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克制之美-川端康成3

    我和友人谈起过日本文化中有一种谷崎润一郎所谓的”阴翳之美“。其实这种审美倾向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清晰。所谓阴翳,就是暗淡的,阴沉的,柔性,暧昧的美,对比南美文学中的亮丽和炫目,这一点就更突出。谷崎润一郎自己为此解释到:由于阴翳,事物都不清晰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而是隐藏在一种隐约而模糊的光线中,根据想象,那种美感会增强很多倍。他甚至进一步说到:美,不存在于事物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阴暗之中。比如普通的房屋,只有在大树的阴翳之下才会显得更容易让人产生审美的愉悦。

    因此卡尔维诺在写《新千年文学备忘录》时,似乎忘记了提到了轻和重,快与慢,不过似乎忘记了阴与阳。友人说这和波德莱尔马拉美那种阴郁的美,又有何不同呢?有相同又有不同,谷崎润一郎的阴翳之美是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而波德莱尔则是主体对客体的,谷崎润一郎想说的是交互的美,而波德莱尔更想做的是一种对片面的审美的反抗,他想说的是丑、恶、阴暗之中蕴藏的美。关于这一点,我想在讨论谷崎润一郎时专门说,因为这几乎是一种文化的共性,不仅仅属于川端康成,而且它过于深入,无法单独提出。

  在这里,我想提川端康成关于叙述的安静和克制。安静和克制,虽然不同于狂放,但也区别于恬淡。之所以提出这一点,是为了将和以后提到的诸如三岛由纪夫和芥川龙之介、大江健三郎等等狂放的不可控制的力量对比。而安静和克制之所以和恬淡不同,恬淡大概是出自于庄子(余胖胖,不知道你是否还在读庄子),“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安静和克制是一种压抑,一种濒临爆发的沉默。

    在《雪国》里,叶子几乎要疯了。但是在每一刻她出现时,川端康成几乎没有给她任何表达的机会。唯一一次对话,叶子的话让人因为那种克制心疼。一个花季的少女,守护一个病人三年直至死亡,在他死后,依然每天去祭拜她的情人。她沉默着。她接近了疯狂,甚至渴望沉沦,似乎只有向下的沉沦才可以拯救她。是的,有时候自暴自弃是似乎是唯一的道路。

    而在《舞姬》里,那奇怪的三角关系,随时似乎都会绷断,又似乎随时可能产生悲剧,主人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脆弱的平衡,仿佛这种平衡的纽带一断裂,所有的人都会跌落。舞姬是一个特别敏感,又是一个特别脆弱的人,她神经质,她随时都可能会垮掉,但是他的安静和克制,给了她稳定的基石。我们的生活何尝不是依靠着这些安静和克制的生活基石而平衡着,继续着。有的人是随波逐流,而有的人则是锚定他的人。面对大军逼近的生活,即使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我们也必须安静和克制,不管是多大的风暴,生或者死,沉着总比惊慌失措更加有尊严。川端康成没有放弃那种微弱的希望,即使一碰即碎,也要轻轻地去擦拭,认真地呵护。

  《睡美人》呢?老人,一次次逼近崩溃,一次次因为那青春的肉体散发的活力而陶醉。其实人并不是渴望占有,有时候只是渴望分享,甚至仅仅是渴望一次简单的触摸,一次简单的短暂的共存,打破沉沦的假象。我们都是渐渐趋近死亡的,我们慢慢地习惯了这种趋近,终于,等到我们越来越近时,我们开始慌张。我们无法克服这种慌张,我们甚至无法诉说这种慌张,我们假装幸福,我们离群索居,我们沉默,我们渴望睡去,甚至渴望昏迷。然而这只不过是生的假象,其实,死亡每一天都靠近我们。我们必须安静,必须克制。《睡美人》里的老人是不可能得到彻底的拯救的,因为他总是面向死亡。连远处大海的涛声,院子里的满地落叶都是死亡的象征,那么还有什么不是呢?生活,其实不过是背对死亡而微笑的艺术。

    诺贝尔奖说川端康成细腻,我想说的是,他的安静和克制,是一种美。可惜,这种美最后也凋谢了。不是安静和克制失效了,而是他再没有那种安静和克制的力量了。和普通的死亡一样,他死于力量的丧失,所不同的是,他不愿意看见这种丧失过于持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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