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大年初一。
王曦醒来,一睁眼,窗帘透进一缕白光,想起身却周身无力,大脑昏昏沉沉,缓了缓神,才想起来,昨晚熬到了四点仍无睡意,吃了两片安眠药,算是睡了一会儿。掀开被子,扶床下地,拉开窗帘,阳光洪水般涌了进来。
笃、笃两声,洪婶敲门,隔门说道:
“起吧,你哥、你嫂子都来了。”
王曦想答应一声,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晃晃头,清清嗓子,勉强应了一声,牙疼钻心而来,手抚着脸儿,到了镜前,一看自己,左脸肿成了冬瓜。
进入卫生间,匆忙洗毕,换好衣服,薄施淡妆,戴上墨镜、口罩,来到对面病房,嘶哑着嗓子,说道:
“哥、嫂子,我牙疼,脸肿得不能见人了。”
王卫东中等个子,一脸和气,挺着个大肚子,站在刘香香床边,抬起水盆般大小的脸儿,说道:
“不打紧,牙疼不是病,吃点消炎药过几天就好了。”
牟丽是王卫东的妻子,还是阳鑫集团的财务总监,面相寡淡,身材单薄,站在墙边,像是一张三合板,上下打量着王曦,装出关切的样子,说道:
“你歇上几天,我接你班,照顾照顾咱妈。平日里,我工作上尽是事儿,这下好了,算是有几天时间了。”
门外传来咳嗽声。
“我爸来了,”牟丽拉开病房门,对门外人说道,“你说你,磨磨蹭蹭,啥事儿都不急不慢。”
进来一个穿着警服大衣、满脸是坑的人,他叫牟大昌,是王卫东的岳父,河阳县公安局局长。
“亲家母,过年好!”牟大昌慢悠悠走到病床前,望着刘香香,“明年我还来看你,年年都来看你。”
房间里温度高,牟大昌脱下大衣,随手交给牟丽。
洪婶引着厨师进来,布置餐桌,开始服侍刘香香用早餐。
“我喂,”牟丽端起一碗海参粥,“洪婶呀,你带着我爸、王曦去休息室喝茶,这儿有我和卫东就行了。”
三人转身出门。
牟丽才喂了一口,粥水顺着刘香香的嘴角流到脖子上,她便不耐烦了,把粥碗塞给了王卫东。
王曦、牟大昌来到休息室,坐在沙发上,洪婶沏茶离开后,王曦急切说道:
“有个重要的事儿,得和您商量。”
“你说。”
门开了,牟丽拿着手机进来,说道:
“爸,你电话。”
牟大昌接过手机,见是刑侦大队队长刘群利来电,接通后,听了几句,脸色变得越来越吃惊,一边看王曦,一边对电话说道:
“你重复一遍。”
电话打开了免提,刘群利说道:
“舜县刑侦大队传来一份协查通报,说是魁魁在高速上把人打了,两人住院,伤情报告为重二级,滕队长已经在路上了,四十分钟左右到。领导呀,这大年初一来抓人,来头可是不小。我呢,就多问了几句,才弄明白,魁魁把归继华的儿子打了。”
“哪个归继华?”牟大昌问道,“省高法的?”
“是。”
牟大昌挂断电话,沉下脸来,看着王曦,问道:
“刚才,你要跟我说啥,就这事儿?”
王曦原本要说被胁迫杀人一事儿,可眼下,牟丽在场,自己无法解释,只好点头,又问道:
“归继华是干啥的?”
“干啥的?省高法刚上任的副院长,”牟大昌看着周围,似乎魁魁躲在房内,“魁魁人呢?两个都是二级重伤,够刑拘他了,往少里说,也得一年起判。”
王曦拿起电话,要拨给魁魁。
“你干啥?”牟大昌一把夺下手机,“让魁魁跑?”
“不能抓魁魁。”
“胡闹!让我也跟着犯法?”牟大昌见王曦要出门,拦在门前,“你不要整天带着魁魁瞎晃悠,他走在大街上,你知道县里的人都咋看他、都咋说他?让他老实待在北京,别回来了。”
王曦等着牟大昌抱怨完,才把打架的事儿详细讲了一遍,反复强调说:
“我不管这么多,魁魁是正当防卫,不能把魁魁带走。”
牟大昌不耐烦摆着手,说道:
“正当防卫、正当防卫,哪儿有这么多正当防卫?你说对方动凶器了,证据呢,没听到伤情报告吗?再说了,也不看把谁家人打了,这还不明白吗?我告诉你,魁魁要是跑了,下一步就要通缉,那就更麻烦了。魁魁呢,他人呢?”
牟丽退了几步,站到窗边,冷眼看着王曦,目光简直比这房子的砖头还硬。
眼前的事儿,又把牟丽对王曦的厌恶激发了出来。这个王曦,连初中一年级都没念完,小时候,名声就坏透了,就是个小流氓。更恼怒的是,刘香香早就立下遗嘱,王曦持有阳鑫集团60%股份,王卫东辛辛苦苦帮着老婆子创下了家业,又接了董事长的班,才占40%股份。你王曦屁功劳都没有,却占着60%的大股份,不就是替逃犯王晨……
两边房门开敞,王卫东听到说话,急忙过来,拉着王曦,站到走廊,悄声说道:
“不敢胡来,你这么弄,牟丽她爸怎么办?先进去,商量一下再说。”
牟大昌又问道:
“魁魁呢?”
三个人都盯着王曦看。
王曦摇头。
牟丽给王卫东使眼色,王卫东掏出自己手机,拨给魁魁,问道:
“魁魁,你在哪儿呢?”
“我在酒店。”
牟大昌拿过电话,说道:
“是我,牟大昌,你在高速路上把人打了,两个重伤,你清楚后果吗?你老实在酒店待着,不要动。舜县刑侦大队马上就到了,自己惹下了事儿,自己承担责任,不能连累别人,懂不懂?”
“我哪儿都不去,就在酒店等着。”
牟大昌听到这话,放下心了,起身说道:
“我先回局里了。王曦呀,你去酒店找魁魁,嘱咐几句,配合好警方。打架嘛,又不是多大的案子,是吧?我倒是想起来,有一个战友,和归继华关系不错,慢慢想办法吧。”
眼前这位牟大昌,自私透顶,对于这一点,王曦很清楚。可一想到魁魁要被判刑了,牟大昌却越说越轻松,王曦急火攻心,牙疼牵连得眼眶一阵阵抽搐。
***
王曦一筹莫展,驱车来到阳鑫大酒店门口。
她未察觉,拐弯处停有两辆车,一辆依维柯,一辆Jeep车,二车都挂着舜县车牌。
栏杆抬起,王曦开车进入,停好车,正往酒店旋转门处走。
两车启动,相随而来,堵在入口处,Jeep车门开了,下来一人,正是眼镜,他边走边说道:
“喂,等一下。王曦,过年好哇!还认得我吧?我可都来两天了,就住在你家酒店,挺高级的,不错。”
魁魁坐在酒店大堂,隔着落地玻璃,外面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急忙跑来。
依维柯车门开了,下来十多个人,将王曦、魁魁团团围住。
麻脸保安站在门口,不明情况,问道:
“你们干咋的?”
“一边去,”眼镜手指保安,“没你的事儿。”
麻脸保安看对方人多,势头不妙,扭头就往大厅跑,去找帮手。
“走吧,咱们都进去,”眼镜一挥手,众人给王曦、魁魁让出路,“避避风,外面冷。”
一群人进入酒店。
王曦、魁魁坐在沙发上,眼镜坐到对面。
“瞪我干啥?记住了,我姓归,”眼镜指着魁魁,又看看表,“别着急,再等二十分钟,带你去个新地方过年。”
王曦想掏手机,拨给牟大昌,又觉得没用,细看那伙子人,觉得不像是警察。
麻脸保安跑来,身后跟着一个胖保安,他太胖了,腮帮子的肉直往下坠,几乎都快掉到地上。胖保安一边跑,一边心里说,阳鑫集团在河阳县那就是天,跑到这儿闹事儿,真是疯了。
“谁呀,谁闹事儿?”胖保安是队长,冲到这伙人面前,“找揍是不是?”
眼镜坐在沙发上,笑了笑,看着胖保安。
“你,说你呢,就是你,给我起来,”胖保安判断眼镜是头子,见他安坐不动,心里火了,“这他妈是你坐的地方吗?”
胖保安伸手要拽眼镜,立刻上来三人,把他推到一边。魁魁刚要起身,被一群人牢牢摁在沙发上。麻脸保安机灵,眼瞅着大门外,对面是城关派出所,悄悄退了几步,扭头就往外跑。
王曦刚想喊人,又反应过来,春节期间,酒店保安放假回家,阳鑫墅园、洗浴城、商场的保安也都没剩几个人,更何况,此时调动也来不及了。
胖保安身大力不亏,他撞开几个人,拉着魁魁往电梯口跑。对方人多,追着二人,纠缠到了前台。
“后厨,”胖保安先把魁魁推进前台,自己守住入口,对着餐厅门大喊,“后厨人都出来。”
对方冲过来四人,把胖保安拽了出前台,摁在地上。
魁魁举着一把椅子,要往外冲。那伙人一拥而上,魁魁又被逼回。椅子、电话翻飞一气,乒乒乓乓,前台被砸得一塌糊涂。
两个前台的小姑娘缩在角落里,吓得吱哇乱叫。
王曦要走,却被人拦住。
大门开了,一个警察带着几个辅警跑进来,喊着:
“住手,都住手!”
王曦一看,民警正是城关派出所的小钱,急忙说道:
“他们闹事儿。”
餐厅大门也开了,厨子、服务员也都操着勺子、擀面杖冲出来,一见有警察,放下手里家伙。
舜县一伙人被带到室外,靠墙蹲下,唯独眼镜站着,就是不蹲下。
小钱走到眼镜面前,说道:
“身份证给我。”
眼镜回身,指着玻璃窗里的魁魁,回答说:
“我来找他。”
“我说话,你听不懂呀?”小钱说道,“身份证!还有你们,把身份证全都掏出来。”
辅警收来身份证,递给小钱。
小钱看过身份证,又看那两辆车,见是民用车牌,逐一看这伙人,心里有底了。
前台小姑娘跑出来,一边揉着脸,一边说道:
“他们前天就来了,开了八间房。”
小钱又问眼镜:
“你什么单位?”
眼镜迈前一步,拉着小钱往旁边走,小声说道:
“你来,我跟你说。”
小钱一把甩开眼镜,呵斥道:
“放手,拉拉扯扯干什么?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哦,是保密单位,是吗?都给我押到所里去。”
一个辅警走来,拽着眼镜,要往派出所走。
眼镜一把推开辅警,先是指着魁魁,又指着小钱,喊道:
“我告诉你,你把他也带走,我就是来找他的,他要是跑了,你吃不消。”
“什么东西,对我下命令?”小钱压着火,“你瞅你那样儿,嗑瓜子嗑出个臭虫,看把你能的。咋啦,还瞪我,不服气,是吧?你来河阳县干啥?跟踪、盯梢、绑架,是吧?全都押回去,看紧点,不许说话。”
几个辅警连推带搡,人车均被押走。
“小姨,总也见不到你,在北京待得惯?”小钱见人走净了,笑着对王曦说,“今天这伙子人干啥的?”
王曦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没弄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小姨?又一想,河阳县人口少,七拉八扯都能攀上亲。
“前几天,我从北京回来,魁魁开车,在路上差点撞车,”王曦指着一旁的奔驰房车,“他们车里下来三个人,先动手打了魁魁。”
又跑来一个前台小姑娘,说道:
“刚才,他们先动手,把我都打了,有监控,不信就查一查。”
小钱看着奔驰房车,说道:
“凶得狠,黑社会呀?不要紧,把酒店监控、车载录像仪都给我。”
这话提醒了王曦,车载录像仪能证明对方拿凶器。
一个辅警站在停车场入口,冲着小钱招手,意思是有重要情况,需要单独汇报。
小钱有意要拉近和王曦的关系,对辅警喊着:
“干毬啥,过来说。”
辅警走来,一脸谄媚,说道:
“这伙人都是舜县的赖皮,穿蓝羽绒服的家伙,名字叫矬哥,常年吸白粉。我估计,人是他招呼来的。”
王曦立刻问道:
“搜身了吗?”
辅警小眼睛狡猾地眨着,蜜一样贴近王曦,用手像是盾牌一般轻轻遮住嘴,小声说道:
“我让人悄悄盯着呢。”
***
县公安局会议室的墙上挂着一枚警徽,“忠诚、正义、为民、奉献”八个大字分列两边,赫赫醒目。
牟大昌、刘群利坐在长桌一侧。阳鑫大酒店刚发生的一场冲突,二人尚不知道。
王曦、魁魁匆忙赶来,坐在对面,将车载记录仪、军刀放到桌上。
牟大昌正要发问,刘群利的手机响了,他侧头一看,见是舜县刑侦队滕队长来电。
“喂,老滕,”刘群利将听筒远离耳边,以便牟大昌能听到,“你到哪儿了?”
“到你窝里来了,刚上楼梯,滚出来接我,”张队长喊着,“嗳,牟狐狸在吗?”
刘群利听到说牟大昌的外号,赶忙挂断电话,起身站到会议室门前。
走廊传来一阵脚步杂沓声,滕队长喊着:
“过年好!”
“好个毬,你专门找麻烦。”
滕队长一行人进门,先给牟大昌敬礼、拜年,坐下身来。
“抓重点,”刘群利递过一瓶矿泉水,“把情况给我们领导汇报一下。”
滕队长喝着水,看着对面两位陌生人。心里判断,高个子应当是魁魁,女人可能就是王曦。半小时前,刘群利在电话中透露了牟、王两家是亲戚关系。此时,滕队长觉得话越少越好,赶快把人带走,越快越好。他从包里掏出刑事拘留书,交给牟大昌。
“牟局,我也是当事人,”王曦举着车载记录仪,“当时的情况,都录下来了,大家也看看。”
车载记录仪摆到桌中央,画面播放着眼镜和同伙从汽车后备箱取出军刀、球杆,挥舞着,打向魁魁。
铃、铃声响,王曦掏出电话看,见是小钱来电话,赶忙到走廊接听,小钱说道:
“小姨,眼镜和矬哥的电话一直在响,我一看,上面有显示,是滕哥打来的。我就问矬哥,滕哥是谁,他说是舜县刑侦大队队长。我再问,他就不说话了。我觉得奇怪,他这是什么意思?你琢磨琢磨。我先挂了,有人叫我呢,过一会儿,我再电话你。”
王曦进入会议室,视频恰好播毕。
牟大昌起身欲走,滕队长急忙起身让路。
“滕队长,”牟大昌说道,“人在这儿,物证也在这儿,你都带走。”
“牟局,”王曦急了,“这还不说明问题吗?对方可是动凶器了,魁魁是正当防卫。”
牟大昌脸色沉下来,仿佛没有听到王曦说话,王曦就拦在门前,盯着牟大昌看,牟大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说道:
“哦,交给滕队长,进一步查,是吧?”
滕队长一心想着早走,伸手去拿物证。
王曦抢先将车载记录仪、军刀拿走,站在滕队长面前,说道:
“滕队长,您好,我叫王曦,问您一件事儿,舜县来了一伙人,刚才把我阳鑫大酒店砸了,这伙人您知道吗?”
滕队长想了一下,没有回答,走到墙角去打电话,见无人接听,又走回来,脸色犹疑不定。
刘群利摘下警帽,理了理谢顶的头发,模棱两可地说道:
“对方动凶器了,从画面上看,是可以肯定的,是吧,滕队长?”
滕队长坐下身来,又给眼镜打电话,随口说道:
“哦,嗯,是,就是。”
王曦手机响了,又是小钱来电,快步走出会议室,听到小钱说道:
“搜出来了,那个矬哥说要上厕所,这小子进了厕所,掏出一盒烟就坑里扔,我的人捞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小包白面,应该就是毒品。这货嘴硬,咬死了不说话。”
“好,”王曦说道,“你来局里,越快越好,来了以后,实话实说。”
王曦走进会议室,见舜县警察给拿魁魁戴上了手铐,滕队长仍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拨打电话。
“您别打了,”王曦坐下身,“稍微等一会儿。”
牟大昌、刘群利看着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
几分钟后,小钱兴冲冲赶到会议室,说道:
“局长,刚才接到报警,有人在阳鑫大酒店打砸抢,我所迅速出警,逮了十一个人,一查身份证,是舜县来的,并且搜出疑似毒品。”
滕队长立刻起身,问道:
“什么……”
小钱不认识滕队长,看了一眼他的警号,点点头,又看牟大昌,说道:
“局长,我看事儿可不小,是不是移交刑侦大队?”
牟大昌看着小钱,问道:
“怎么你来了,所长呢?”
“他家有事儿,我值班。”
滕队长起身,拉着刘群利出了会议室。
小钱坐在牟大昌身边,把情况说了一遍。牟大昌心里大概明白了几分,抬头看着王曦,不知该如何收场。
刘群利进来了,附身说道:
“领导,出来一下,接电话。”
十分钟过去了,牟大昌还没回来。
小钱、王曦也出了会议室,站到走廊,小钱问道:
“小姨,是这意思吧,我这么说能行?”
“好。”
“小姨,我有个事情,一直想请你帮忙,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你说。”
“现在,我们所的副所长位置空着呢,我也要求进步,你给老牟递个话。”
“放心,我给你办。”
局长办公室门开了,刘群利带着滕队长走出来,二人皱着眉头,到了王曦面前,说道:
“领导找你,让你接个电话。”
王曦进入局长办公室,牟大昌手机放在桌面上,屏幕上有曾广泉三个字,便问道:
“谁?”
“舜县的曾局长。”
王曦摁下免提键,大声说道:
“曾局,过年好!我是王曦,给您拜年了。”
“嗯,你也好。”
“那我直说,不耽误您时间,我要是说得不对,您千万包涵。”王曦停顿片刻,一口气说道,“事情很简单,一句话就说清楚,在高速路上发生了小误会,三个小伙子先动手,魁魁还手了。我说几点想法,第一,受伤的两个小伙子,我必须给人家赔偿,您让他们说话,赔多少钱,我二话不说,马上送过去;第二,舜县来的十一个人,也让滕队长带走;第三,魁魁也带走,最少拘留他十天,给他点教训,让他以后懂法。您看,这样可以吗?”
少停,曾局长回答:
“嗯,老牟,在听吗?你等我十分钟,马上打给你。”
电话挂断后,牟大昌低着头,手指敲着桌面,心里盘算着,这一下,彻底把曾广泉得罪了。而现在,最难受的人就是曾广泉了,他要是不同意王曦的意见,这事儿没法收场,同意吧,又没法给归继华交待。
五分钟后,曾广泉来电,语气冰冷,说道:
“可以!”
牟大昌还未说话,曾广泉毫不客气地挂断电话。牟大昌是个要面子的人,看着王曦,训斥道:
“你呀,你、你就和你妈一样,胆子大得很,什么事儿都敢干,不计后果,也不考虑旁人感受。”
王曦身体松了劲儿,瞬间觉得疲惫不堪,靠在椅子上,望着墙上的电子表,刚过十二点,摘下口罩,长出了一口气,脸儿也略微消了肿,说道:
“我两天没正经吃饭了,一起吃吧。还有个重事儿,要和您商量。”
“有啥事,在这说吧。”
“叔,牟叔,真有事儿,正好您也没吃饭,一起吃吧。”
***
阳鑫大酒店的餐厅领班很惊讶,从未见过王曦胃口这么好,一个人吃了两盘羊肉。
牟大昌的胃仿佛睡着了,什么也不想吃,喝了一杯牛奶,见果盘里有草莓,拈起几粒,吃过后,起身离席,坐在沙发上喝起了茶,望着王曦那张肿脸在狼吞虎咽着,皱着眉头说道:
“上火呢,少吃羊肉。”
“我心里要是有事儿,喝凉水都上火,要是没事儿,吃啥都不要紧,”王曦吃完最后一片羊肉,抬头看着领班,“你忙去吧,把门关上。”
领班退出包厢,关上了门。
“小钱能力很强,又要求进步,您帮一下。”
“就这重要事儿呀?不行,有组织章程,不是这么简单……”
“这事儿我都答应他了,您给想想办法。”王曦起身,从包里掏出粉红色手机,坐到牟大昌身边,“我现在说正经事儿,给您看个东西。”
牟大昌接过手机,想起没带老花镜,又放下,说道:
“你说,我看不清楚。”
“您自己看。”
牟大昌拿起手机,推到了两尺外,见手机屏幕上是一份文件,题名为《阳鑫集团犯罪举报材料》,忙坐好身体,点击屏幕,下一页是目录,正要细细翻看,手机被王曦拿走。
“一共三百七十页,内容太多了,您没必要全看,”王曦点击屏幕,快速翻找,“看这页。”
牟大昌接过手机,凝神看着,上面写着:
1987年6月3日晚,王晨潜入千岭山铝锌矿业集团子弟中学女生宿舍306室,实施暴力,强奸高一女学生印心。次日,案犯王晨即被抓获,并对犯罪行为供认不讳。随后,案犯之母刘香香找到时任县委书记陶澍(陶澍实为王晨生父),经陶澍授意,刑侦大队队长牟大昌执法犯法,允许刘香香多次进入病房,逼迫受害人印心承认与王晨处对象。随后,牟大昌篡改预审记录,释放案犯王晨。
几日后,学校师生才被允许前来病房探视。于是,印心才将被逼迫一事儿告知班主任贺玉枝,贺玉枝当即写下材料,并联合全校教师签名,赶赴省公安厅,要求重新审理案件。
牟大昌一目数行,跨过几段,继续看:
直到6月28日,军队、公安、民兵围山搜捕,在大岭关火车涵洞内发现案犯王晨尸体,此案得以告终。而实际上,火车涵洞系伪造现场,法医勘验的尸体为一名河南籍遇难矿工,这一切,均是牟大昌精心布置……
看到此处,牟大昌两肋汗出如浆,抬头急问:
“这手机哪儿来的?”
“34天前,也就是元旦,1月1日下午五点半,王晨包里突然冒出这么个手机。”
“王晨不是在澳大利亚吗,他回来干什么?”
“元旦前,我妈住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病危通知书下来了,我准备把妈送回河阳老家。我就告诉王晨,让他来北京看妈最后一眼,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他来了以后,服侍了妈十几天。元旦那天,他听包里有手机响声,打开包一看,就是这个手机。”
牟大昌拿着手机,颠来倒去地看着。
王曦续说道:
“王晨根本就不知道咋回事儿,他就接听电话了,对方是个男人,那家伙说,王晨,我找你好多年了,你现在看微信。然后,那家伙就把手机挂断了。王晨打开微信一看,这是这个文件。”
“当时,王晨在什么地方,接触什么人了?”
“他在甘露轩楼下,在街上找花店,准备买花儿去医院,没接触了什么人。”
王曦拿过手机,说道:
“一分钟后,王晨看微信,收到一条信息。”
手机屏幕朝向牟大昌,上面写着——按指令行动,不可延迟、泄密、调查,否则,立刻公布材料。
王曦点击手机屏幕,说道:
“直到第二天,也就是1月2号晚上五点半,对方发来这条微信。”
手机屏幕转过来,上面写道——十天内,杀白美妍,青岛市开发区星河湾6-3-103。
“第一个是白美妍,第二个是闻晶晶,第三个是艾新苗,”王曦放下手机,“到现在为止,已经杀了三个了。这三人,您都记得吧?都是306宿舍的女生。每过十天,就发来一条信息。现在,还剩下胡小缇和齐卉了。”
杀人了,而且是杀了三个人!牟大昌下意识地站起身,退后几步,与王曦拉开距离,低声喊道:
“你、你怎么能杀人呢?”
王曦也起身,上去两步,她见牟大昌也退后两步,同时,快速看了一眼包厢房门。这态度再明显不过了,是要与自己切割干净,对此,王曦虽然早有预料,可心中仍然升起一股凉意。瞬间,王曦觉得全身乏力,瘫坐下去,信口说道:
“我也是没办法,当时,只能和魁魁商量……”
“现在,把我也牵扯进来,”牟大昌听到魁魁的名字,厌憎地摇着头,指着王曦,“你牵扯我干什么?”
王曦歪着头,冷哼一声,看着牟大昌,说道:
“牟叔,其实,我可以不管。真的,我回澳大利亚也可以呀,我一点事儿也没有。那家伙把文件发到网上是什么后果,我哥和您不都得出事儿吗?”
“谁动的手?”牟大昌仿佛在审讯犯人,“你老实说。”
“厉老六。”
“厉老六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这话,看咋说了,说有关系也算是有关系吧。下一个,轮到胡小缇了,厉老六不想干了,他自己作死,怪不得我。”
牟大昌手里举着茶杯,作势欲摔,呵道: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和我商量?”
“这段时间,我一直给对方打电话,想和他谈判,大不了,我多给他钱,他要多少钱,我都给。可他关机,微信也拒接信息。我没想着牵扯您,真的,这事儿我一个人扛下来,我就是这么想的。”
牟大昌冷静下来,放下茶杯,坐到王曦面前。
王曦拿着粉红色手机,翻看着微信,说道:
“我和对方算是通过一次话。”
“他怎么说?”
“您别急,让我慢慢说。我掐算着日期,2月2号下午,我估计又该给发微信了,他肯定要开机,我就一直打他电话。就快六点钟的时候了,打通他电话了,他可能不小心按了接听键。我马上说,我叫王曦,咱俩谈谈,条件好说……不等我往下说,他马上掐断电话。然后,发来一条微信,您看。”
手机屏幕转过来,上面写道——我不谈条件,把曲庸之、刘香香、牟大昌、王晨全都解决了,一切才算完事儿。你给我继续干,慢慢受折磨吧!
看到自己也在被杀之列,牟大昌心中大恐,随即又想到,假如王曦没有和对方通过话,而是临时接到指令,王曦会不会对自己下手,便问道:
“你是不是也会杀我?”
“怎么这么说,我怎么可能杀您?我这么干,就是为了保咱两家人,您还这么想我,啊?!告诉您,要是我一个死,能保住大家,我马上就去死。”
牟大昌尽管看不起王曦,但他清楚,王曦说得是真心话。随后起身,围着桌子转了几圈,大脑开始高速运算,胁迫杀人,这是胁迫杀人!谁的报复动机最强烈?毫无疑问,就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名叫印心的女孩,说道:
“印心不是早都死了吗,她家里还有谁?我记得,她没有亲戚呀!”
“是孤儿,没亲戚。”
“排查,全都排查一遍,就查她,细细查,我就不信。对了,厉老六死了,你接下来怎么办,谁干?告诉我,魁魁吧?不对,魁魁被拘留了,你怎么还主动要求拘留他?”
“魁魁不能参与这事儿。”
“到底谁干?告诉我。”
“哑巴。”
牟大昌知道哑巴这个人,点点头,凝神思考。遇到事儿,先往最坏处想,这是牟大昌一贯思维——如果“牺牲”了刘香香、王晨,能把事儿平下来,倒也可以接受。可问题是,自己也在被杀之列。现在,是在和对方比速度、比时间,赶紧找出这个坏家伙!
“小伟呢?”王曦打断牟大昌思路,轻声问道,“去武汉媳妇家过年了?”
“什么?哦,是。”
“我反复想过了……”
牟大昌看着粉红色手机,说道:
“查手机。”
“对,我就是这意思,”王曦倾身过来,“小伟是技术专家,从手机查起,肯定能找出线索。这么干,咱们或许还有机会。不然的话,那就一直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我想尽快见小伟。”
牟大昌有一女一子,女儿牟丽嫁给了王卫东,儿子牟伟在北京国防科技学院任教,他还是国家计算机安全委会成员。
“还要把小伟扯进来?不行!”牟大昌走过来,附身下去,瞪着王曦,低声说道,“想别的办法。”
王曦安然不动,等到牟大昌离开,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没别的办法。牟叔,我也把心里话告诉您,在这个世界上,谁死都行,我弟不能死,我替他死都行,只要是能保住我弟,要我干什么事儿都行。到了最后,阳鑫集团保不住了,那也没办法。反正,我是尽心了。我妈清醒的时候,我答应过她,照顾好我弟。这事儿,我说到,我就得做到。要是动到我弟弟头上,除非我死了,我看不见,那没办法。哼!要不然,所有人都去陪葬吧。”
对面墙边立着一台电视机,有线台频道正在播报新闻,镜头一转,舞台上在彩排节目,镜头再转,记者举着话筒,正要采访胡小缇。
“杀胡小缇的微信是2月2号发过来,”王曦起身,拿着遥控器,准备将声音调大,“今天是6号,还剩下六天了。”
电视屏幕上,记者看着镜头,说道:
“据悉,这台春节联欢晚会,已经筹备了两个月,下面,我来采访一下工会文体部干事胡小缇女士,她也是本次晚会的负责人。”
胡小缇接过话筒,说道:
“我给一矿一县的父老乡亲拜个年,祝大家阖家欢乐,吉庆有余,大年初五,请到职工俱乐部,一起看晚会……”
牟大昌夺过遥控器,摁下哑音键,问道:
“除了咱两家人,还有谁知道王晨活着?”
王曦想了想,指着屏幕上的胡小缇,说道:
“我推测,她都未必知道。不过呢,有一个人肯定清楚。”
“曲庸之?对,是曲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