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连着天》 第二 章 在 路 上 9

那天晚上,在姚家浴瘿瓜老汉家里,众人吃过鸡后,又凑出酒和几样下酒的菜,喝的中间一个个兴致高涨起来。耿六说了来路去处后,跟着就是一通轻车熟路的吹牛。他有意把话往翠花山的土匪身上引,就说了大路镇上的所见所闻,没想到一下子点到了要害,人们的谈兴大增。

瘦高男人嘴快,说:“那是吕三爷没错,人们都叫他九命神猫,不要说是兵营的土牢房,就是皇帝老儿的天牢也困不住他。你不知道,他看上去是个大胖子,满身的虚肉,可会一种叫宿骨的功夫,能从老鼠洞里钻出去。”一位中年汉子骂说:“你给爷好好吹大牛哇,再说下去,还能钻过针眼子呢!”瘦高男人不甘示弱,瞪着双眼说:“我咋吹牛了?吕三爷从东面过来入伙拜山时,杜二爷出了几个大难题,还把吕三爷圈在老鹰崖的地牢里。地牢那是啥地方,除了几处进出水的细孔,苍蝇都飞不进去,人家还不照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出来了。那你说,他是咋脱身的?”一个年轻人结巴说:“吕三爷的本事,山上的人谁不服气?那老鹰崖上鬼见愁和阎王脸两处地方,人家在晚上爬上爬下。我还听人说,吕三爷那胖身子,一用气就能像气球一样飞起来。一放气,人就能扁成个毡片片。拧紧了,就能像条绳子一样拉长了。”中年汉子在膀子上拍死了一只蚊子,慢悠悠地说:“那么有本事,他咋不在白土沟上当老大,跑到翠花山上,才坐了个第三把交椅?那么有本事,咋会让人几个国民党的大兵,说抓倒抓住了?我给你们说,吕三爷的那些烂本事,在杜二爷的眼里狗屁不如。当时大爷和二爷不过看他是个亡命徒,乱世道里还有点用处,才收留他的。你们两个说得那些东西,那是吕三爷为给自己长脸,编出来的。你们几个傻瓜还当成故事讲了。没脑子。”想了解更多的耿六,故意说:“这个吕三爷本事这么了得。那山上的大爷二爷还不成神仙了?”年轻人听了得意说:“那还用说,在我们这地方,人们都说大爷是一条云中龙,二爷是黄河里一条成精的鲤鱼。”中年汉子一脸睥睨说:“你们懂啥,翠花山上真正厉害的人,还是杜二爷,那身手三个三爷也不在话下。那名气,方圆几百公里谁说起了不伸大拇指。不说别的,就说这翠花山上百年了,哪朝的皇帝老二都奈何不了它。你知道为什么吗?”耿六摇头说不知道。黑汉子说:“翠花山那是玉皇大帝为王母娘娘造的一座仙山,三面黄河一面崖,全凭一道云梯通上下。到了山上,那是步步机关,处处险道。自家的人上去了,那路是路,山是山。外人上去,那路就是陷阱,那山就是要命的判官……。”

一通海说,时间就到了深夜,耿六知道了大概,心里却生出一份警惕。他不明白这些个村民,为什么说起土匪都是津津乐道,没有一点的害怕或是反感,好象说自家的光荣事一样?还有一个现象,一晚上说话的多是几个吃蹭饭的,那瘿瓜老汉坐在地上只管吸旱烟,从始至终,很少插话。

看见耿光祖在后炕早睡着了,耿六打了个哈欠。那老汉看在眼里,发话下达了逐客令。

几个人伸着懒腰,兴犹未尽要走。一直没有言语的黑汉子闷声说:“过路人,你明天不要走,我知道铲后沟有人家卖羊,咱们再炖着吃吧。”众人都笑了,说他今天没吃上鸡肉,不甘心,还想着吃羊肉呢。中年人跳下炕,对耿六说:“你这人是个过路的,今天吃了你的鸡,算我们欠你一份情。我给你个好东西,带在身上,从这里往西走,保你平安无事。”说着从裤腰里抽出一个磨得光溜溜的木头牌子,举在手里说:“这是路牌,路上要是有人查,你就说是我们姚家浴的人,出外看亲亲的。他们就不会难为你了。”这是一道护身符啊!耿六高兴,连忙接了过来,在油灯下端详着,发现上面奇怪的图案,像似阴阳画出的鬼画符一般。

等几个闲人走了,灯油将尽,一点如豆的亮光下,老汉到外面走了一趟,耿六也跟着撒了一泡尿,顺便到旁边废窑中看了看拴在柱子上的大灰驴。站在窑门口,他仰起脖子看着满天星斗,浑身打了个哆嗦,再回屋,先前的睡意就荡然无存了。

睡不着的耿六回想起一路行来,好象处处都有狼的影子,担心起灰驴在外面的安全。他问这地方有没有狼?老汉说:“山里面咋能没狼呢,不过好长时间没看见了。”两个人又啦呱起来。耿六问:“你们这个村子有多少户人家?”老汉躺在炕头前,算了一下才说:“前些年有四十多户,后来走的走,被抓了兵的,还有上了山的,现在剩下不到二十户了。”耿六说:“刚才听他们几个人说起山上的事,好象说古书一样,到底是不是真的?”油灯灭了,老汉在黑暗里冷笑了一声说:“人们闲的没事,都爱编个故事来溜嘴皮子,一来二去,好象真是那么回事一样。”耿六“噢”了一声说:“那山上的土匪,来村子抢过东西吗?”老汉说:“抢啥呢,这姚家浴的地都是山上的产业。”这话让耿六豁然明白过来,怪道他们一个个说起山上的事,就好象说自己家的光荣史一样,出处原来在这上面啊。耿六琢磨了一会儿说:“老伯,那你给我说说这山上的情形,外人要是想上去,有没有可能?”一句话让老汉激动起来,说:“外人躲都躲不开,谁还想上去找死啊。咋,你想当土匪?我告诉你,那山头可是上去容易下来难,像你这个年龄的人,哼,哼。”老汉摇头不语了,耿六忙解释说:“我只是随便问一问,哪就敢上去呀。”老汉半天不应,他又忍不住说:“不知村子里跟山上有联系吗?不瞒老伯你说,我的一个三哥……。”

耿六终于说出了深藏的心事,老汉叹了一口气,分析说:“我昨天还寻思,你这么个年轻人,咋会领着娃娃专往匪窝里钻呢。唉!你那三哥要是有造化,半路跑了也说不定。我听说秃三爷被官家端了老窝,窜到这地方后,山上一开始不收他。你知道,这里是两省交界的地方,官家不一样,可官家有联系呀!要不是当时日本鬼子在黄河北面西进,和八路军打了几仗,这边的军队被调过去协防。这才让他们有了时间,所以那阵子他们就是手里有人票,也顾不上索银钱的。”老汉金口一开,耿六期盼的线索就来了,十二万分关心地听着,只在停顿的时候,用一句句“后来呢”来延续谈兴。老汉说:“后来,二当家的和大当家的联系上了,看秃子人虽残忍,但还算有点血性,身上还有些手艺,手下也有几个枪法不错的,就把他们收了。一些人送到了军队里,一些人留在山上,秃子当了三爷,成了专门外出打家劫舍的领头人。”耿六有点失望,说:“我三哥又不会拿枪打仗,连地都不会种,就会作文写字,教一些娃娃念书。这么说来,怕是没了结果。”老汉听了,黑暗里眼睛溢着亮光说:“原来是个读书人?要是这样,倒说不定还活着呢。”耿六眨着两眼不明白。老汉说:“山上的事你不知道,我在那上面呆过多年。大爷是个见首不见尾的神龙,二爷呢是个爱听说唱,又识文断字的一个人。他们都是父辈家业,年轻时走南闯北,后来在老太爷死了后,才回山料理家务。坐山的二爷平常最喜欢看书了……。”

听到后来,耿六搞明白了,这翠花山和黑鹰崖原来是一座山,是黄河几千年冲唰,把它们分了开来,形成两边对峙的险峰,令人称奇的是一面凸出来,一面凹回去,紧紧地互咬着一线河水。要说山上的鼻祖,都曾是当地土豪,天下大乱后,占山为王,并代代相传。现在的大爷和二爷,年轻时跑外念书学艺交友闯天下。父辈去世后,两人按照祖训从江湖收网归来,继承了山权。不同的是,他们一改抢劫为生的勾当,转而发展田园,把周边地区的山川集镇统了起来,成了方圆百里名付其实的山大王和大财主。

如此说来,寻找三哥的机会就在眼前,耿六央求老汉帮忙,还许诺大恩必重谢。老汉犹豫了半天同意了,答应去寻访几个熟人,通过他们看能不能套得一些有用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早起的老汉到村外绕了一圈,抱回两颗大窝瓜,又做了一顿如昨天一样的糊糊饭。吃了的中间,老汉说,“可惜,昨天把一锅鸡汤,让那个灰孙子给全喝光了,不然搅在里边吃那才香呢。”耿六说:“想吃,咱们等你今天回来,再炖它两只。”老汉说:“今天怕是回不来了,你们就替我看着家,饿了就自己做饭吃吧。面是没了,米在那个瓷瓮里。”耿六心急,提议说:“你骑上我的灰驴走得快些。还有,我这里几块银洋,你带上说不定有用着的时候。”

耿六递给了老汉两块大洋,站在院门口,看着他骑驴走了。一上午,无所事事的他领了耿光祖在村子里漫无目的转悠,看着那些修在半山腰里的窑洞,听着呱蛋的母鸡哼出清脆如唱歌的调子,想着老汉要是真能问到了三哥的消息,那自己可真是办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进一步他开始想象兄弟见面的情景,会多么令人激动啊!转悠着,他发现这个村子是建在一条向阳的沟里,村人们吃水的井,是用乱石围成的一个圆坑,水上面漂着一些碎的柴草渣子,水的颜色有点浑浊。在一棵老柳树下,耿六遇到了昨天晚上喝鸡汤的黑汉子,他正坐在山坡上晒太阳,手不停在脏衣服里捏揣。看见了耿六,黑汉子有点意外地站了起来,嘴皮动了动却没出声。耿六也就没在意地走了过去,耿光祖却盯了黑汉看,很快又跑着跟了上去。

回到瘿瓜老汉家,耿六躺在炕上歇着,脑子里想着这个村子跟老荒地差不多,人们的口音也基本一样,但细听起来,还是有些区别的。耿光祖一个人无聊,坐在一边问:“六爹,咱们是不是到家了?不走了?”耿六说:“早着呢,你好好听话,咱们得先办完一件大事,才能赶回去呢。”过了一会,耿光祖郁郁地说:“六爹,我想妈妈了,我还想姐姐了,我还梦见他们哭了,呜、呜、呜的哭。”耿六眉头皱了皱说:“那是梦。你知道什么是梦吗?”耿光祖摇了摇头。耿六说:“梦就是梦,是假的,不是真的。你梦见别人哭了,那也是假的,不是真的。你懂吗?”耿光祖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通过这些天的感觉,耿六知道这个侄儿样子虽不光俊,但脑瓜子绝对不傻,就打心里有了一种喜欢。

三天后,瘿瓜老汉回来了,风尘仆仆一进门就说:“我原来想见的几个老伙计,没想到有两个倒已经死了,还有两个老眼昏花,外面的事啥也说不清。不过他们说寨子里这两年新添了个四爷,是个读书做学问的人,可后来又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又问了一些寨子里的关系,谁都不知道这回事情。没办法,我想上山去打听,山口上的人拦住不让上,说是大爷回了翠花山。”耿六急急地问:“那如何才能见到大爷呢?”老汉说:“我这把年纪,在山上干了那么多年都没见过大爷一面。你不知道,除了几个非常贴身的人,一般闲杂人谁看见了大爷,谁就得死,这是山上的规矩。”耿六鼻子抽气说:“不管他有什么规矩,也不管大爷二爷,还是三爷,我只是想问个消息啊。”老汉有点惭愧,“你不要着急,让我再想想办法,这事看来还只能问秃子三爷,还有和他一起留在山寨里的人,才会有个结果,别人怕是很难知道的。”耿六问:“那,咋才能遇到秃子三爷,他不可能来姚家浴村吧?”人就有点躁,说:“不行,我得到山底下去找机会。你说我现在走,天黑能到了那地方吗?”老汉说:“年轻人就是性子急,那有八十多里山路呢,现在是后半晌,你就是骑上马跑,也未必能跑到。听我的话,还是再住一晚上,明天一早上路吧。再说,你的驴还得喂些草料,这牲口虽说腿脚好,也不能连天的使唤,会掉膘走乏的。”

由希望到失望,耿六的情绪一落千丈,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认可了老汉的主意。

当天晚上,老汉炖了路上买的羊肉,在没有外人掺和的情况下,三人吃得平静又满足。吃热了的老汉脱了衣服,光着膀子盘腿而坐。耿光祖吃饱后在炕上耍,看见老汉脊背上有一排烧灼的痕迹,便吃惊地盯了看。老汉感觉到了,粗大的脖子缩了缩,那个肉囊上下抽动了几下。耿六奇怪地问:“光祖,你不吃饭,跑在爷爷后面看甚呢?”老汉平静说:“娃娃嘛,让他看去。也不怕你们爷俩笑话,这是我过去在山上当奴的印迹。”说着,把身子一拧,露出的背脊上面,烙着“翠花山奴”四个字。由于时间久了,字迹在褐色的背肉上好成了一道道记号。老汉解释说:“山上的人都要刻字的。刻上了这个字,就是山上的人了,如果你跑了,方圆几百里,没有人敢留用你的。谁要是发现你的印迹,把这样的人押送回来,山上是有重赏的。要是帮助藏匿不报,藏一个就杀两个。”耿六听得半天无语,缓过神说:“那,你不怕被捉回去?”老汉说:“我老了,从十六岁上山,打杂喂牲口,直到患上这种病,才被安排到这里。山上给了我几亩薄地,自己种不动,就让别人代劳着呢。不瞒你说,我还有一个村里人不知道的任务,就是为山上当眼线。”实话实话让耿六感动了,两人饭碗都没收拾,直说到半夜才睡。

翌日,耿六准备动身了,才发现大灰驴没了踪影。这可把他气得够呛,老汉也发了老威,把村里的人家逐户问过,用恶语相威胁。村人无人认账,也不敢表现不满,热心者还帮了寻找,耽搁了半天,没个结果。看见找不回驴,老汉问村里一户人家借了头种地的黑驴,驮了耿光祖和行头,与耿六一块在天黑前赶到了翠花山下的一处集镇,住进了一家小旅馆。

住下后,老汉没有休息,连夜出去拜望了几个熟人,终于探听到了那后加盟的四爷姓霍,而且不久之后就不知了去向,秃三爷吕彪则自从大路镇脱身之后,再没有露过面。老汉的热心让耿六淡化了失驴之事,在小饭店里要了几个菜,一壶老酒,两个人互掏心窝,半醉中结成了忘年之交。

瘿瓜老汉第二天回去了,临别的时候说:“今后我也替你操个心,要是有了你三哥的消息,或者捎话给你,或者我去老荒地村告诉你们家人。”耿六大为感动,问一家米店借了纸笔,两人互留了地址姓名。目送老汉走远,耿六拿着一张纸,默默的念着一个名字:“屈三强”。

老汉走了半里多路,又骑驴返了回来,叮嘱耿六说:“我差点忘了,你把身上的东西带好了,那双鞋最好能穿在脚上。要不绑在腰上也行。”说到这一点,老汉压低了声音。“这地方人眼睛贼得很,千万不要给看出来了,惹些不必要的麻烦。”看着耿六一脸吃惊,老汉笑说:“你不要忘了,我可是一个老土匪啊。”耿六难为情地笑了,心里疙疙瘩瘩,如吃了个毛毛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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