是柏林的本真,只借得偶遇的微亮的天光,才能稍稍一窥这个城市的风貌。这像是身边那些熟悉又理所当然的人与日常,偶然逆光转向你,才惊觉,日日相见,但我竟一无所知。

然而晨起的柏林人却能从昼夜不明的混沌里汲取一种欣欣向荣的力量。无论嘈杂还是安静,明亮或是昏暗,总有人捧一本纸书“席地而看”。一枚车票或一张钞票就足以做书签。极少人大声讲话。即便大声讲话,旁边站着看书的人依旧津津乐道。表情,在中年柏林人克制而平静的脸上极少出现,陌生人之间有意无意的相互触碰都伴随着一声礼貌的抱歉。倒是在衣帽光鲜的年轻人那里很少感受到延续下来的传统,大概任何国家的年轻人都一样,年轻的时候最在乎自己,从来不会为周身的人或事多一点耐心和礼遇。

除去在列车和教学楼里的时光,便是被柏林的阳光,风,阵雨和细雪抚摩的片刻。我自小就在西北戈壁经历干风和冷雪的打磨。年龄增长,岁月迭过,仿佛命运一直把我推向地球更北更寒的地方。大概我的前半生会一直浸泡在多云而微寒的日子里,一如我阴郁而沉闷的性格。但阴郁和沉闷恰好不过是月之暗面,如同其他面一样能够反射光芒,照拂与否,都是那个月亮。

住在东柏林的边缘,道路,建筑,城区并没有显著的德式风范。到是这种十层以上的“高楼大厦”悄无声息的多了起来。这并非发达的标致,不过是普罗大众买不起能让阳光充分照射的小屋,不得已向城市做了妥协。如果再略去某些路段被青黄交错的落叶铺陈的街道,它与我所寄宿过的那些无名中国城市并无不同。突然回想起,还在国内大学时听到新晋外教的一番话,他说,就算去过的中国城市并不多,贫穷和富裕都见过,也没有他心仪的,因为他们的风格别无二致。如今我也成了异乡人,住在这里就像游荡在生活的岔路口,往西往北都是别有风情,十全九美,只不过在那里也许就无暇感受风声了吧。

午后的静,往往伴随窗外辽阔的风声。即便周身必然是毫无特色的民居楼房,但它们像苍茫而不见全貌的山峰,当与风的凛冽摩擦碰撞,便会从远方传回一阵浑浊的呼喊。这呼喊也许急驶过几条细密的车流,飞掠过几丛稀疏的人影,冲进楼壁形成的回廊兴冲冲的张扬声势,然后顺便拍打在我的窗上。就这样,我隐居在城市的旷谷里。不知道匆匆来去的风从哪一条街道带来异色的尘土,是不是还混有城中小河的水味。但我知道这世界上只怕少见让你爱恋的城市,但从不缺你热爱的生活。

静与慢,无关周身的环境与人事,只关乎于随处生长的探索欲却搭配上慵懒随性的步调。从柏林的冬季学期入学,最活泼的光景不是去走山访水的喜悦,是探索周身人和事的成就感。

在异国第一次负责一个人的生活,不属于走南闯北的彪悍,无需人助就能办成生活的小事,无疑在最初让人有些沾沾自喜。不过说到底,留学并不带有度假的轻松。如今每个人最大的喜悦想必还是学业有成,事业有功,此后才是游山玩水。至于我,更是宁愿宅于家中,读书、写作、看电影,再偶尔去琴房松松僵硬的手指。风声,便自始至终伴我左右。

说来奇怪,没有人会喜欢那种扼人咽喉烈风,但他却是我初来乍到最熟悉的东西。无色无味无影无形,没有特性却是像命运一样执拗地伴随在我的生命里。大风的冬日,必然闭门不出。这样的时刻,莫名其妙的欣喜与悲哀来的总是猝不及防。人无论有多高级,环境的刺激总是进化的根源。变换的生活环境与其说是与生命的惊喜不期而遇,不如说的在不安定与未知之间找寻自己的心。常常在想,像我这样多数时候沉默寡淡的人,该怎样与这陌生的世界融合?又如何在这角逐纷争的世界挣得饱腹的面包又不扰了这份宁静?常常便是思虑无果,又不得其解的扑向文艺电影的怀抱里去。

每当窗外的风声正劲,就正是我独坐电脑前的时刻。难得静心写写文章,风就成了提醒我时间流逝的存在。四个月来,我时常陷入幻想,幻想突然有一天能够听懂电车里人们的谈论,幻想有一天文字就像音乐一样在指尖流淌。也幻想着某天气温不知不觉的升高,以致窗外的花花草草都浮起婴儿般的红晕,然后我就在这花红柳绿之中穿素净的裙子踏过松软的草地,

虽形单影只但趾高气扬。在混杂着孩子哭闹,情侣嬉笑的公园里独霸一只长凳,微笑着观察人来人往,单曲循环着《玫瑰堡垒》:

“爱上过这世界悲,恍然发觉,还没爱上谁。

我们总是渴望玫瑰,却坚信它又为人明媚。

点亮心,燃尽了泪,却无法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谁,困在爱情藐视的堡垒,漫布骄傲的玫瑰...”

别忘了,老友,我在某处思念你,等候你,然后拥抱你。我们时而虽未谋面,时而相识甚深,但我们无需多言。但凡两两相聚就是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不怕你来的太迟,就怕你来时我还是一样莽撞直率,于是劳烦你听我说,那些年的寡言和沉郁原来换来今日这般酣畅淋漓,那些年的敏感与钝感原来就是今生要跨过的泥泞沼泽,以及,这是我在柏林听过的风,也是我胸腔里徘徊又激荡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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