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12 - 草稿

两个葬礼(上)

济南的无花果树

作为土生土长的济南人,竟被人说成不是老济南,我是断然不能接受的;作为新时代的祖国花朵,却不能吃院子里生长的无花果,我又是无比气愤的。这两件事儿,竟然陪伴我走完整个学生时代,这阴影的赐予者,是我的邻居,被大家称为万事通儿的王奶奶。

那时的济南,路,没有现在这么宽;树,没有现在这么少;车,没有现在这么多;娱乐,没有现在这么丰富;吃完了晚饭的人呢,总是有着那么多的时间。新闻联播一播完,大家很有默契的拿着马扎儿,走出家门,有的拿着芭蕉叶做的蒲扇;有的拿着尼龙绳编的吊床;有的手里还拿着大茶缸子,做出一副持久战的样子。几乎没有人窝在家里,好像窝在家里就会成为大伙儿以后几天的谈资,不管你心里愿不愿意,都会走出来的。

当然,大伙儿更多的是娱乐其间,有人打牌、有人下棋、有人就和树较劲似的锻炼身体,更多的人呢,是围在一起聊天儿。他们总是很科学的保持着距离,不像我们孩子或恋人似的腻在一块儿,不是那么亲近但也不是那么疏远,不会那么引人注目但也绝不是那么默默无闻。当然,总有例外,几乎每次出场都会成为大伙儿的焦点,小到谁家的三长两短,大到哪个厂子有什么内幕,左手拿着蒲扇右手拿着大前门香烟,用着她那独有的京片儿,阴阳顿挫侃侃而谈,似乎天底下就没有她老人家不知道的事儿,那人就是—王奶奶。

说起王奶奶,她就住在我家楼下,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加上她,挤在不足50平方的小三室里。虽然显得紧紧巴巴,却也拾到的干干净净。王奶奶是闲不住的,每天王奶奶总是起的很早,把自己拾到的干干净净,给一家人准备好早餐后,就开始拾到小院里的花花草草了。最心爱的莫过于那颗的无花果树了,用王奶奶的话说,这养花种树就和伺候人一样,你要不尽心啊,它总会给你甩脸子;要是伺候好了呢,它美了,也会给你个甜头。

当时不知道她说的甜头是指什么,但我坚定地认为甜头就是那无花果树结出来的果儿。它那甜如蜜微带酸的味道,总会使人难以忘记,对当时的我来说,这就是世上最好吃的了。每到果子快成熟的时候,王奶奶总会搬个马扎儿钉在树旁,她是绝对不会分给我们大伙儿的。如果有人厚着脸皮给她要,她总会说:“唉吆喂,我这果儿补脑子。知道我那宝贝儿孙子嘛,先生给看过的,那是文曲星的命儿,这果儿都是有数的,真的嗨,少一颗都不管事儿……”

大伙儿听了也就作罢,没人再好意思耽误文曲星的前程。而我总是很执着,放学回家后就蹲在无花果树傍边,也不说话。这让她很不放心,生怕我偷吃,但又不能每时每刻都看着。她总会很纠结的,犹犹豫豫的从屋里拿出一枚熟透了,几乎快烂了的果儿,小心翼翼的掰开,分我一小半,极不情愿的递到我手里,说道:“小子儿,拿好,可别掉了嗨。让你沾沾你哥的光儿,回家写作业去吧,快回家去”

总是在王奶奶轰赶下上了楼,进了家门,把果儿上面的小蚂蚁弄掉,一小舌头一小舌头的舔着,这种味道几乎成为我放学回家的动力,也成为了当时的我与王奶奶交流的全部。

后来,为了上学近,我搬家了,老房子租了出去。有时会和父母一块儿回去一趟,收收房租。总会和老邻居聊上几句,听说王奶奶家最近挺糟心的,儿子和儿媳整天吵来吵去,最后离了婚都搬了出去,孙女还跟着别人跑到了南方说是去挣大钱了。不过她的孙子,真的争气,考上了名牌大学,别说,这无花果真的管用。

不论哪次,只要看到我们,王奶奶总会急急忙忙的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几枚果儿,递到我手里,无不骄傲的说道:“小子,吃这果儿,多向你哥哥学,你们看看,考上名牌大学了吧,文曲星下凡啊,怎么会有错呢”

这时,我的父母总会符合着说:“奶奶说的是,还不快谢谢奶奶”

“嗯,别价忙谢,回家千万别洗吖,洗了就不灵喽”说着,王奶奶又会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进了家门。仿佛所有好事儿坏事儿,都不如她的大孙子考上名牌大学重要,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力有不逮,需要我们大伙儿都要去宣传,几乎见到每个人都会大方的分几个果儿。大伙儿呢,也愿意宣传,谁让这是咱整个街出的第一为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呢。

我的父母也不例外,督促我像人家看起,也许无花果儿真的管了用,占了文曲星的光,我也考上了大学。几年的大学下来,顺顺利利的参加了工作。为了能够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我又搬回来老房子。

已是满头白发的王奶奶,依旧是每天侍弄着她的花花草草,特别是无花果树,每次结了果儿都小心翼翼的珍藏着。每次看到她,她总会对我说:“你哥留在北京工作啦,工作可好咧,要把我接过去,我不干,这好好的去那干嘛,住腻了不去。我给你哥说,过年回来就行,给你留着果儿呢。这不昨个,刚给我来了电话……”

我听着,附和着说:“奶奶,就是说呢,北京那有咱这儿舒坦,等哥回来了,可别忘了分我个果儿吖”脚下没有停留,继续向外走着。果儿解决不了温饱,还得工作挣饭辙儿。

接下来几年,几乎没有看到或听到他们回来过的消息。听人说,儿子和又在为二婚闹离婚,没有时间回来,好像天生就是为此而生,总是跑在结婚与离婚的路上,似乎要奔赴更遥远的地方。孙子依旧还是那么忙,不论是放假还是过年总是会忙的不可开交。孙女,却意外的回来几次,匆匆忙忙,除了她头上不停变化的色彩和身边不停变化的男人,再也没有什么印象了。

渐渐地,济南的路,越来越宽;树,越来越少;车,越来越多;娱乐,越来越丰富;吃完了晚饭的人呢,似乎都没有了时间。楼下乘凉聊天的人,越来越少,几乎看不到王奶奶的身影了。倒是有几次去附近医院看病人,远远地看到,在户外休息区,王奶奶呆坐在那里,她的周围不再有人群,她只是呆呆地坐着。她的附近,都是穿着病号服有家人领着散步的病人,而她,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的王奶奶,在这整个画面里面显得是那么突兀。

一次外地出差回来,看到了一楼竟然散立着几个花圈。一问才知道,王奶奶去世了……儿子听说后,匆匆忙忙的赶了回来,办理着丧事。孙子还是没有出现,有人问他,王奶奶的儿子就会回答:“忙啊,赶不回来”

那是我第一次吃白事儿席,大部分都是随了钱的邻居,几乎都不怎么说话,好像都在和眼前的餐盘较劲。

没多久,王奶奶的儿子就把房子卖了,剩下的只有院里的花花草草,还有那颗无花果树。没有人侍弄的无花果树,好像真的给大家甩脸子,再也没有结出什么像样的果儿……

前年吧,政府出台的政策,全济南老房子都得到了整修,外墙加保温,院内盖车棚,院外加大门,需要户主签字。于是我就带着儿子回到了老房子,路上看到有卖无花果的,就买了一斤。

儿子吃了一枚,苦着脸对我说:“爸爸,这是什么味吖,不好吃。”

“不能吧”我尝了一枚,确实,淡淡的甜淡淡的酸还有些发涩,是不好吃。

来到楼下,签完字,和邻居聊了几句,准备离开,有意的瞅着准备盖车棚的位置,现在已经被扒的一片狼藉,上面堆放着准备改车棚的物料,不久以后在那里,就会出现一个崭新的车棚。

我指着车棚位置,对儿子说:“儿子,这里曾有一颗无花果树,上面结的果儿可甜呢”

“我不信,无花果不好吃”儿子一脸不信的样子。

“爸爸没骗你,这里结的,曾经是最甜的无花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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