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碰带着微凉之感而来,却是落在了他的前额。一瞬的停留之后,就连身上的压迫感都褪去了。
邯羽猛然睁开眼睛,抓着上原衣角的手微微颤抖着。
即便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上原还是没有碰他,甚至都没有给他一个像样的吻。
他期盼得太多,而此刻仅剩茫然。
六百年前,正是在这张床榻上,他们翻云覆雨。而今,上原甚至连一个吻都吝啬。
失落感来得排山倒海,叫他一时深陷。邯羽就这样仰面躺在榻上,眼睁睁地看着上原远离。他的手指欲拽还休,十分可悲地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想要上原,然而他觉得上原却未必如他所想。
毕竟,他已然是个儿郎。
“方才是我鲁莽了。你背上的伤还需得几日恢复。”上原隐忍地揉了揉他的头,“你且忍一忍。待你好透了,我们才能尽兴。”
邯羽觉得自己很好,后背上的一个小伤口能影响他发挥多少!因此这个理由在他看来委实狗屁不通。上原临阵退缩,多半就是因为他发现自己下不去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不是个母的。
上原没有读懂他神情中的失落,还以为他不过是在缓着痛劲。而他自己也需要平复一下,显然待在同一屋檐下面对着这个让自己疯狂的人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弥菓煮了稀粥,我去给你拿上一碗来。”
上原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笑。然而,兴许是因为一腔热诚被生生打断,这个笑容多少有些牵强。
邯羽不可避免地又想多了。他躺在榻上发愣,许久都没能缓过神来。他感到了委屈,胸膛中那颗正在跳动着的东西针扎一般得疼,就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折磨。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就在方才,他还沉浸在欢喜与甜蜜之中,以为他和上原终于苦尽甘来了。他踏过了炙海,渡过了寒泉,为的便是要还上原的情债。即便现在是个爷们之身,邯羽也不曾动摇过。
这些日子以来,他都太过沉浸于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亦理所当然地以为上原也应是如此。而此时此刻,在经历了方才的那一段戛然而止后,邯羽觉得事情并非他以为的那般尽善尽美。
上原不但介意他是个男人,且非常介意!
邯羽这辈子头一回对于自己那多出来的二两倒钩生出了埋怨与无奈。
上原已经出去了,帐中空落,只剩了他一人。邯羽却止不住胡思乱想,越想心里越烦躁。他一骨碌从床榻上翻身而下,摔了帐帘就往外走。
屋外正起风,营地里几乎没有小兵走动。刺骨的寒冷扑面而来,无孔不入地直钻骨缝。
他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除此之外,还有透心的凉意。
一记亮哨当空响起,寂静随即被打破,鹿蹄声由远及近。
他想逃离这个地方,这个残酷的现实,这个让他难堪的地方。而上原的那句叮咛已然被他抛在了脑后。
白鹿如同狂风裹挟着冰雪一般冲了过来。风驰电掣间,邯羽拽住了它的缰绳一跃而上,消失在了远处的茫茫之中。
上原提着食盒回到帐中时,发现里头已经空了。他愣了一瞬,因为他才关照过邯羽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得提前报备。南沙军的帅习惯性地去给邯羽找理由。他觉得兴许邯羽是待在帐子里乏闷,所以才出去透透气。把食盒放在桌上,他心中依旧忐忑难安,遂又自我安慰,觉得邯羽也许是贪玩儿,毕竟他现在正是贪玩的年纪。然而所有的这些理由都无法说服他,因为邯羽是朝露,他不会胡来。
南沙军的帅快步走了出去,开始在偌大但空旷的营地里寻找那少年郎的身影。他问了所有遇见的人,然而邯羽就这样带着白鹿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上原心急如焚,当即招来了祈安,升入半空去寻他。
直觉告诉他,邯羽不会往北去。他催着祈安径直往南飞,在冰天雪地里寻找同样白如冬雪的白鹿。
他彻底慌了,因为他已经明明白白地将自己的恐惧坦诚给了邯羽,可他却还是不告而别。这意味着什么,上原不敢去想。也许之前他还不愿去勉强邯羽,想要许他一个平安顺遂。但现在,去他娘的顺遂!上原只想把邯羽找回来,然后绑起来拴在自己身边。
火凤凰明亮的身姿划过天际,它飞向了柜山营地,在上空盘旋了足有十多圈。营地空旷,不见少年郎的身影。就在他怀疑到穆烈头上的时候,祈安在柜山面朝赤水的那一面断崖上发现了要找的人。少年郎正负手立在那里,遥遥望着赤水彼岸的泛天山。
这个地方……
上原思绪陡然一滞。六百年前,他亲手把朝露埋在了那里。他没有在那埋骨之地立碑,因他害怕有朝一日柜山失守,翼族横行此地时会扰了朝露的清静。
邯羽不应该知道那个地方,因为那件事情发生在她身死之后。
火凤凰俯冲了下去,巨翼带起的大风将积雪卷向了半空。在那断崖的边沿,上原拽住了他的胳膊,好似拽住的是维系他理智的绳索。
“才同你说过,以后无论去哪里都要提前告诉我。这么快就忘了吗?”
邯羽情绪依旧低落着,“心里烦,想出来透透气。”
自邯羽转醒,上原就一直觉得他整个人都阴晴不定。他不知道他到底在烦什么。上原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地迁就他,他不去勉强他,万事都顺着他来,可他却依旧不开心。
“你到底在烦什么?”上原拽着他愤怒地问道,“到底有什么事情让你感到厌烦?是我吗?朝露,是我让你觉得厌烦吗?你就这么厌恶我吗?”
邯羽愣住了,他许久没见到上原这么愤怒过。遥记上一回见到他这般恼羞成怒,还是那一次在次山营地里自己对他说出那句诛心话的时候。
邯羽当即意识到他想歪了,赶紧伸手抱住他,拦腰死死地抱住,不给他任何转身离开的机会。
“我怎么会烦你!我怎么会讨厌你!”
上原的情绪彻底崩塌,周身蓦然腾起了一股黑烟,衬得他脸色更为惨白,“那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开我,朝露……你告诉我为什么?”
其中缘由,邯羽觉得自己委实说不出口。总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上原,自己是因为求欢不成而觉得心灰意冷。
邯羽默了片刻。怪就怪,词太烫嘴,他没脸说。
他们僵持了好一会儿,仿佛是立在这断崖上的两尊冰雕一般,就连周身的空气都快凝结了起来。
邯羽怅然若失道:“上原,有的时候我明明在你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可那又好像不是我自己。”
拽着他的左手陡然用力一拉,邯羽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撞上了他的胸膛,随即被禁锢在了那里。
“那就是你,朝露。那里只有你,没有别人。”他看着他,目光深邃,“别总是自己同自己较劲,你在我眼里从来没变过。”
邯羽笑得有些牵强,他知道那不一样,因为他能感觉得到。
少年郎沉默不语,目光瞥向了那一方归身之处。曾几何时,他无比憎恨那是一具女儿身。那一世的挣扎与痛苦,皆因那是一具女儿身。而现在,他却不禁羡慕起了埋在下面的那具化泥的枯骨。因为她得到了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一个完完整整的上原。
周身骇人的魔息散去,上原平静了下来,却不禁问他,“怎么一声不吭地跑来这里?”
“我想看一看这个地方。”他顿了顿,“亲眼看一看。”
上原望了望这萧瑟之景,“你竟然会知道这个地方。”
“你对我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邯羽颓自一笑,“你让我下辈子做个像话点的女人,只可惜……”他垂眸一叹,“我就是这么的不听话。这辈子,我甚至都没做个女人。”
“从前,你总说自己要是长了二两倒钩,就没有我们这群爷们的事了。而今,你得偿所愿,岂不是更为自在?”
“但是你自在吗?”邯羽看向他,“我变成了这样,你自在吗,上原?”
上原没有多想,十分自然地道:“只要你开心,我没什么不自在的。”
邯羽沉默地转身,立在断崖处遥遥眺望着远方的赤水,云愁海思。他知道他们回不去了,就像那一堆深埋的枯骨,再也没有了曾经的鲜活。
“底下开战了呢!”
南沙军的帅缓步来到了他的身旁。谷地之上,两股力量已经碰撞在了一起。他们站在断崖上,其实看不真切,也听不到厮杀声。这一处巅峰之地好似云端,让一切都变得渺小了起来。
“都城大军斗不过三枭的。”邯羽笃定地道,好似早已看破了结局,“都城大军以骑兵为主。没有蛊雕协作,根本拿天上飞的那些扁毛大鸟没辙。”
上原点了点头,“穆烈应该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不肯承认罢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找上门来了。”
邯羽勾起嘴角一笑,“我倒是很久没见那小子了。”
“你不必亲自见他。”
“你想替我报仇。”邯羽脸上的神情继而冷峻了起来,一双丹凤眼中的目光锐利如雄鹰一般盯着底下的战局,“可是上原,我更想自己动手。”
当晚,南巡的蛊雕带回战况,都城大军在谷外遭三枭重创。
次日,残兵退回谷中,死守柜山营地。
仅仅隔了一日,次山营地便迎来了那位不受欢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