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

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空不异色,色不异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缥缈的香雾间,孟姥姥盘膝坐于释迦牟尼镀金趺坐佛像前的蒲团上,双目微闭,手捻佛珠,口中喃喃呐呐的念诵着;一绺银发颤颤的垂过眼角,映着她那皱纹深刻犹如刀削斧凿一般的脸颊。孟姥姥身旁,费阿公、公孙黄石相对而坐,各自心事重重,仰首无语。




“同床异梦,同床异梦!……”良久,孟姥姥的念诵声音渐渐的低弱了下去,低弱得犹如暗夜梦呓一般,公孙黄石觑着时机,摇了摇头,仿佛自言自语的说道,“王爷和陛下、夫人,已是同床异梦了呀!”




孟姥姥瞿然住口开眼,二目精光闪烁,不冷不热的瞟了公孙黄石一瞟,说道:“这个不须公孙先生提示,我和陛下又不是没长眼睛,竟会看不出来?而今我与陛下、珏儿虽然同乘一舟,其实却是各怀心思,相互戒备,这个双方当然各自心里有底。自古疏不间亲,珏儿虽和赵祯那厮阋墙,然说到底毕竟是同室兄弟,闹的是自家家务,我和陛下虽抚养珏儿、雯雯长大,然说到底毕竟系异姓外人嘛;为今之计,不过相互利用,各求所需,互不点破对方而已!”语毕,眼睛缓缓移至费阿公脸上,似在期待着费阿公的表态。




费阿公怅怅的吁了口气,仿佛嘴里含着颗酸枣般的一面说话,一面摩挲着光滑温润的靠椅扶手,眼睛却看也不看公孙黄石,“朕看倒也未必:我们和珏儿虽有分歧,但大体目标毕竟还是一致的嘛。珏儿的主意,以朕观之,其实还是很有几分可行的,——远比在山间当场动手要好上百倍嘛!”








“这个当然:借刀杀人,坐收渔翁之利,还能赢得朝野官民一片叫好之声,确比在山间当场动手要来得好,——亏了珏儿竟能想出这样精绝的主意!”孟姥姥见自掌毙红装艳女以来,费阿公首度开口说话,且站在自己一方,心下不觉一阵欣喜,面上却丝毫不肯带出,唯接口而言,“但以妾之见,我们也不能尽把筹码押在珏儿这个主意上面!”




“爱妃的意思是……?”费阿公转头盯着孟姥姥双目,诧异而问。




孟姥姥踽踽起身,点燃一束香烛,插于佛像前的铜炉内,然后重新坐回蒲团上面,咬了咬牙,磔磔冷笑几声,语调极是森凉:“有近何必求远?谍报已经确认,赵祯一行就在邓州城东的‘张巡祠’内驻跸,且关防并不十分严密。既然如此,珏儿的主意,便尽可作为替补之策了。”




“嗯,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赵祯那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夫人竟会于其刚刚站稳脚跟之际,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此妙招。夫人才思敏捷,虑事周全,又能当机立断,不误战机,且事成之后依旧可以嫁祸他人,我等坐收渔翁之利,实有古大将之风,山人佩服之至。”公孙黄石眼珠一转,早已明白孟姥姥用意,双目一眨不眨的盯向孟姥姥,谲诈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笑容,“山人这就立即出去安排,确保夫人妙算得成!”








138




女郎裣衽一礼,端端庄庄的坐在了一株花树下面早已备好的绣花瓷墩上;那株花树并不知名,然满树白花开得如火如荼,灿灿似雪,更将女郎映衬得娇艳无伦,恍若仙子。




在众人的啧啧赞叹声中,女郎将琵琶摆正膝上,抱稳怀中,调弦转轸后,五根莹白如玉的纤指轻轻滑过竖弦。叮——,一声寒冽之音,曼曼妙妙的拂面而来,犹若清泉缓缓滴落石上,又如晨风簌簌旋过水面,正是曲调未成,情愫已生。




在座诸人闻此大雅之音,俱是一怔,酒意立时便醒了大半,各自正容肃面,洗耳静听。




接下来,女郎便转轴拨弦,轻拢慢捻,琵琶乐音恰似风拂竹梢,露润塘荷,又似月照松涧,鸟鸣暗夜,轻柔舒缓得到了极致,如要将人带至昏昏欲眠境界;又启朱唇,发纶音,婉转歌喉,莺语花丛。一时之间,阵阵柔靡清歌回环绕耳,又在深谷幽壑中袅袅流荡;仔细听时,却唱的是:




吴会风流,人烟好,


高下水际山头。


瑶台绛阙,依约蓬丘。


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


触处青蛾画舸,红粉朱楼。


……








江柏春坐于席间,侧头打量夏宜春时,却见夏宜春竟自痴痴茫茫,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女郎,又偷眼环视四周,见欧阳忠雄等人亦各或屏声息气,聚精会神,或目眩神迷,如痴如醉,谁也没往这里注意;乃一吐舌头嘻嘻而笑,又伸出手掌在夏宜春眼前晃了几晃。




夏宜春这才骤然惊醒过来,如释重负般的吁了口气,问道:“贤弟,有……有什么事情吗?”




“闻得百面郎君夏宜春也算得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江柏春叹了口气,一本正经的低声答道,“却奈何如此重美色而轻故友也?嘿嘿,嘿嘿……”




夏宜春一怔,良久方才醒悟过来,遂捧起酒壶,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注满,尴尬笑道:“贤弟其实取笑了。自诗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始,古往今来,有多少才子佳人、痴男怨女为情所误所惑,不能自拔,然真能洞房花烛、长相厮守的究有几何?更多的则是或逾礼越教,或伤败风俗,甚而殒身损命,香消魂散,留下百年长恨。——由此可见,这‘情’之一字,实在害人非浅矣……”








江柏春举杯与夏宜春相碰而饮,摇头晃脑,嬉笑而语道:“哥哥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实言之左矣。昔女娲造人,性分男女,男女之间,又以‘情’相牵;如若无‘情’相牵,则男之为男,女之为女,泾渭分明,又何来两‘情’相悦乎?‘情’若真的害人,如何又有许多世人自甘飞蛾扑火,为其所困所误乎?愚弟以为,‘情’乃人之本性流露,倘发乎‘情’而止乎礼,虽圣人亦不能非也。人若全然无‘情’,又与山石林木飞禽走兽何异也?”




说至这里,江柏春忽然目光睐了睐女郎,贼兮兮的一笑,压低声音说道:“夕阳荒草本无恨,才子佳人空自悲。听哥哥的口气,莫非竟然钟情于眼前的这位绝色女郎耶?”




夏宜春复又斟满面前酒杯,和江柏春相碰而饮,仰目凝思许久,方平视江柏春,正色答道:“贤弟一番‘情’之论述,果然精辟独到,愚兄自叹莫如。这位女郎和一个故人容貌略微有些相像,故此惹得愚兄触‘景’生情,未能免于俗流。贤弟再莫取笑了!”




“看来这位故人必定姿容绝世,性情淑娴,方能勾动哥哥这样的大名士如此情思,”江柏春咧嘴嘻嘻一笑,上身前倾过来,说道。








夏宜春正欲答话,突然听得席间一人粗声呼喝道:“兀那女郎,我辈俱乃粗鲁汉子,干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勾当,整日价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日月,谁耐烦听你这等文绉绉的柔靡之音了;且拣一个壮烈些的唱来!”




女郎一双明眸冷冷的闪了两闪,轻轻的调转了弦轸;果然,片刻之后曲调一转,歌喉重开,初听时弦如裂帛,声遏流云,再听时乐音竟似万千锋刀锐剑,在崖壁间来回碰撞,迸溅出丝丝的金属颤音:




汉家飞将引熊罴,


颦鼓北向三千里;


……


燕山死战护我师,


狼牙血染征袍衣;


……


万弩齐发箭如雨,


流矢贯臂血淋漓;


……


可怜小儿杨延玉,


临难犹言节不移。


……




这回唱的却是本朝杨家将旧事,端的金戈铁马,歌弦壮烈。一时间,崖前谷下,但闻山风烈烈,松涛阵阵,时而恍若颦鼓动地,万马驰骋,时而又如风行水上,呜咽低旋。众人面前,缓缓的展现出了一副大漠戈壁金戈铁马的浴血奋战场面,展现出了英雄末路宁死不屈的慷慨悲壮画面。听到动情处,在座诸人或眼眶潮润,沉默不语,或推酒而起,泫然涕下,或拍案击节,怒声詈骂。




夏宜春举杯在手,隔了杯沿偷眼打量欧阳忠雄时,但见欧阳忠雄更是听得扼腕切齿,双目滚滚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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