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晨琛
她出生在杜鹃花开的时节，所以取名杜鹃。她有显赫的家世，父亲祖上一直是镇上的达官贵人，有令人生畏的权力和挥霍不完的金钱。直到父亲的爷爷那辈，才因过分宠爱一位娇妻，不务正业，得罪了县老爷，丢了官职，家境从此衰败下来。父亲从小勤奋读书，靠年轻气盛和聪明才智做了不小的船舶生意，成了当地有权有势的杜老爷，家族又渐渐兴旺起来……
蒙咨辈的教训，杜家对家中女子管教得十分严格，自她懂事以来，就总见着父母板着阴郁的脸，教她恪守“三从四德”。倒是贤惠善良、知书达理的母亲时常教她读书写字，并常拿些优美的诗词让她欣赏背诵。在这个典型的慈母严父的家教中，一晃16年，天资聪慧的杜鹃出落的亭亭玉立……
杜鹃对自己的生活没什么大的奢求，结婚、生子，注定是她必走的路，在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活的束缚下，使她与缤纷的大千世界全然的隔绝了，父亲只有在节日里才允许她在奶娘的陪伴下到后山去采花，这是鸟语花香的春季，漫山遍野开满了红彤彤的杜鹃花，她喜欢这儿，留恋这儿，把她一切美丽的幻想埋藏在这儿，也是这儿，他们相遇了。杜鹃不知道他是谁，只是感到他那俊美而略消瘦的脸让自己心动，她不知道心动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那火红的杜鹃花像一团团幸福，将他们包围……
这是充满诗意的秋季，杜鹃花开始慢慢凋谢，后山上飘洒着金黄的落叶，又是这儿，他们相恋了。杜鹃不知道他将带给自己怎样的命运，只是感到他充满磁性的声音让自己心神不宁，她不知道心神不宁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那金黄的落叶像一丝丝甜蜜，洋溢在他们身边……
这是银装素裹的冬季，凋谢的杜鹃花被皑皑积雪覆盖，后山上白茫茫的一片，还是这儿，他们彼此以身相许了，他们让苍天作为见证，发誓一生一世永不分开。杜鹃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只是感到他爽朗的笑声无时无刻不在自己心中燃烧，她不知道燃烧意味着什么，只是没有理由的确信，他将与自己厮守一生……
这是令人烦躁的夏天，炎热的天气与杜鹃平淡如水的性格最格格不入，与他的相处却更加火热，他们决定请求杜鹃的父亲成全……
“啪”，一道血痕印在杜鹃嫩白的脸庞。
“绝对不行，怎能与这个穷小子结婚，我们杜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父亲疯狂的咆哮着，母亲怜爱地抱着在无声的哭泣声中呻吟的女儿，她失神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以后不许你再和那小子见面，否则别怪我无情，你这不孝的东西！”
杜鹃踉跄地回了房，她听到外面杂乱的脚步声，知道是仆人正为自己的房间上锁。她闭着眼倒在床上，脑海中全是红彤彤的杜鹃花和他，心中无限的惆怅化作滚滚相思泪划过她苍白的脸颊……
春风吹，春天到，初春的第一场小雨淅沥沥地敲打着房檐，杜鹃终于在暗无天日的的禁闭后再次来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后山。初春——正是杜鹃花含苞待放的时节，蓝天淡淡，白云悠悠，蓝天白云下粉红色的杜鹃花包裹在新绿的叶瓣中羞涩而甜蜜地微笑着；芳草萋萋，细雨绵绵，但芳草细雨中却只有花而没有他……
春雨过，春正好，可动乱的年代春再好，也会有噩耗……
“什么，去当兵了？不可能，不可能，我们还有杜鹃花开时再见的相约。”她绝望地对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牧童抽泣着，周围绽放的红彤彤的杜鹃花再也没有残留丝毫的幸福，仿佛鲜血般汹涌着……
“你，你，你简直是疯了，想去战场？你居然还在想着那个臭小子，滚回屋去，别在这让人笑话……”
“爹，求您了，您就放我走吧，我……”
“啪”，又是一道鲜红的血印。
“把她带走，锁起来，真是不像话。”
门，又被沉重的锁链禁闭。她已无力再哭泣，只是勉强支撑着她在思念、绝望、伤痛的摧残下越加憔悴的身子跪在菩萨面前，乞求菩萨保佑他平安归来，实现他们在杜鹃花开时的相会……
日子像杜鹃房里久久不见阳光的木桌一样，渐渐开始发霉，阴暗的屋里终日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潮臭味儿。蓬头散发的她呆跪在菩萨面前，土黄、消瘦的脸庞尽失了少女亮丽的光彩。这个早已被人遗忘在角落的可怜的女子并没有在思念、孤独、悲痛和家人的谩骂中丧失信心。她依旧念着他爱着他，时时刻刻为他祈祷。他已经成为她生存的希望，她生命的全部！
终于有一天，上苍被这个痴情的女人感动了，于是决定给她一个例外。
“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让你见到日夜思念的人，只要你愿意化作杜鹃鸟3年，你就可以飞出这个牢笼似的房子，飞到他的身边。但在这3年中，即使你真见到了他，也只能默默伴着他，不能吐露任何的话语，你愿意吗？”
“我愿意！”杜鹃颤抖的声音中透露着无限的坚定，双目中盈满了炯炯的光辉。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天窗射进房内，明媚而温馨，杜鹃已经化作一只杜鹃鸟，将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告别她栖息了17年的家乡，告别伴随了她17年的杜鹃花。她久久地盘旋在家院的上空，凄切地鸣叫，她并不是留恋这儿，只是想让这外表宁静、庄严的深宅大院为过去那段痛苦、惨淡的记忆蒙上一层模糊的面纱。尔后，她飞向蔚蓝的空中，去寻找她青春的梦……
春暖花开、夏日烈暑、秋风萧瑟、冬寒刺骨，杜鹃飞过荒无人烟的旷野，越过白雪皑皑的山峰，在无数艰难困苦下，一刻不停地飞翔。她没有因为风霜雨雪而低头，没有因为朝夕坎坷而退缩。她美丽的羽毛黯淡无光，赤裸的皮肤上遍是血淋淋的伤口，但她那颗火热的心依然顽强地跳动着，她感到了生命的燃烧。
岁月蹉跎，历经了365个日夜的磨难，她终于嗅到了硝烟的气息，终于听见了战士们的呐喊。她用尽了最后一口气，摔落在一片柔软的花丛中
春去，春又回来，小雨淅沥沥地坠落在嫩绿的花丛中，发出“咝咝”的声音。清脆的鸟鸣唤醒了昏迷中的杜鹃，她吃力地张开倦怠的双眼，贪婪地嗅着略带潮湿气息的花香，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歇一歇了。远处依旧有隐约的枪炮声，她试图挪动酸痛的双翅，这时，依稀的晨雾中，一个倩丽的身影悄然而至。她轻轻捧起杜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中闪动着无限的喜悦，多么清纯的女孩呀！秀美的长发扎成两条大辫子一左一右垂在胸前，淡绿色的军装虽然已明显褪了色，却十分整洁。她身上背着一个深棕色的箱子，上面绘有一个鲜红的十字。杜鹃知道，她是一名战地卫生员。
她温柔地抚摸着杜鹃脱落得所剩无几的羽毛，小心为她包扎伤口，这让杜鹃心中充满了久违的温馨和喜悦。在她细心呵护下一晃半个月，新长出来的羽毛，将一股新的活力注入杜鹃体内。她又可以用悦耳的声音鸣唱，又可以在蓝天自由地飞翔，她准备飞向战场，告别她的救命恩人……
雨过天晴的一天，杜鹃决定离去。她盘旋在帐篷的周围，这熟悉的气息令杜鹃留恋。但她知道她生命的全部是什么，她知道她那颗火热心跳动的目的是什么，她望了望远处硝烟弥漫的地方，展开了双翅……
正在这时，传来急促的声音：“快快快，我的帐篷就在前面，把他安排到那。”
是她，那个小卫生员。她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一层密匝的汗珠将往日飘逸的发须紧紧贴在黑红的脸蛋上。她淡绿色的军装上渗着斑斑血迹，双眼紧盯着身旁简易担架上的伤员。那个伤员，那么熟悉，竟……杜鹃的心瞬间被击得粉碎……
是她，真的是他，那个在痛苦中呻吟的伤员，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被血液浸红，又被战场的尘土染黑。他瘦骨嶙峋，双眼紧闭，眉头在无端痛苦中锁紧，嘴唇干裂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军装破烂不堪，裸露出古铜色的皮肤，隐约有已经开始淌水的刀伤，血肉模糊在一起。但这些都不是造成他几乎昏厥的原因。他的双腿，他的双手紧紧抱住的双腿，淌着粘稠的血浆，被几块黑绿色的白布片包裹着的双腿中弹了。
杜鹃看呆了，看啥了。他就是自己朝也盼、夕也盼，朝也寻、夕也寻的他啊！他就是曾经和自己拥有着不朽的誓言的他啊！他就是自己心中俊秀，有着磁性的声音、有着令人醉心的笑容的他啊！可他……怎么……杜鹃心如刀绞。
时间一点点在空气中狞笑着溜走，紧张的气氛让杜鹃几乎窒息。一切仿佛静止在这恐慌的一刻，凝结了一颗脆弱而顽强的心一千个日夜的牵挂和即将失去爱人的悲痛。一阵紧张忙乱过后，嘈杂的小帐篷里恢复了平静。他安稳地睡了……
72小时的心神不宁，72小时的煎熬，他紧闭的双目微微地张开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医生说他的伤需要休养，这段时间或长或短，但也许会是永远。
一晃半年，随着胜利的临近，杜鹃喜悦之情也在与日俱增。战争的结束，意味着一段祥和的新生活的开始，意味着他们相会的日子的临近。但，卫生员和他之间的默契和亲密度也因日久而慢慢萌生，不管这情感处于友谊或感激或别的什么，都让杜鹃心中略过一丝惨淡和失落。
当胜利的号角吹遍大江南北，阴差阳错，他也在小卫生员工作的疗养院中安顿下来。
这是一坐落在青山脚下的小城。安静、祥和和气氛像阳光一样沐浴着小城的每个角落。这里被绿树所环绕，路边飘香的小野花闪着红光，微笑着凝望着蔚蓝的天空和金色的太阳。
每当天空被映得绯红，夕阳余晖下便多了对并肩而行的身影。月上枝头，在轻柔的月光下，在葱茏的树丛中，在潺潺的溪水旁，他们相依着，在蓝莹莹、金晃晃的水流中留下一对洋溢着甜蜜微笑的脸庞。
“和平了！真的有点难以置信。几个月前还在面对张裂的伤口和流淌的鲜血，现在的一切却如此的美好和宁静。”她把头轻轻依靠在他的肩膀上说。
“是啊。再也不用过度紧张地去谛听那永无休止的隆隆炮火声了。和平的感觉让我们越来越贴近幸福。”他望着她，微微一笑。
“我感觉咱们应该让杜鹃也有一个家。”她忽闪着眼睛。
“啊？哦，就照你说的办吧。”
很快，杜鹃身边多了一只新杜鹃，莹蓝色渐灰的羽毛，强壮有力的双翅，浑身充满着雄性的阳刚之气。它时时相伴杜鹃，细心呵护着杜鹃，用它铿锵有力的鸣唱打动着杜鹃。但它毕竟是一只鸟，一只纯粹的鸟。杜鹃唾弃这份强加于自己的好，这份来自于低级生灵的好，这份根本无法和人类的山盟海誓相媲美的毫无激情与浪漫的好。杜鹃的内心陷入了更加浓郁的悲伤，纵使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一双宽大的翅膀为自己挡住了冰凉的雨水，曾给予过自己一丝温暖；纵使在自己受伤生病时，那朦胧中一刻不离自己的身影将食物和水小心翼翼地送进自己嘴里，曾激起过自己一份感激，但这毕竟只是温暖和感激，没有甜蜜，更没有美。一年之后，这种种都将成为回忆，成为泡影，消散在记忆的荒漠上。
时光飞转，三年的期限一晃而过，杜鹃喜悦、激动，但却同样彷徨、茫然，她望着身边那双层在危难时刻给予自己信心和勇气的双眼，那其中透露着无限深情，莫名使杜鹃生成了一种留恋与不舍；那夜空下相互依偎的身影，也时时刺痛着她的心。她开始感到害怕，面对那段整整盼了三年的新生活的开始……
隆重的乐曲声，唤开杜鹃沉睡的双眼，她循着那段在梦境中曾多次为自己和他奏响的乐曲走向那灯火通明、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这是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山野上开满了红彤彤的杜鹃花。她踏着这熟知的气味，这记忆中的幸福，慢慢走近他。带着残存的强烈的最后的全部希望，走近他，望着他，向他微笑。一切再次静止，喧闹仿佛平息，夜空中群星闪烁，柔和的月光笼罩着大地，旁边的杜鹃花在燃烧。3年的厮守，3年的煎熬，3年的心酸一并融在这深深一望中，望透了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他也慢慢走近她，望着她，目光在灯火下闪动着，他的脸庞还是让杜鹃没有理由地相信他还爱着自己！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这让杜鹃的心更加剧烈地跳动着，她在等待，等待，等待……
“你……是杜鹃？！我……”他惊愕的表情变成了淡淡的、不自然的一笑。
这时，传来了呼唤声，美丽的新娘走到他身旁，挽起他的手臂，把他拉走了。他回首一望，留下来无限的惆怅……
一切恢复了喧闹，黑色的夜幕中惨淡的月光映衬着周围如血液般汹涌的杜鹃花愈加澎湃起来，那残存的强烈的最后的全部的希望终于在他最后的一望中破碎了。她捂着脸，将那片灯光甩在后面，狠狠地甩的越来越远……
她在悬崖边停下，静静地感受这夜的寂静，冷风刺痛着她挂有泪滴的脸。一切如梦一般，杜鹃仿佛刚从这长达5年的梦中醒来，不情愿的醒来。5年来的点点滴滴在眼前一幕幕闪过。她笑了，笑这5年来的一切是多么荒唐，笑自己是多么愚蠢。她笑着，5年来的甜酸苦辣都在这惨淡的一笑中灰飞烟灭了。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那黑洞洞的夜空有一双手正拉着自己，向那没有痛苦的悲伤的地方慢慢走去……
正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哀鸣划破了周围的沉寂。是它？它在呼唤自己吗？杜鹃的心楚楚地阵痛着。她想再次去依靠那双有力的翅膀，去寻求一丝温暖。可她不能，她是人，一个纯粹的人，却在奢求一只鸟的爱！
她想变回杜鹃，她乞求着，就像3年前那样，一刻不停地乞求着，在那不时回绕在耳畔的哀鸣声中乞求着。但，一切都不复存在，杜鹃混到在了悬崖边……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下起了淅沥的小雨，嫩绿的树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杜鹃醒了，奇迹在这一刹那发生，她重新拥有了那粉红色的羽毛，那可在天空中尽情傲游的翅膀。她回到了那个她第一次在心中认为是家的地方。它在那儿，仿佛是是睡了。杜鹃知道它为了找自己太累了就静静的守在她旁边伴着她。它消瘦了，憔悴了，羽毛上的光辉不见了，翅膀也受伤了。但杜鹃觉得踏实、满足，在这个称得上是家的另一类生灵，虽然原始，但却真诚、质朴、永恒！它比任何不朽的承诺都更能打动人心，让人体味到拿伸手克及的温暖。
它睡着，再也没有醒来。但杜鹃不后悔，因为自己曾经被激起过被爱者的感激，曾经拥有过一段美丽而永恒的真情。她相信，在这些生灵中依旧会有这样的爱存在。于是，杜鹃展开双翅，追随那遥远的天际线，去寻找另一个有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