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火红的长尾鹊在惑西谷东边的林间穿梭着,惹得一席夜行衣的男子回头朝那火光一样追随而来的影子望去。他黑纱掩着半面,只露出了一双苍老却依旧神采奕奕的眼睛,警惕地顾盼着。他肩上还扛着一个裹了黑色斗篷的男人,那男人好似只有半截身子似的,曲着腿佝偻着腰背,狼狈地挂在他肩头。
他们已经在这迷阵一般的迷雾里绕了有些时辰了。几步便会换一个景致,却又在几步之后觉得似曾相识,就连身后那躲在暗处的宵小都是一样的阴魂不散。
他背上的男人哑声道:“你确定这里有密道出口?”
那男人声音细弱,好似只剩了一口气。
“守营的兵盯得紧。驮着你目标太大,容易惹人注意,不能走来时的路。据说惑西谷东边林子里有一条密道通往谷外,只不过这该死的迷阵有点碍事。”
说话间,他又捂着胸口更迭而望,试图在这渺渺茫茫的浓雾中找到那条传说中的密道入口。
在被搭救的那一刻,厷奕还觉得自己终于脱离了苦海。而此时,在这林中绕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从一个苦海被拎出来扔进了另一个苦海罢了。膝盖早已失去了知觉,麻木从伤处往两端延伸,致使他感觉不到自己的两条腿。他只知道自己现在腰脊酸痛,且还头晕目眩。
厷奕无力道:“安老家主,敢问这个‘据说’究竟是出自何人之口?”
停在枝头隐匿叶间的黛鹊闻言蓦然竖起了头顶的冠羽,好似那是它的一双耳朵一般,能窥探到他人的秘密。
安宁似乎察觉到了潜在的异样,压低了声音,“你被那位统帅抓去的这段时间,我爬了趟山。”
安宁说话隐晦,却已然将重点说清楚了。
生死攸关时,厷奕想得自然比平时要多些,遂就开始怀疑这条线信息的真实性,“你怎就能确定他不是在诓你?”
“我与他关系还算不错,他也知我身份,不敢欺我。”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再者,他总得顾及‘那位’的面子。”
伏空承猜他说的“那位”便是天帝他老人家。而所谓的爬山,大约爬的便是不远处的那座恒山。至于那个“据说”,十之八九便是出自妖王图涂之口。
然而伏空承想不明白妖王为何要将此二人引到此处来。这一方林子的迷阵自他爹老鬼督羽化后便形成,距今已有八百余年。没有鬼督或者基延神君的指引,擅闯者皆都有去无回。难道妖王想将他二人困在这处?还是说这林子里当真如他所说有一条通往谷外的密道?
伏空承当即否认了自己的猜测。遥想当年此处还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林子时,基延神君便被困死在了此处,更遑论现在还有这一道迷阵的阻碍。
妖王,恐就是要让这二人彻底消失。
那边厢,厷奕感激涕零道:“天帝还是向着我的!”
“恐怕仙君你是自作多情了。”安宁背着他又走了几步,“我潜伏在惑西谷,是有其他任务。且自你出事,我还没时间跑一趟九重天。”
他愣了一瞬,“天帝不知道?那你为何要帮我?”
“怕你被押回九重天时还剩一口气,神志不清说了些不该说的。”
“那你大可直接杀我灭口。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我救走?”
“说得很有道理啊!”虽然上了年纪却依旧身姿矫健的安老家主面露阴险之色,“不如我就把你扔在这处,让你自生自灭如何?”
厷奕一个哆嗦,吓出了一身冷汗,遂就咬着自己的舌头老实闭了嘴。
安宁继而平静道:“厷奕仙君,你是天帝最倚重的战将,待日后处理掉你的上司,你便是这八荒大军的统帅。老夫将你救走,是希望你能记得这份恩情。”
厷奕伈伈沉了一句,“可我暗杀洛茵一事被衡曜逮个正着,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
“天帝器重你,他自然有法子替你掩盖这件事。”
“衡曜押我回营的时候,全营将士都看见了。”他复又补充道,“从山大军并无天帝眼线。”
“我且问你,衡曜神君说你杀了那个女人,可有人证物证,还是其他什么铁证?”黑纱底下,安宁勾起了嘴角,“无凭无证,你若不认,谁又能强行给你定罪?”
厷奕喃喃道:“可我毕竟出现在了这里……”
“你是一荒主将,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对吗?”他继而问他,“西南守军易主不过寥寥数日,你放心不下那个年轻的继任者,也放不下这一荒的安定,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厷奕仙君你这是在忧心神族疆域安稳,亦担忧太子安危。天帝向来公正严明,也赏罚分明。倒是衡曜神君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你扣住,还动用私刑,有严刑逼供之嫌。”安宁若有其事地长叹道,“厷奕仙君,你又何罪之有啊!”
厷奕差点就被他这番颠倒是非的话给说服了,可他自己心里清楚此行的目的,于是依旧心虚道:“天帝当真会站在我这边?”
“难道八荒大军里还有比你地位更高的暗桩?”安宁哼了一声,听起来并不那么友善,“你若死在了这里,必然坏了天帝的全盘布局。虽然救你耽误了他交代的其他任务,但想来天帝也应当更重视全局。”他遂嘱咐道,“待出了惑西谷,我先送你回东荒,你且先将这双腿养好。你那上司不追究此事最好,若他硬咬着不放,将此事闹上九重天,你便告他一纸御状,就按照我方才与你说的,同他对簿凌霄宝殿。这件事情我不便出面,以免坐实了天帝与妖族有染之嫌。切记答话要聪明些,别让自己人为难。”
厷奕将这番话消化了一番,遂连连道是,“定不会给大家添麻烦!”
伏空承委身躲在树叶后面不动声色地听完了这番谈话。收起冠羽,他却对安宁嘴里说的“其他任务”更感兴趣。倘若这任务是指营救太子,那么难道安宁认为天帝的全盘布局比太子的性命更重要?还是说这个任务其实根本无关那位身处险境的大殿下?
他开始怀疑明煜神君到底是不是天帝亲生的了!
黑衣人驮着肩上的大累赘继续在这迷阵中前行。他不再说话,而他驮着的那个累赘似乎也耗尽了气力,终于安分了下来。头顶拢着厚厚的阴霾,也分不清昼夜,他们便一直摸索着前行。伏空承默默地在暗中跟随,便就发现他们是在往那片焦土而去。他不免惊讶,因他们竟在没有指引的情况下便能去到那处,若纯粹归因于偶然,未免有些牵强。
然而眼下他最为担心的是,洛茵在那处,而她身边除了一个看起来不善武备的姜裴冥外,只剩下个看不见摸不着,就连装神弄鬼吓唬人都做不到的元神。好巧不巧,这迷阵又束缚了他大部分的法力,即便集大能于一身,他也施展不开。
“苍暮走得还真不是时候,也不知他那头的事情到底处理完了没有!”伏空承糟心地想着,连鸟爪子都不觉握紧了。
这处林子常年不得阳光雨露滋润,早就脆弱不堪。幸得此处无大风摧残,否则早已是朽木成堆。
伏空承的原身虽只是一只巴掌大的小鸟,但他毕竟是只神鸟,又是神鸟中的翘楚,爪子上的力道必然不小。这一握,便不慎将爪下那根脆弱的树枝给折断了。
一声清脆断裂声在这半幽闭的林中格外刺耳,瞬间便让黑衣人顿了步子。
“谁?”安宁警惕地呵了一声。
伏空承在跌落的那一刹那便展翅,因他毛色委实太过招摇,是以即便是有浓雾遮掩,在这个距离却还是能叫人依稀瞧见一团模糊的烈焰。
“何人在那处?是人是鬼?”他又呵了一声。
这个问题对于一位鬼界之人来说,何其刁钻!即便伏空承想答,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答。他迅速后撤,再次将自己藏了起来。
四周归于寂静,好似方才的动静不过是晃神间的错觉罢了。
安宁狐疑地四下张望,可眼前除了迷雾中若隐若现的几根老树桩外,也只剩下迷雾了。犹豫片刻后,他再次迈了步子,一步四望,极其谨慎。
伏空承倒是希望他再谨慎些,脚程越慢越好,最好能拖到苍暮回来。
虽然这个迷阵是以祖辈元神生祭而成,却依旧让伏空承这位现任的鬼督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他调动不了这里的迷雾去干扰此两人前行的方向,甚至连幻化仙人法相都不能完全办到,不得不落得一副半鸟人的可笑模样。这样的处境之下,伏空承觉得倘若当真要打起来,大约会坏事。
安宁这个人,他谈不上了解,却也多少从传闻中得知了他品行如何。一个失了子嗣便想让其余九大家族都断后的疯子,难道还能指望他会放过手无缚鸡之力的受害者与医师?
伏空承跟在后头飞了一路,也愁了一路。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因那二人虽然一直在兜兜转转,却还是在不断靠近着那片焦土。那里本就是迷阵雾障最弱的地方,一旦他们到了那里,便能轻而易举地看见一个结界唐突得立着。那个结界是苍暮设下的,从外往里看,一览无余。而从内部却未必能看到外界的情况,甚至可能还有隔音的效果,否则那位讲究的姜神医也不会那么安静老实地待在里头医治伤患了。
苍暮这一个耍人的结界,结果却坑了自己人,害得他们行将被瓮中捉鳖!
一不留神,黛鹊险些一头撞上眼前有些畸形的大树。身形蓦然一滞,待到它堪堪稳住自己的身形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前方那个黑衣人已是收了步子。悄无声息地停在枝头,伏空承定睛一看,却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树还是树,雾仍是雾,这处离那片焦黑之地也还有些距离。
羽毛脑袋一歪,伏空承觉得这人停得有些诡异。
思忖间,却听那人道:“奇怪!”
鬼督大人不自觉地跟着点了点鸟头,心道:“确也奇了怪了!”
黑衣人背上的男子这才勉强抬起头来,却是一脸的半死不活,他迷茫道:“安老家主,可是有何不妥了?”
安宁摸向了自己的衣襟,手掌在心口的位置停了下来,“有反应。”
厷奕已经没有力气同他废话了,他只能默不作声地等着对方自己往下说。安宁从怀中摸出了个琉璃瓶来,这个东西小巧玲珑,瓶身的浮雕精致,一看便是神族的东西。可立在枝头眺望的伏空承却蓦然拧紧了他那对眉清目秀的鸟眼,因这神族的器皿里头装着的却是异族的东西。鲜红欲滴,透着浓重的妖邪之气。
“妖血突然灼热,却并不该有如此异样。”
伏空承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手中的琉璃瓶,他能感知到这并不是寻常的妖血。这妖血能扰动这个迷阵里的雾障,绝非等闲小妖能够办到的。这血,定然来自一个千年老妖!
妖的寿数与魔相近,却比魔更短命。妖者五百成年,上千才得幻化之能。要有如此高深的修为,需得修炼至少三千载。而对于绝大多数的妖而言,早在得此大能之前,他们就已经入轮回投胎重新来过了。
现如今,还存于世的妖中大能已是屈指可数。
伏空承觉得自己已经知道这妖血的来源了。作为群妖之首,图涂怎可能会容得下第二个大能存在于惑西谷!他当下心了,这位安家主恐与恒山上的那位交情匪浅。
一个与妖王打交道的神仙,他能正派到哪里去!
半死不活的厷奕这才接了一句问,“然后?”
“图涂说此血乃林中密道的秘钥,能引我寻到出口。在山门前,它会受山脉灵气所染,自行凝聚成型。即便我脚下就是山门口,但它现在如此灼热,凝不起来的!”
“我们被骗了?”
安宁沉静了片刻,恶狠狠道:“他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