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 定

碧蓝色的天空,青山外还是青山,阳光下树影摇曳。暗淡性疏的桂花香,一卷一卷的花纹,清芳袭人。朦胧的雨天过了,阳光淅沥沥地洒在她脸上,也洒在他脸上,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了。

他拉着她的手,拉成了一条线。他笑了,他笑的好看,他依旧皎如玉树临风。她也依旧笑,是他脑海中的笑容可掬,她扑闪着柔柔的眸子,星河滚烫。他们坠入花海,冷露无声湿桂花。

她醒了,是梦,一场美丽而虚幻的梦,她曾经以为那是她和他的圆满收场。

凛冬散尽,天上有云,林间有雾,繁星千万,他的心里住的终究不是她。

但梦醒后的她,还是快乐了很久。

他一向不苟言笑,小巧秀气的嘴巴,总是闭月羞花,有一种阴柔美。桥上少年桥下水,两弯剑眉,像古板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的犁,又如水面荡起的波浪。

她光着身子,散着的乌黑头发,扑哧哧地贴着他肩头,她是一个弄花满香衣的女子,她几乎完美,眼若水杏,顾盼生辉,体态丰盈,翩若游鸿。

“见到你,吻到你,才算得到你!”她抱着他的脖子,紧紧不放。

他有点不知所措,他没想到她会来找他。她一直没告诉他,她要来的。她讨厌每一次长或短短的离别,他们异地,他们的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以为所有的晦暗都留给过忘了,从遇见她开始,世间一切不及她眉眼半分。他告别了过往,会好好爱她,一直一直地爱她。她是第一个就躺在他怀里给他唱歌的女孩,她唱的真好听。

“我只愿为你守着约,我的心永远那么甜,不管阴晴圆缺,不管时间空间,一生都不会改变。”

他记住了她银铃般的歌声,也记住了歌词,可他永远地要失去她了。他还是辜负她了,他如此懦弱,他不敢跟她坦白,他在逃避。

她脾气好的得像行云流水的诗篇,仄仄平平。她从不生气,会使小性子,他都包容,世间男子都会包容吧,因为那根本不是小性子,是小女孩式的撒娇卖萌。

她一直是个小女孩,纯粹至极,他不忍心伤害她。

他知道她不喜欢男人崇拜她,那么诗情画意的她却完全不喜欢吟诗作赋。她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他,她讨厌文人骚客的亦理好理即所谓孟子说言的义。

她想要爱,那种扎实而痛楚的男欢女爱。

她的腰太细了,油油地在水底里招摇。他怕他的一双大手会掰折这柔波里的水草。他不配拥有这完美的身躯和流泪的心灵,他不敢不愿不想碰她,可她丝毫未察觉。

他发誓没有人比他更爱她,可他丧失对她的欲望了,他给不了她想要的爱,他不敢告诉她。

他爱过她,真实地爱过她,他想给她一个家,他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他怕她会离开他,迟早有一天他会失去她。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火锅店,他过于普通,并不是她想要的光芒万丈。颀长的个子,不伟岸的肩膀,短夹克,灰牛仔,土黄的鞋子。

他点了冰粉,玫瑰味,空气也跟着氤氲着新年的芬芳。晶莹剔透的粉,上面漂着一层薄薄猩红色汁,一场华丽的视觉盛宴。他不耀眼,幢幢光影一簇簇开打在他的脸上,一张男人的标准脸庞,有须根,有痣。

她打趣问:“这么冷的天,为什么吃这个?倒让人想着冷香丸的典故了……。”

她知道他听不懂,他是一个标准的理科男,除了机械、采矿,他对文史典籍知之甚少,他直接、专注,像巴黎塔尖。

他瞬间局促不安了,语无伦次了。

他掸了掸烟蒂,张开抿了许久的嘴,低沉地说:“就是——服务员说是店里的特色……点一份尝尝。”

她笑了,她喜欢他的声音,磁性的男人的声音,他不怎么笑,他一直在客气地听她讲话。

她讲自己在南方上大学发生的事。

学校食堂早餐都是糕点,菠萝包、牛角包,甜的,咸的,味式不同,就像张爱玲的句子“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惆怅,想忘却了的忧愁”。

她跟他讲,她小时候很贪吃,总是吧嗒吧嗒地眨着眼瞅着切成小块的腊肉,趁大人们不注意,手一伸,小嘴就淅沥淅沥地把肉吞下去……他笑了,依旧是秀气的小嘴,挺峰的鼻子。她配合着哈哈大笑了,只是她没告诉他,她并不愿意他只当笑料听。

距离他们互加微信已经1个月了,她熟谙聊天套路,但他并不擅长,她一直在盯着屏幕“对方正在输入”,良久却没收到任何信息。

屈指可数的聊天内容,她知道他是一名工程师,她知道他是有点喜欢自己的,只是不知道该聊什么。他们异地,自从那天聊过后,再无交集。所以,她几乎忘了他,直到收到他的新年祝福。

他过年回来了,他想见见她。

她很精致地打扮了,她向来注重仪表,她在街口等了好久。他驱车而来,抱歉说自己市区不太熟,导航过来,绕远路了。

她客气地坐在了后座,座位上有一床被子,叠得不规整,红色配草绿的碎花。她觉得他好没品位,大男人家用这种俗气的花色。空荡荡的车里,她有点冷,他兀自开车,他没有回头看她,他并未察觉她冷。

他是个路痴,她也是个路痴,绕来绕去还错过了订好的餐厅,她提议就近去吃火锅吧。

沿途经过了她从前的学校,也是他的学校,她雀跃地指给他看。他告诉过她,他从前是学霸,就是比较贪玩,他的拖延症大过强迫症。他自我管控能力太差了,否则早清华了,尽管三心两意他还是上了重点大学。这些,都是吸引她的,而且是致命的吸引。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她其实并不喜欢他那么云淡风轻。她的求学之路太辛苦了。她从没有告诉过他:她一度对很努力了还无比低的分数质疑得想从楼顶跳下去,给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她很努力很用功地受力分析,到处补课,但她数理化还是出奇地差;她高中从理科班转到文科班又转回去,又转出来。

人类的苦难并不相通,他理解不了她。但他越是不甚了解她,或者说,大相径庭的人生轨迹反而彼此吸引。

眼下已是五月,柳絮漫天,她的心是跟着柳絮,团团绒绒,飘飘荡荡,轻如鸿毛,一碰即碎裂。没有人看到过她碎裂的样子。她不止一次地哭泣,她的哭泣从立夏哭到了严冬。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上的学校后墙背书的认真样子。她无比认真,她比谁都刻苦,她的刻苦像雪一般,消融在每一寸的夜深沉里。

他说过她的笑容甜美极了,是温山软水。她愿意他始终记住她笑靥如花的样子,她一定让自己假装很坚定,不为他哭泣。

他点了好多菜,他说他喜欢吃肉,一米长的砧板上排满了羊肉卷,卷着,叠着,白红错落,像他此刻的脸颊,略微泛红。她知道,他喜欢她。

她察觉到了,他在盯着她的胸看。她穿了低胸,粉裙,白靴子,很女性的打扮。她向来注重仪表,她喜欢提前计划好着装穿什么,她每次试装搭配,家里衣柜就是一场车祸现场,她跟任何爱美女孩子都一样。

他从一开始就盯着她看,她喜欢他盯着她看。她也一直在看他,两蹙浓眉,鼻翼的痣,凸起的喉结,她想抚触。

他不绅士,不怎么会照顾人,没有帮忙为她端茶递水。她知道,他没怎么谈过恋爱。她喜欢情感经历少的男孩子,因为她也一张白纸,她不喜欢住进过别人的一颗心。她讨厌“曾经沧海难为水”过后的所谓的“取次花丛懒回顾”。

她说她喜欢吃虾,但不会剥。

“那个虾线,比较难搞……”他完全没听出来她的意思,低着头,煞有介事地说,甚至说自己小时候去参加宴席就讨厌吃虾。

她还是礼貌地笑了,接着他的话术,聊到了宴席。她话比他多,而且多很多,她跟他讲到了《西游记》里面孙悟空宴席之余感叹的“人生寄如世,奄忽若飙尘”。她跟他谈到了弘一法师的“悲欣交集”,但他听不懂,可她就是喜欢他听不懂的样子。

“深爱了,为什么要抽身离开?”他问过她。

他阅历太少了,他只会解数学题目,他只会精密计算。他不懂情爱两岸,缘去缘灭都是命,重耳奔狄,昭君出塞,各尽人事,惊喜自知。

火锅罢,他送她。他继续路痴,找不到车了。她也路痴,她永远对数字不敏感,哪怕他们昙花一现般短暂恋情过后,分开了,各自天涯了,她也没记住他的车牌号。

她在街角遇到跟他一样的车牌字母,还是会想起他,她只记住了他车牌的字母。她给他买了很可爱的小鸭摆件,他喜欢小黄鸭的表情,是他微信聊天惯用的表情符。他说可爱极了,带粉色帽子的是她,蓝色帽子的是他。

“还缺一个哦。”她意味深长地说。

他听懂了,“对,以后靠你了。”

他们从一开始都是无比认真对待这段感情的,他要婚姻,她要安稳。他们一直在规划未来,他们谈到的多是结婚、原生家庭、未来的生活以及性。

她一脸孩子气,稚嫩,但她不怎么喜欢甜甜的恋爱,她也知道他不会。她撒娇的一贯招数就是要听情话,她喜欢沉浸在一种语境之中,唯美,只属于他和她。

他也不怎么会说情话,网上费劲找的她一眼就看穿了,可她并不生气。

“你如北斗,是我前进的方向。”现在,她也只记得这一句了,关于他的一切,她统统删了,不留任何痕迹地删除了。

四月的丁香花开了,芬芳馥郁,她说等花开的时候她要跟他在丁香树下亲吻,可惜都只是停留在微信里的聊天了,没有兑现。

她还是会想起他,任何有关他和她的一个场景,她还是湿了眼眶,像一簇簇盛开的丁香花,倾斜,涓涓而流,迂回得像磨难的人生,为什么遇到的总是苦难?这世界是女娲补出来的,她该把它当做精美的挂画还是打补丁的褂子?

她凭着断点的记忆,帮他找到了车,她安慰他,没事,没事,这边路况复杂,熟人都找不到南北,何况一个外人。她坐在了他副驾,她已经向他传递信息了。

沿途灯火辉煌,一派新年,爆竹声联绵不断,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着车水马龙的城市,他摇下车窗,跟她道别。

故事的开始总是这般明媚动人,在时间的荒涯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她看到了他星星般闪烁的眼,月牙般的笑。

她对他动心了,彻彻底底地动心了。

“记得明天送我去值班哦,是约定哦。”

他只有4天年假,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回单位了,她明天也值班。哦,他们同路。

她怕那么笨拙的他不明白她的心意,她很直接地给他机会了。她是个直接的女孩子,她不喜欢的人,无论对她多好她就是不喜欢,她决绝地拒绝过好多暗恋她的男孩子。她从不吝啬对喜欢的男孩子的示意。

第二天还是把她送迟了。他抱歉,临走家里吃火锅,洗菜,摆菜啦,小侄儿闹腾啦。他总是有点不靠谱,可她并不生气,她喜欢他的这种局促不安。

二十多公里的路途,倏忽而逝。他和她如此近,他有点惊讶,女孩子原来可以这样,昨儿约会妩媚得让他欲火焚身。今儿值班,头发松散地扎着,黑羽绒,格子衫,宽牛仔,还是好看。

他送她到单位门口,她跟他道别。一阵沉默过后,他终于开口:

“大过年的,饭店都关门,你怎么吃饭?”

她很瘦,穿着厚羽绒也还是显小,她乖乖地跟着他走到车后面,他打开了后备箱,一盆绿松松的金钱树,跌倒了。

“我爸说家里空缺缺的,带个花过去装点下。”他一边说一边弯着身子,扶起花。

他麻利地解开塑料袋子,掏出他妈妈做的包子,他找不到袋子,有点着急。她于是伸出双手,接了包子,冰凉冰凉的,包子皮上还有细细的冻霜。他还要跟她分享肉食,没有刀子,没法切,她说不要了,天冷吃了不消化。

“下次去你家吃呀。”她为了缓和气氛,笑嘻嘻地说。他信以为真,终于关上了后备箱门。

他看着她,轻盈地走了,他无比惆怅。

她在楼上窗户里,看着他的车,像厚重的云彩,缓缓转弯,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她连他电话号码都没留下,她只好继续发微信:

一路平安哦。

他秒回,他还没走,想抽烟,但忘记带打火机了,他在一小商店里买打火机,准备抽完一支烟再出发。

你等我,我下去。我请你吃顿饭吧,请你吃我们这边特色。

她匆忙梳了一下发,涂了橘色口红,去找他。

他站在车窗外,抽烟,美丽得像一幅画,一个轮廓,哪怕只有灰色跟黑色。

可惜,饭店都是关门的,她带着他在附近逛。

“免费乡村一日游哦!”她说。她总有讲不完的话,哪怕草坪里一片凋零的落叶,她也能跟他说好久,他也喜欢听她说。

“我为什么要死如秋叶之静美?我都不曾夏花般绚烂过呢!”

他浅浅地笑,点头,表示赞同。

她跟他讲农村现在的发展状况,尽管他也是农村出来的,但他甚少知晓农村了。他大学毕业后,签工作到那边就甚少回农村了。他没怎么吃过社会的苦,他说苦的就是小时候跟着父母去收庄稼,收割、脱麦,干不完的农活。

他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他觉得像她这般衣食无忧的城里女孩子体会不了那种苦。她当然知道干农活的苦,他不了解过去的她,他们的关系还没交心到山盟海誓,托付终身。

“苦难不值得追求——我其实不怎么喜欢苦难,能避免就尽量避免吧。”她正紧地说。

他继续沉默了,他知道他与她还是有代沟。他觉得她永远不会明白,农村出来的孩子对这个“身份认同”有多敏感;她也不会明白,农村孩子出来求学多么艰辛,每周就靠着微薄的生活费过活,有时候偷着上网,花了伙食费只能饿肚子,吃的不好,老感冒。他有点思想抛锚,忘了她。

“我的意思是苦难并不一定带来成功,当然,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啥的另当别论哦。”她察觉到他的不安与惶恐了。

他有点渴,她跟他去商店买水。架子上摆满了各种饮料,世事无常,人间琳琅。

付钱后,她专门要了袋子,打趣地说:

“这回不用赤条条手捧包子,去无牵挂了。”

他还是笨,没听出她的意思,她也不介意。他拧开就喝了,她看着他咕嘟嘟的喉结,心神荡漾。她嫌冰,他帮她拿着。

他终于要走了,她没有送他离去。她不知道他怎么走的,他说,他导航过去,不会迷路的。

晚上十点多他才发信息,说自己下午就到了,睡了一觉,收拾了下东西,准备明早正式上班。

她其实不喜欢这种聊天,干瘪得像枯萎的豆荚,棒槌敲了才挤出来几颗豆子,还是瘪的。

“花呢?这么远的路途,折坏了吗?”她转话题了。

事实上,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很笨,不会聊天,不讨女孩子喜欢。可她不介意,她还是喜欢他傻乎乎的样子。她一度觉得,离开了她,他可怎么办,不会说话,词不达意,处处碰壁。

他并不是她所喜欢的男孩子类型,这样子的男孩子是她想要的吗?

他很直接,拍了阳台,拍了花,发给了她。

她第一次看到男孩子的家,晾衣架上挂着他们初次见面时他穿的衬衫,皱巴巴的,她知道洗他衣服了。落地玻璃上倒影着他的影子,孤独而落寞。她有点心疼他,她脑子里忽然想起“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的诗句。

她想跟他在一起,不须朝暮。

但他怎么不主动跟她发信息,她觉得自己多心了。

元宵节亦是情人节,她收到了其他男孩子送的花,一大束花,她居然鬼使神差地拍给他看。

他很介意,追问送花人是谁。她和盘托出,她明明确确表达了鲜花有意,收者无情,会回送人家礼物的。

他赞同。

他发给了她好多他那边的花灯、灯光秀的图片,流光溢彩。

我得现场实地去看看,看图片有什么趣儿,她发微信。

这回他终于会意了,他们约好周末他来接她,去他工作的城市看花灯。

他们开始频繁地聊微信,她告诉他,她对他动心了。他有点受宠若惊,他开心得手舞足蹈,他说所有的心酸和不易,所有之前的离别与痛楚,都是值得的,他遇见了她。

皓月清凉,你是人间曙光。

他告诉过她,他跟前女友就谈了3个月不到,分开快2年了,她早结婚了,他也早忘了。他为了表示虔诚甚至给她发了前女友照片,告诉她,看吧,没你漂亮。完了还撤回了,他说属于他和她的聊天不能出现其他女人,他会一直珍藏这些聊天记录。

他说心里只有她,她完完全全地信,她从没质疑过他。

他终于来了。他们默契地约定在上回他买了打火机的小商店外。她终于看到了他,依旧美丽的画像,一个轮廓,岩岩若孤松独立。

她期待他能给她一个大大的温情拥抱,但他没有。

她软着身子,像一朵云,歪在副驾上,想到她并不是第一个坐在这里的女生,她的心仿佛玻璃渣,渣成粉末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尘埃般飘荡,被鼻尖托起又浸在泪水里,她哭了。

“以后这永远都是你专属座位。”他摸着她的头,温柔地说。

他没看到她哭,他在专心开车。他规矩得像时钟,内敛得永远不解风情。她主动拉了他的右臂,搭在了她黑丝袜的腿上。

“黑丝配粉色鞋子,拉风吗?”她总是笑意盈盈。

“太美了,美得让人窒息。”他终于转过头了,看了她良久,一双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腿,很有律动。

他们谈到了性,她问他性虐待是什么,生活就像强奸,不能拒绝就尽情享受快感,快感是什么?做爱的姿势那么丑,为什么人类还是欲罢不能?

“做爱是世间最美的事啊。”他一本正经地说,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讲了许多隐晦话题。她噗噗地笑了,她不觉得羞愧,她喜欢听。

她第一次正式走进男生的家,是她所喜欢的男生的家。房子太空了,没有任何家具物件。灰色的墙裙,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柜子,连灯都是装修了的最简单的小灯泡,发着橘色的光,把他照得并不耀眼,可她就是喜欢这么黯淡无光的他。

他为她沏水,水开了,找不到多余的杯子,他把他的杯子给她喝,她笑笑,不介意,她喜欢。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大抵如是。

她第一次躺在男生的床上,墨兰的床单,鹅黄的杯子,枕头上面没有枕巾,但散发着男人的烟草味,她把脸颊痴痴地靠着枕头,欢喜极了。床边上堆着咖色的毛衣、墨色的短衫,黑色的线衣,很凌乱,她也喜欢。

“追到我太容易了吧,感觉俩包子就收买我了。”她嘟着嘴巴说。

他笑了,是初见之时那晚的月牙笑,是她朝思暮念的笑。

“那你为什么选择我?”他低声问。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他,让她心生荡漾。些许有高中那个男孩子的影子?些许是对那个男孩子的一种补偿?但是,她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她喜欢的是他,真实的他,不是影子。

“就长得高呗,帅呗,我肤浅的很,我颜控嘛。”她哈哈大笑。

但她还是想起了他,那个高中陪伴过自己的男孩子,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男孩子。她清楚地知道,他不是他,她喜欢的是现在的他。

思往事,渡江干。青娥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她和那个高中男孩子认识,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算起来,十年有余了,日子过得真快,十年八年好像弹指一瞬间,三年五年似乎也是一生一世。些许年里,仿佛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过了。

那个男孩子喜欢她,她也喜欢那个男孩子,原本就是一件极普通的事,但在她以泪洗面的高中,对于身处其境的少男少女来说,却好像是千载难逢的巧合。

那个男孩子留意她好久了,开学军训那时候就发现她了,像个小刺猬蜷缩在角落里。她还是记得他,或者说,他的出现唤醒了她对他的回忆,那个暗恋了她三年或者更久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也是瘦削的肩膀,颀长的个子,局促却安分的长睫毛。

她记得那个男孩子为她讲空间立体几何垂直,习题本划满了密密麻麻的竖线横线。她还是不懂,为什么x+y+z=0了就垂直了?她记得他送给她的纸条,算是情书吧,可惜后面被她统统销毁了,现在也忘了他写的什么了。她记得他一直跟在她身后看她骑车,他们彼此保持着距离,但只要她回头,一定能看见他。

那个男孩子从来没告诉过她,他怎么无情果敢拒绝了仰慕他的女生,把人家女生晾在楼道哇哇哭,全年级地打听她,她是谁。她也不知道,自己转学后,他深情款款地寄出了告白信。但她根本没收到,因为她又转学了。

许多年后,她也只是从同学们们的只言片语或者玩笑闲谈中知晓这一切。她明白,终其一生,他们都坐在湖边,却不是海边,吹着湖边的风,以为是海风,但终究湖是湖,海是海……

无疾而终,笙歌不见故人。她辜负了那个男孩子,那个深情久伴的男孩子。

她对他动心是有理由的,她一直没有告诉他,他长得有点像他,那个高中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男孩子。

她对他的幻想多过了爱,或者说他太普通了,追她的男孩子太多了,他不足为奇。

尽管如此,她还是爱上了他,现在的他。

她喜欢他不甚了解她,她讨厌当女神。哪怕他们微信聊得缠绵悱恻,他也永远浅尝辄止。他从不过分着迷她,他不怎么崇拜她,他甚至没怎么逛她朋友圈,也很少点赞评论。

他从不跟她讲道理说教,她渴望嘘寒问暖,但她不准别人太了解她。她不惯于倾诉,她只要自己静默一阵子就好了,这是属于她的自我保护。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街上挂满了灯笼,红艳艳的,层层叠叠,此起彼伏,好似夕阳时分朝霞铺满天。树上亮着各色的小彩灯,五彩缤纷,绚丽多姿,宛若蛟龙,在人群中交叉飞舞。草坪中绽放着玫瑰花灯,一道道亮光,像红色的轻纱衣。

“你不打算送我一支玫瑰花吗?”她一边拍灯一边问他。

他总是不会接话,支吾了半天,才缓缓说:“花店这回关门了。”

她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她知道他笨,她喜欢他的笨拙。

她兀自拍了好多照片,他没有主动帮她拍照。她也不觉得怎样,她知道他不会哄女孩子。

天气还是很冷,她怕冻,他注意到她冷了,可他没有造次。他们彼此都礼貌而节制。

有卖荧光棒、兔子耳的人,拽着他,要他给她买亮晶晶的花灯。他不知所措了,她笑嘻嘻地过去拉了他一把,她第一次主动拉男孩子的胳膊,他的胳膊好长,她替他解围了。

逛完花灯后,附近正好有一间书店,她和他就去逛书店了。

她派上用场了,无论是古史典籍还是通俗小说,她都懂,她都略知一二。他们从贾平凹、莫言、陈忠实聊到了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从金庸、古龙聊到了《盗墓笔记》、刘慈溪的《三体》;他们从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花鸟画聊到了西方莫奈的印象画派、毕加索的立体画。

事实是,她一直在说,他一直专心地听。她也没想到她如此博览群书,凡她知道的,她全一股脑地全告诉他了。

她一定要跟着他去买菜,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她想陪他,每分每秒,她想无时无刻都挂在他身上。她想知道每一个生活场景中的他,他的动作,他的气息,他的一切。但他不准,他说她穿得少,外边太冷了,他自己去就行了,让她乖乖待在家等他回来。

她听见钥匙声音,她欢快地跑过去,踩着闪亮的心情,她抱住了他,她要亲亲,他温柔地轻吻了她。

他买了肉、洋芋、青椒、姜、葱,一盒面,他专门跑到水果店去买了水果,有葡萄、橘子、香蕉、火龙果。她告诉过他,她不喜欢甜品,也不喜欢奶油,她不喜欢零食,她喜欢吃饭,吃肉。

他记住了她说过的话,他一直记着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也记着他的喜好,他喜欢吃洋芋片炒肉,粉条豆芽炒肉,她说以后她会跟他妈妈学习生豆芽,做给他吃。他工作生活太单调了,得空就打打麻将,他牌技一般,赢的钱他全转给她了。

她并不怎么喜欢他打麻将,她告诉他还是要务实,不能取巧。他答应她,不打了,要努力充电学习,赚多多的钱,给她买别墅住。

他说:“我以后给你买水果——以后一起吃肉,变胖胖。”她笑出声了,她第一次听到他这么矫情地讲话。

“我笑得太夸张了吗?”她问,他摇头。

他不准她进厨房,厨房冷,他怕她着凉。他让她坐着等他做好就行。她傻乎乎地看着玻璃门上他的影子,她开心得不得了,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他为她做饭,这是第一次有男孩子给她做饭,她感动得哭了,她没让他看见她这点出息。水哗啦啦作响,电炉吱吱作响,他很专注地切姜片。

“喏,我穿你衣服好看吗?”她穿了他那件卫衣,是他们刚加微信时,他发她照片穿的那件。她一眼就从衣柜看见了,衣服很旧了,但她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他的心似的,她穿上显大,但很好看。

他眼睛发光,第一次有女孩子穿他的衣服,而且那么旧了,有点泛黄了。

她帮他切洋芋,她切工很好,切得薄厚均匀,他夸她。

“我切工很好的,你这刀不怎么给力。”她说。

他小心地从她手里接过刀,她说以后负了她的话,她就拿刀砍哦。他一脸懵,她笑了,说:

“我连个架都不会吵的人,遑说打人了……无论怎样,我都刀刃朝自己的。”

他把肉先在水里过了一遍,去了好多沫子。她不懂,他告诉她,肉都要这样滤水的,她点头,记住了。像所有爱恋男女那样,他掌勺,他喂她,他帮她剥橘子,他为她洗葡萄。

饭罢,他负责洗碗收拾,她四处乱逛。

阳台外面已是灯火辉煌,她忽然发现隔壁人家养了小猫,她兴奋得叫他过来看,小猫睡着啦。他嘴角微扬,弯下身子,歪着头,跟她一起看猫,可爱极了。

“这个阁楼是做什么的,我可以上去看看嘛?”

他于是拿了钩子,拉下梯子,他扶着她瘦削的脚踝,她说没事,她自己可以上去。她身轻如燕,三两下就上去了,里面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她说以后她生气了就藏在这里哦,他要来找她,寻她,把她抱回家。

他点头,他说他记住了。

他抽烟抽得厉害,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没了,他说出去买包烟。他回来找不见她,他着急。他开灯后才发现,她双手抱着膝盖,一个人呆呆地蜷缩在客厅的小角落,她散着头发,无比哀伤,他没见过这样子的她。

他抱起她,她什么也不说。

她说她决定要把伤疤撕给他看,她说以后别再让她撕给除他以外的男人看,好吗?

他抱紧了她。

她告诉他,她的童年如何颠沛流离,她被寄养在各种亲戚家里,她被人欺负;她告诉他她不怎么爱她的父亲,她父亲也不怎么爱她。她一直渴望父爱,她一直在找像父亲一样的男子,来弥补她缺失的父爱。他也告诉了他家庭的事情,他妈妈不怎么好的脾气,他爸爸的一根筋,他的自闭。

他说他喜欢她脾气好,可可爱爱的样子。她也会闹脾气,也删除过他,他奔溃了,发疯似的发短信、打电话,每次都是他道歉。她并不娇气,也不无理取闹,就是他总不在她身边,让她感觉跟空气在谈恋爱。他们从来没冷战过,他们的生气时间没超过3小时。

她以为上天会眷顾他,终于让他出现了,她终于和对的人热烈相拥。

她以为他的过去一片荒芜,寂寂的流年里,他在等待她的出现,她欢悦地一直跑,一直跑,跑过去。

她大喊“我在这儿呀——”

她一直很勇敢,她会用生命去爱一个人,无私又默契,热情而坦荡。

她以为他亦是如此,她从没想到他会欺骗她。

“你不会忍心骗我的,我这么单纯的女孩子。”她有这个自信。

“不骗,以后孩子和你都在我的臂膀之下,不淋风湿雨。”

她只记得这句了,她从一开始深情地爱了,但她也做好了随时抽身的准备。她明白,爱是自由的,她做好了和他一辈子的准备,也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她一直掌握着他们的恋情,她是个利落的人。她有着与稚嫩脸庞完全不匹配的成熟心灵,她明白爱情突如其来,走时也会悄无声息,她从不留存任何爱恋的证据。

她对他说过,一切都听他的,唯有分手这件事她说了算,最后一定是她弃了他。但结局是他负了她,当初接近她的是他,最后难受那么舍不得的却是她。

她还是输给渴望温暖的贪念了。

她打算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她连名字都想好了,叫做《我们》,一个幸福圆满的故事。她说她从不保留聊天记录,留着老想看,看了又触碰不到,泡沫般,她不喜欢虚无飘渺。

她说她执笔时候若忘了细节就找他要,他说好,他都有。她知道她只是随口说说,她写作从来不靠素材,关于他和她的点滴她刻骨铭心,他是她第一个诉过伤疤的男人。

她知道,她写不出幸福结局的故事,写不出来。

他一直保存聊天记录,从他们互加微信那天开始,所有的聊天他都存着,他说那是他无比珍贵的一段感情记忆,他要珍藏,他说他会保存一张她的照片,把她永远留在心底。

她不曾想到,她的主动来找他的那回,她以为的千里寻夫,居然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闹剧。

她不准备告诉他的,但是她混淆了他家地址,司机绕了几圈也没找到小区。她只好问他,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来了。他发了定位给她,她终于看到他了,她很想念他。他站在路灯下面,柔柔的灯光打在他不笑的脸上,褶子似的。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依旧是美丽的轮廓,写到水穷处,而有遐心。

他没有给她一个她想要的大大长情拥抱,她有点失望。

她觉得他累了,那晚连她油油地在水底里招摇的身体也唤不醒他的欲望。

他哭了,他说:“我还爱你,只是我没欲望了……我怕你会离开我……”

他麻痹过自己,至少此刻她像月光一般倾在他怀里,掬水月在手够了。他为自己解脱过,反正异地,反正她会发现他胆小怕事,反正他给不了所谓父亲般伟岸的臂膀,反正她跟他所交往过的女生毫无分别,露水般短暂,雁过无痕。

她光溜溜的身子趴在他的额臂弯里,她无限柔情地替他抹眼泪,她说她不会离开他,她会一直陪着他。她挽着他的头发,一根一根一簇簇地拨弄,她一颗颗地数他脸上的痣,她说,圈圈圆圆都标记了,此处是我家。

他跟她讲了好多他私密的事,那么狼狈不堪的他。她紧紧抱他在怀里,她继续为他唱歌,唱摇篮曲。她说,没事,在她心中,他是个小男孩,永远都是,她还是爱他,一如既往地爱。她只是心疼过去的他,一个人踽踽而行,她恨自己没有及早出现在他生命里。她让他改正、锻炼、调理,他都一一答应。他们约定3个月后继续在一起。

她等他,无论分开天与地。

她对他的爱,早晨这样久,晚上这样久,今天这样久,明天也是这样久。

他们在一起基本都是聊微信,很少打电话,甚至语音,更别提视频了。她一直以为是他性格使然,他说他怕说错话惹她生气,他喜欢敲字,他可以思考一下跟她对话,她一直相信他。

她想听听他声音,她说她都1个月没听见他声音了,她找男朋友是找了个寂寞吗?他说他在跟同事们喝酒,她让他出来,就聊1分钟,不耽误他。他终究是没出来,也没回她语音。

她知道他酒量不行,喝多了会吐,她有点担心他,她还是直接打过去电话了。她忽然发现他们交往这么长了,这竟然是彼此拨出去的第一通电话,接通的电话。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该加你……我其实不想找对象……我忘不了她,她对我来说刻骨铭心……”他哽咽,他喝醉了,但讲的话句句是真话。

她决堤了。

她终于明白,没有所谓没欲望,没有所谓身体垮,所有的不碰她,不过是他心中始终装着另外一个女人,他的前女友,他的初恋。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可她从不憎恨他。她也不打算质问他了,她自我催眠地以为他或许爱过她,哪怕一瞬间。

她不敢想,从头到尾他对她的克制、浅尝辄止,对她的不崇拜,不好奇,原原本本就是因为他心另有所属。那她就太讽刺了,她从始至终不过一只小白鼠。他只是拿她当替代品,他还是无一例外地“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她还是恨不起来他,只是她明白真的要删除忘却他了。日出东方而落于西,人海相识终散于席。

她活得自由丰盛,却永远有底线。她可以原谅他身体的垮,但她绝对原谅不了他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

“我一直在,不管什么身份,等你处理好上一段感情了,想我了就联系我吧。我们之间没有面子,只要你开口,我就低头。”

这是她发给他最后的微信。

她在逐渐忘记他所有的好,她在努力抹去有关他的点点滴滴,她在适应没有他的日子。他们在一起不过3个月,见面不过3回有余,他们没有像所有爱恋男女那样,做足做够情侣该做的事情,他们只是微信聊得多点。

不过浅浅的遇见,只是她发自内心地爱了。所有的关系走到最后,不过相识一场,相忘于天涯。有心者有所累,无心者无所谓,情出自愿,事过无悔,不负遇见,不谈亏欠。

她曾经以为他就是她要执手一生的男子。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春光美景都不及他,她终究要一个人面对姹紫嫣红。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恁般景致,他与她,终究山海无归期,风雨不相逢,各自分离。

渔父醉,蓑衣舞,醉里却寻归路。

怕无归期,怕空欢喜,怕来者不是他。

她终究错付了。

流水,飞鸟,星空……古人用一首首爱之诗歌、小说、散文写尽爱情,千年万年如一日。或是林间绿意,流水潺潺,或是日出灿烂,日落漫漫,或是东升的月,林前的雪水,如立夏的丁香花……

她不曾忘记约定,只属于他和她的约定,永远也兑现不了的约定,空欢喜的约定。

他和她的故事结束了,花开很美,也如寂寞,所有故事的幸福结局大抵就是继续生活。

从此音尘各悄然,青山如黛草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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