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开着雏菊花

老汉病了挺久了,一直住在二儿子家。

村里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然不计较女儿是否养老,常回来看看就行。其他几个儿子就不一样了,每次都是推脱,说没功夫照看老汉。后来,连钱也不怎么出了。

老汉心里是有话想说的,可每次话梗到脖子,就硬生生咽下去了。

可二儿媳忍不了。

老汉病了那么久,医药费总要摊一下。

可二儿子什么都不说,他觉得说不出口。

都是亲兄弟。

其实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天愈发得冷了,甚至可以用萧条来形容。村头的几头牛整日奄奄的,麻雀也少了,空中偶尔的几声悲鸣,来自秃鹫。

二儿媳想,既然我管不了,我就不管了,反正不能平白倒贴,几个儿子里总要公平才行的。儿女都在外打工,过年也不回来,自己和老汉日日对坐,实在不顺气,她心下一横,回了娘家。

她坐在炕头和娘讲着这事,有点气。她觉得这事她没什么不对的。几个儿子都是老汉拉扯大的,总是要都尽尽孝才好,凭什么自己每天伺候着。她不是不明理的人,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娘啥话也没说,她觉得话闺女都说出来了,气自然就消了。既然回来了,多住几天也好。她像小时候那样摸摸闺女的后脑勺,闺女的眼泪就下来了。娘愣了愣,叹了口气。

她都在家住了七天了。

老汉天天在家里催,你快把你媳妇接回来,我去跟老大老四说,你们也是一家人家,不能因为我不过了。

二儿子想着媳妇挺久没回家了,索性就在家住几天,第七天打早,他骑着自行车去接媳妇了。他觉得他肯定能把媳妇带回来过年。

过个好年。

到媳妇娘家时就快到晌午了,她心里正想着,死相,还不来接我,他就来了。但她还是要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要他哄才解气。

他只是说了几句好话,媳妇就答应回去了,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在丈母娘家吃过饭后,就带着媳妇颤颤悠悠地往回骑。冬天的夜来的猛,五点多的时候天就黑了。田野的风极硬,媳妇哆嗦了几下,把手插进了他的衣兜,往前靠了靠。

他没说话,心里却笑了。

星星和月亮都没有说话,北方冬天的夜空,是清冷的,冷的渗出冰来。

可她的手却是暖的。她想:不如趁这路上把话说清楚,自己还是一心向着这个家的,但是选择性的问题她还是要坚持,他肯定会答应的。等回去了,要是让老人听见,就不好了。

她缓缓的开了口:“你说,我们照顾爹这么久了,老大和老四连面都没怎么露,让他们摊点钱,总是应该的吧,不是我胡搅蛮缠吧,你说对不对。我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们家的日子也不是特别好过……”

他打断媳妇的话:“别说了,这件事是我的错,是我一直抹不开面子。等回去我就跟他们说。”媳妇在身后甜甜地笑,就像三十年前他骑着自行车把她娶回家时一样。

车祸就发生在那一瞬间。

一辆大车从后方开上来,几乎从他们身上碾过去,后边的车没刹住,又一次从他们身上轧过去。

他当场身亡,她奄奄一息。

当时已经快进村了,老汉正在家里炕头上等着儿子把儿媳妇接回来。他等不到了。

住在村口的人听到声音出来瞧,探了探女人还有一口气,赶紧联系了女人的哥哥,那哥哥一个小时便赶到了,硬是在村口守了妹子一夜,天发亮时才叫了救护车拉到县城的医院。

女人一直吊着一口气,说不出话来,就那样在天寒地冻中熬了一夜。

本以为这下有救了,那医院竟不肯抢救,非要家人先交手术费。女人就那么一直撑着,始终吊着气。医院就将她安置在走廊里,不闻不问。过路的病人视其无物,并不置喙。

哥哥气不过,把医院告到了政府。政府出人派去医院女人才送到手术室。

她只活了十天。

哥哥和医院打了漫长的官司,获得了一笔赔款。

老汉被接到了大女儿家,老大老四始终没出面。村里没人敢乱嚼舌根,大女儿在村里放话,谁要是敢把二儿子和二儿媳的死讯告诉老人,便是永无宁日。于是,整个村子都在哄道老汉说两个孩子出去打工了,后来老汉有点痴呆了,也好哄。

老汉又活了十年才离世。

只是可怜了他们家的一条狗,被二女儿送到了山那边的亲戚家,每天都翻山回家瞧瞧主人是否回来,然后再耷拉着耳朵离开。

那狗老死的时候,是在山上,漫山,开着雏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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