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之源:老子《道德经》

   


      中国人曾被称为实事求是的人民,但也有他的特性的罗曼斯的一面;这一面或许比现实的一面还要深刻,且随处流露于他们的热烈的个性,他们的爱好自由,以及他们的随遇而安的生活。这一点常使外国旁观者为之迷惑而不解。照我想来,这是中国人民之不可限量的重要特性。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头,常隐藏有内心的浮浪特性和爱好浮浪生活的癖性。生活于孔子礼教之下倘无此感情上的救济,将是不能忍受的痛苦。所以道教是中国人民的游戏姿态,而孔教为工作姿态。这使你明白每一个中国人当他成功发达而得意的时候,都是孔教徒,失败的时候是道教徒。道家的自然主义是服镇痛剂,所以抚慰创伤了的中国人之灵魂者。

      要知道道教之创造中华民族精神倒是先于孔子,再看他怎样经由民族心理的响应而与解释鬼神世界者结合同盟。老子本身与“长生不老”之药毫无关系,也不涉于后世道教的种种符箓巫术。他的学识是政治的放任主义与论理的自然主义的哲学。他的理想政府是清静无为的政府,因为人民所需要的乃自由自在而不受他人干涉的生活。老子把人类文明看作退化的起源,而孔子式的圣贤被视为人民之最坏的腐化分子。宛似尼采把苏格拉底看作欧洲最大的坏蛋,故老子俏皮地讥讽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从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出发,真知与浪漫的逃世而重返自然相距一步之差。据史传说:老子本为周守藏室史,一日骑青牛西出函谷关,一去不复返。又据《庄子》上的记载: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从此以后,道家哲学常与遁世绝俗,幽隐山林,陶性养生之思想不可分离。从这点上,吾们摄取了中国文化上最迷人的特性即田野风的生活、艺术、与文学。

      或许有人会提出一个问题:老子对于这个逃世幽隐的思想该负多少责任?殊遽难下肯定之答复。被称为老子著作的《道德经》,其文学上之地位似不及“中国尼采”庄子,但是它蓄藏着更为精练的俏皮智慧之精髓。据我的估计,这一本著作是全世界文坛上最光辉灿烂的自保的阴谋哲学。它不啻教人以放任自然,消极抵抗。抑且教人以守愚之为智,处弱之为强,其言曰:“……不敢为天下先。”它的理由至为简单,盖如是则不受人之注目,故不受人之攻击,因能立于不败之地。所以他又说:“……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尽我所知,老子是以浑浑噩噩藏拙蹈晦为人生战争利器的惟一学理,而此学理的本身,实为人类最高智慧之珍果。

     


老子觉察了人类智巧的危机,故尽力鼓吹“无知”以为人类之最大福音。他又觉察了人类劳役的徒然,故又教人以无为之道,所以节省精力而延寿养生。由于这一个意识使积极的人生观变成消极的人生观。它的流风所被,染遍了全部东文化色彩。

      中国人心目中之幸福,所以非为施展各人之所长,像希腊人之思想,而为享乐此简朴田野的生活而能和谐地与世无忤。

     


当一个人扮演过尽责的好父亲后,我们能够感觉到,在奥妙的知识领域里,对宇宙的神秘和美丽、生与死的意义、内在灵魂的震撼,以及不知足的悲感,究竟能体会多少?或许没有人能说出他确切的感受;但在《道德经》里,却把这些领受都泄露出来了。

      看过《道德经》的人,第一个反应,便是大笑;接着就开始自嘲似的笑;最后才大悟到这才是人们最需要的教训。

        —— 林语堂

              194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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