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十四岁。
黯淡的十四岁,容貌并不美。扁长的双眼犹如蚊蝇的翅膀,炭笔硬生生画上脸似的粗眉毛,没血色的唇紧紧抿着,好像老是在和人怄气,看上去不和善。
她随着祖母来着乡下祭祖。打自升入了初中,除了寒暑假她就没怎么来过乡下。今年她快要中考了,姥姥说,带她去沾点福气,拜拜老太太、老太爷,保佑考上个好学校。
给她这个成绩不突出,长得不好看,性格也不开阔的孙女沾点福气——毕竟她向来没什么福气。
她穿着件样式古旧的连衣裙。黑色的。领口有几分褪色。是母亲发胖后穿不下本打算丢掉的。她从母亲要丢掉的一堆衣服里把它拾出来。她本可以不这么穿的,可是某一个时间点她厌恶自己衣柜里的所有衣裳,于是宁愿穿这条。除此之外,是一双商场里买一送一的凉鞋,头上还带着一顶帽子,上面挂着个夸张的蝴蝶结。
虽然她自以为很美,但她这装扮和商场里的名牌相比,是个奇怪又可笑的杂种,是一大片长势甚好的水稻里的一棵杂草。好在她几分自知之明,在城里她是不敢这么穿的。穿成这份模样,是会被同班同学嘲笑的。明里暗里她们已经嘲笑过她许多次了,可是只要没把话当面说,她倒也还忍得过去。
她住在城里,却带着乡下气。可能是环境原因,毕竟家门隔着条街就是菜市场,凌晨五六点的喧闹就隔着纱窗透进屋里。来来往往都挎着菜篮子的人,为了一两毛斤斤计较、吵吵闹闹。她每天早上多走两个街口上学,为了躲过脏又臭、散发着腐臭味的菜市场。
可她躲过了菜市场,还是躲不开贫穷。贫穷在她身上凿了个洞,她的尊严和骄傲都随着那个洞口流掉了。置身于教室里,被包围在衣着光鲜的同学中的时候,她常常觉得头很重,情不自禁想要低下去。
但是在这里是不一样的。这里是乡下。这里人人灰头土脸、面露土色,于是她的骄傲又短暂地回来了。她穿着连衣裙,带着帽子,找到了几分城里人的脸面——一个廉价的城里人。偶有几个老农路过,手里提着锄头,对她投来好奇的目光,而她像个优雅的观光者,用雨伞给自己遮挡着午后的艳阳,静坐在乡间的田埂之上,心里觉得自己娴静又美丽。
她还在欣赏自己倒映在水中的那番样子,虽然眉毛和眼睛不好看,好在那小小的嘴唇还有几分红润,那不露齿的笑容也有一点勾人。还有她那黑裙子——虽然有几分旧了,但那纱的质地下掩映着那细细小小有几分弧度的乳,好似一只羞怯的鸽子。
“还是美人啊……”她想,“只要打扮,就好看。”
如果有谁知道她的心思,一定会笑话她。多么自尊自傲的心啊,却可笑又可怜。
初夏的季节,已经燥热不已。不过乡下比城里凉快。这清明的时节,是乡下最好的时段之一。远远地,她看到一个人。
那无疑是个农村孩子,高、黑且瘦。站在田埂的另一边。他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年纪。于是她恍惚间记起,今天早上他们见过。甚至在更久之前,他们已经结下了缘分。他们的母亲或许是近交,多年前他们曾经一起在同一个澡盆里洗过澡,童年时也曾一起捉过蚂蚱。然而她对他的记忆留在那时,再也不会往前走一步。
看到他在看她,看得非常专注,时间之长让她难以忽视不在意,她有几分羞涩,也有几分气恼。
她以绝世美人的架势思量着:看她干什么?难道她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嘛?还留着那里,难道想和她交谈吗?可是就算认识又有什么好谈的呢?还不如假装没看到对方,做自己的事去……
她虽然有一点好看,尤其在这乡下更是会引来乡下人的眼光。但她可是个该懂得矜持的少女。一个矜持的少女,可从不主动与一个并不熟悉的、年纪相仿的男生说话的。尤其,还是个乡下人。
不过她即使这样想着,却是有几分心虚的,害怕会被看出来底细。于是这个城里来的漂亮女孩有些羞怯地低下头,把自己的脸藏在雨伞下。遮住少年目光,也遮住她自己。
"嘿,妹妹。你还记得我吗?"
声音从田埂传来。是个清朗的声音。
他叫她什么?妹妹?好僵硬的称呼。不愧是乡下人的搭讪。她微微有些怨愤,怨愤这来人打扰了她的自怜自艾,也怪这乡下人不识抬举!不说话不是很好嘛?现在要怎么做了呢?
“记得。哥哥。”
但她还是回了。既然叫她妹妹,那她就叫他哥哥。虽然是怪模怪样的叫法,但一位少女可不能失了礼貌。她一边僵硬地、颔首微笑地回复着男孩的问话,一边想着该怎样溜走。毕竟,和一个男生搭话不是她擅长的事,要是露出马脚就更糟了。
可少年开始了谈话就没有停止,在他那有一句没一句的故事里,她紧绷着的那颗心也慢慢松缓了。男孩的话围绕着学校、农田和鸡鸭狗。虽然平常,但男孩幽默的话语,竟教她忍不住露齿笑了出来。
“原来乡下男孩子是这样的。”她想。此前,她还没有和同龄的男孩如此亲密地交谈过。所以她一开始怯生生地、一字一句斟酌着回话,像个初生的孩子般稚嫩,也带着二流演员的故作姿态。可后来,话题像春竹那样生长得飞快,不久她就游刃有余地参与了其中,从儿提的游戏,到成长的所见所闻,只要两个人都有说话的渴望,那么对话总能接着说下去。
他们在小水潭边聊着,突然有一条水蛇从泥地里浮上来,他严肃异常地把她护在身后,朝着水蛇丢石头,一边丢一边用手把她护在身后,口里大声说着:“没事!不要怕!”
她才不害怕!真好笑,“傻里傻气的“英雄救美。”她想。但看到少年转过身来认真地表情,她却羞怯地笑了。
天色渐渐晚了,她愈发觉得心惊肉跳。两人并排走在田埂上,少年一副开心的模样,她的心却渐渐低下去。她却想着,得逃。
得逃,得逃。在谎话被戳穿之前,
就在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摆脱这个少年的时候,他突然说:“想看乡下的学校吗?清明放假估计没人。”走在田埂上的时候,他回头对她说。“不过还要翻墙。对,翻墙。你有翻过吗?”
她不仅翻过墙,还爬过树。她的童年是男孩子一样度过的,即使她穿着累赘的裙子,还撑着一把伞。她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却不得不顺从地答应,因为她还没找到一个优雅的方式摆脱眼前这个天真的少年的纠缠。她想要飞快地、优雅地逃走,只留下一个美丽可爱的背影,也只在某个人的脑海里留下一个美丽温柔的模糊记忆。
杂乱的思绪下,他们来到乡下的学校。看到那不到一人高的围墙,她微微有些无语,那就是一路上少年极力渲染的“高墙”。
这么矮的墙。她想。真没什么大不了。
"手给我。"然而越过墙的少年把手递过来。
她迟疑着抬起头,却看见他也不把手收回去,好似认定了她是个娇弱的需要帮忙的姑娘。
多此一举。她心想。但她递了过去。
手掌相握,被汗濡湿的手心贴在一起,她摸到对方手心的那一刻才发觉两个人的手心都是潮湿的。彼此的汗珠融在一起,濡湿了手掌,连带着两颗年轻的心也湿哒哒、腻滑滑的。
连时间也都软绵绵的不像样了。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两个人幽灵一般穿越了围墙。他们两个在荒凉的,丛生着杂草的中学里游荡着。
此刻已经近黄昏了,栏杆,斑驳掉皮的墙,凋零的房屋,像一个不精湛画家画的拙劣之作。凄凉,又有那么些许不让人察觉的美。
"你很漂亮。"少年突然说。
而此时她看见夕阳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裙子套在她干瘪的身体上,松松垮垮地随风飘着,她好似一棵树杈,被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给缠绕着。
她的人生是苍白的,她不时尚,不美。事实上,她贫穷、土气,没有漂亮的衣服,无人爱也无人怜。眼前这个少年只是因为没有见过世面,才以为她是城里的姑娘,错以为她的廉价是漂亮。
她看着自己的样子,忽然想哭一场。
"其实……"然而她心酸地笑了,"我穿的衣服是我妈穿剩的。"
"你说什么?"少年笑了,仿佛觉得疑惑少女为什么突然转移了话题,“我是说,你很漂亮。”
一瞬间,她感受到了。这个男孩,他真心喜爱这廉价的少女,在他眼里真的是美的,他真心赞美她。无邪而真挚。
他那眼神那样地真诚,以至于她那自卑却自傲、无措地旋转着的心,像羽毛一样轻柔地落在了地上。她不由地鼻子一酸。像个好久从被宠爱过的孩子那样笑了。于是她突然间有了童心,她从路边掐了一支蒲公英。她把那饱满到快要自行飞散的蒲公英吹散开,觉得心情无比轻松。
"给你!"他说。那是一大束蒲公英。
好了。够了。她想,然后卑微地笑了。
她只是来到这里做了一场戏。她多么卑微、多么丑陋啊!根本不值得少年这样子的喜爱。少年只是没有见过世面,如果他知道的东西多了,就会发现她是多么不堪一击啊。在最后那一刻,她差点坦白了——然而还好她没有。她多么舍不得坦白,舍不得去做那个好人。因为,她在他眼里那么美,以至于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美是真的了。
虽然她知道这是假的。
“明年夏天一定再来啊。”离别的时候,少年说。
“嗯,一定来的。”她回道,但是心里反反复复念叨着,不会再来了。不会来了。不会来了。明年不会来了。
第二天,她随着姥姥回家了,坐上离开乡下的小汽车。
从今往后,她没再回来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