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醍醐灌顶

随着新部长Thomas的到任和几位新同事的加入,办公室的氛围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这些变化尤其冲击着做助理的我。

首先,Thomas耳根子很软,极易被说服。所有的规定决策都可以有例外,都可以打擦边球。

一月末马上离职的员工,竟然可以请15天年假;一天的培训课程,却交上10:12-10:40, 14:25-15:10的出租车票报销, 说脚疼在家办公却一天offline的… …

“原则上你是对的, 但是。。。。。。”几次博弈下来,我终于明白,太认真只会自取其辱。

时间一久,大家也都随机应变起来。请假单, 出差单, 报销单,都悄悄绕开我直接去找Thomas签字。记得当年汉斯在的时候,我审核过上交给他的单子, 还常常被拒签。。。

最让我无语的是, 我的阶段绩效,由质保部部长Mario和Thomas一起考评。

Mario的助理另谋高就了,万事好商量领导以器重我的官话为我增加了一倍的工作量,工资当然不会多拿一分。

虽然我只兼职了三个月,但心里着实打怵这个Mario。他总是冠冕堂皇说很多场面话:“工作上或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我办公室的门永远是敞开的。”

“助理的工作是没有太好的发展前景,你可以考虑人事部门,项目管理,采购员。不要锁定在我们这里,要放眼整个集团,北京,上海分公司的职位都要关注。”

“希望总部的领导能给予我们这个团队更多的重视,我们需要更多的沟通,和供应商的沟通,和合资公司的沟通,和总部领导的沟通,都要抓起来!”

这三个月,我基本在做他的私人保姆。把50张明信片扔给你,挨张贴邮票,邮寄给他远在德国的亲戚朋友。周末去加催他的驾照发放。凌晨2点,在电话里跟司机翻译他要转场的下一家酒吧。这厮还以促进商业关系为由,跟着工程师一起去拜访全国乃至全世界的供应商,研讨会上他啥也听不懂啥也不关心,只会perfect, super, it’s hard to say, that’s really nice的强刷存在感,会后蹭吃蹭喝蹭礼品却比谁都积极。

这样一个部长在我的阶段绩效上说:“工作思路不够高瞻远瞩,思虑欠周全。”

Thomas补充说道:“We talked with each other. This is an agreement. 这是我们一起讨论的结果。”

Mario继续说:“举个例子,办公室的过期杂志,堆在那里,你上周才想到来问我,要不要把它们寄出去给高校的德语系学生。还有呀,听说你们部门内部的羽毛球活动,你只来参加过一次,是不是可以把团队精神不仅仅局限在到工作中?你太局限在现在的工作中了,还单身吧,把思路拓展开,说不定还能遇到真命天子呢。” 

“ Thank you for your kindly advise regarding to my daily work. Privately, now I’m still single. But it doesn’t mean that I’m not happy. Oppositely, I’m very proud that I live on my own, independent on parents or parter.” 感谢给予的工作意见。个人生活上,我现在还单身,但并不代表我不幸福。相反,我因不依靠父母或伴侣而生存,感到骄傲。

这真的是我入职以来,最无理取闹,最无稽之谈,最厚颜无耻,最曲意逢迎,最牵强附会的绩效谈话了。伪君子,这个词真的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老陆!听说你们办公室又来了两个女同事,比你还漂亮么?”

我刚转头看是谁拍我的肩膀吓唬我,宋大头已蹿到面前来提问了。

“比我漂亮, 你要追么?”其实我并没什么心情应付他。

“ 单身么?”宋大头继续提问。

“你单身么?”我反问。

“辰意哥哥, 你原来在这里呀。”魏恩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希希姐,好久不见啊。听说你兼职质保部助理一直要到五月份呢,真是命苦呀。”魏恩彩的关心听着真是别扭。

“是啊,我都累瘦了 呢,宋大头什么请我吃顿大餐补一补呀?”

“绝对的,大餐呢。5月1日,中联大酒店,一定要来吃喜酒啊。”魏恩彩得意洋洋。

“宋大头,你要结婚啦!恭喜恭喜呀。一定得给你们包个大红包!” 我说。

“你那么忙,还能来参加婚礼,已经是个大礼啦!”宋辰意说。

“就是呀,希希姐太客气啦,包什么大红包呀。” 魏恩彩补充道。

“那我就等着收你们的喜帖啦。先去工作了。我微笑道。

“希希姐,你快去忙吧,么么哒。”魏恩彩撒娇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和宋大头就不再联系了。都说男人娶了媳妇忘了娘。更何况是老同学。但无论如何,我都真心替他感到开心。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心大,还是像鱼一样,只有“七秒”的记忆力,也或者是因为它原本就不是爱情。偶尔我甚至会庆幸自己没有和他在一起。虽然,他曾经对我很好,让我一度误会他喜欢我,误会自己也喜欢他。当然在同样的这小半年时间里,他也对魏恩彩无微不至,并且修成了正果。

听说婚礼很豪华。婚车是R8 加28 辆红色A6 L,酒席更是有99桌之多。的确是可以让很多姑娘羡慕的婚礼啊。

我终是没有去参加宋大头的婚礼。

一向身体硬朗的老陆竟然突发心梗。表面上,我忙个不停。了解心脏搭桥手术,去医保中心办理省内转院申请,在沈阳陆军总院办理住院,交付手术押金。实际上,我无时无刻不在感到无助。星期一,老陆进了手术室。指示灯由手术中变为手术后,用了近四个小时, 老李在最后的一个小时里,处在了情绪失控的边缘:“搭桥手术不是3个小时吗,怎么还不出来?声音是抖的,眼圈是红的。

老陆被推出来的时候,眼睛被打了胶,嘴里插着呼吸机的塑料管,上下两排牙齿都裸露在空气里。他的样子让我心疼地想哭。一路推到ICU门口,葛大夫示意我留步,言简意赅地做了个手术小结 —- 为老陆的心脏搭了3根桥,取了1根胸腔内动脉,2根腿上的大隐静脉,依据个体年龄及身体素质对麻醉剂的不同反应程度,患者会在手术后4---8小时内清醒过来。

24小时后,老陆被从ICU推出来,转入心外病房。除了花钱住单间,雇专业的护工,我和老李能做的也只是陪伴。陪伴老陆,一分一秒熬过虚弱,疼痛,焦虑,疲惫和沮丧。

出院回到家,已经是5月中旬了。老陆慢慢康复,能够走50米,100米,150米,200米。。。老李洗衣做饭,时而嫌弃我还待字闺中。

生活就是这样,无论你是否做好了准备,都给你会心一击的“惊喜”。最终,却又能归于平静。日出日落,月圆月亏,风霜雨雪,寒来暑往。

我的年假彻底over。计划很久的稻城亚丁之行今年是无法实现了。之前宋大头看了我的旅行攻略评价说干嘛不直接去泰国享受阳光沙滩,休个假还要折腾。当时我还跟他描述雪域高原如何风景如画:雪山,草甸,森林, 海子。现在看来,我们本就不是一类人呀。

回到办公室,即使我是这里除了部长和工程师外最底层的员工,这段时间依然积压了不少的工作。预定会议室,机票酒店问询,报修打印机,油卡余额不足,给新入职员工申请必需办公设备。。。。。。。各种杂事琐事鸡毛蒜皮的没有丁点儿技术含量的事。

公司食堂,打饭的阿姨见到我开心地笑着说:“好久没来吃饭啦,休假去啦?”

我接过打得超满的盛着土豆排骨的餐盘,也开心地说:“谢谢阿姨,我的年假全都用光啦!”

“希,你可以随便找个人领证,休婚假呀!”同部门的女同事A说。

“一直就是在随便找呀。”我搪塞过去。

“要不你像我一样,养一只猫陪你玩吧。”女同事A把餐盘放到我对面坐下来,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觉得自己照顾不好它,等有了对象,一起养吧”。我说。

“那。。。你是等不到了。”女同事A笑嘻嘻地说。一桌的同事也都哈哈笑起来。

“希,你下周和Markus一起出差哟,你们不是要做亡命鸳鸯吧?” A乘胜追击。

“我们不去亡命,更不是鸳鸯呀。”我轻描淡写地回应。

我记得倪妮说她上大学时特别用功学英语,梦想有天拿外企Offer做白领,我想说,她好幸运,不用像我一样带着外企的光环,说着English or German,面对形形色色的人精,做高中生都可以做的工作。

我还来不及感慨今年的日子,过的像一盘散沙。就在和Markus出差时,接到老陆打来的电话,说我奶奶今早走了。

一周前的周末,我还在病房和她聊天。她瘦得已皮包骨头,却同我说了很多话。我想让她吃点水果,她艰难地咀嚼着蓝莓,过半天,吐出薄薄的皮。她张开嘴,我还没来得及把荔枝送到她嘴边,就被长辈们七嘴八舌的阻止了,说整颗荔枝太大了,要掰一半。等我掰好一半,她却不肯吃了。我出去洗手的功夫,她就不断地问,小希希去哪里了?我从来没有想过,那天,竟会是彼此的道别。

我奶奶瘫痪在床上的这两年,心里过的最苦。远苦过那些年,爷爷下放到农村,她独自在城市,一边做纺织工,一边抚养5个孩子的岁月。

我工作之余去看望她时,起初她还被哄的哈哈笑。后来,口齿渐渐不清,每每拉着我的手,簌簌落泪。她的苦,可惜我那时不能完全懂得。

一小部分是懊悔吧。

她那天下午摔了一跤,不想给儿女添麻烦。只告诉了住在隔壁的老闺女。说,能动,能走,有点儿疼,养两天就好了。晚上疼的厉害了,才和老闺女一瘸一拐的去了社区医院,打了止痛针。

我爸,老陆,基本是天天下午去看望她的。那天,偏嫌弃下午卖的西瓜不新鲜,隔了第二天早上,抱着了个中意的西瓜去了,才带着奶奶去医院做了检查。然而,脑血栓导致的行动不便,不久之后的语言及思维障碍,以及最可怕的对人的意志力的损害已经不可逆了。

她一定想过,如果,当天能够及时去中心医院做检查和治疗,就好了。

还有一小部分是感怨命运悲苦吧。

我奶奶那一代人,真的没有过上多少好日子。跟着父母的时候,连年战乱。饭都吃不上,更别指望可以念书识字。跟着我爷爷的时候,顶着右派家属的帽子,靠在纺织厂三倒班的工资养活一个大人和5个孩子,谨言慎行,劳心劳力。儿女们成家立业后,她仍旧省吃俭用,尽力贴补。她的头发不自觉已花白,却总有为家,为儿女操不完的心。晚年可享天伦之乐时,却瘫痪在床,不能自理。

一辈子,辛勤劳苦,一辈子,自食其力。她是生活的强者,却是命运的弱者。

她的苦,大概还包含几分对儿女的心寒。

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日日夜夜悉心陪护,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儿女们各有各的缘由,各有各的难处,最终,各有各的愧疚。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昔孟东野一生漂泊,历经仕途坎坷,饱尝世态炎,年近五十岁,才谋得溧阳县尉,官职卑微,穷困潦倒,却仍念恋亲情可贵,迎母溧中,给予照料。

现如今,我们玩美国手机,喝巴西咖啡,品法国甜点,驾德国汽车,真的没有能力,老吾老,幼吾幼吗?

她的苦,必是还有一份惦念,一份记挂,一份不舍,一份期待。对她所爱的人,所爱的物,所爱的世界。

老陆说,他因心梗住院,手术,到回家疗养,不能轮班伺候我奶奶,不过是5个月时间。5个月前,老太太还胖胖的,大清早第一轮出锅的油炸糕能吃一个半,老李蒸的合她胃口的野菜包子能吃两三个。

有时,她情绪极度低落。我就哄着她说:“好好吃药,好好吃饭,保持愉快心情,过几个月,你也许就能下床啦,你还得参加我的婚礼呢。”她听了,总会特别高兴,偶尔还兴致勃勃地问我她得穿什么衣服,什么鞋子去参加,我和一个外国人的婚礼。想想又说,还是找一个中国人结婚吧,她觉得更合适些。虽然玛西亚也挺好的。“你什么时候,带玛西亚来呀?我这个样子,还是先不要见了。” “你可得见呀,帮我把好第一关,看能不能嫁。” 我们就会继续愉快地聊下去好一会儿,到她有些乏了累了,需要合眼睡一会儿。

她的苦,结束了。

殡仪馆,火葬场,墓地的祭祀,中式传统的吹吹打打,吵吵闹闹,火光灼灼,烟雾缭绕。

我只愿她入土为安。不必再有任何牵挂。更不必去保佑子孙后代,官运亨通,荣华富贵。逝者已矣。不要再用尘世的执念去烦扰她,牵绊她了。请尊重,她这用死亡换来的永久安宁。

奶奶的离世:

像解开了系着5个子女5个家庭的纽带,为各自的生活忙碌去了。即便除夕夜,也是吃各自的团圆饭。

像剜去了老陆的半颗心。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他的余生,再也没有人,可以唤声妈了。他变得虚弱,敏感,悲观。有时还和老李抱怨说:“三个饱一个倒,活着有什么意思?”

像灌了我一壶醒世药汤。

我第一次迎面,死亡的气息。我看着她,静静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嘴里衔着块金色的铁片,盖着红色的绒布,周围是花圈,香台,贡品。我感觉不到一丝恐惧,有时连悲哀都凝滞了。只有回忆。不再会递增的回忆。裹着漂亮糖纸的软糖,酥糖和水果糖,红皮的五香花生米,3角5分钱一小包的烤鱼片,喝不完的荔枝味饮料,是我对零食的概念,是我奶奶留给我的。用小手绢包着的钱,坐小公汽,走泥土路,地里有老黄牛,院里有土狗,花猫,小河沟里可以抓小鱼儿,爬梯子可以到屋顶晒太阳,午饭吃姑奶做的炒鸡蛋,是我对农村的印象,是我奶奶带给我的。小学时贪玩,天不黑不回家做作业,“写不完就不写吧,奶奶明天去跟你们老师说,作业太多了。。。”,这样的宠爱,是补习班泡大的00后无法想象的吧。我离家去上大学,她买了站台票,一定要把我送进车厢,我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迈上扶梯,她抓着我,颤颤巍巍地说:“这东西,吓人。”我才知道,她生平第一次坐扶梯。才知道,家门外的世界,之于70岁的她,多是未知的可怖。是怎样的无比疼爱,才能让她推开家门,走进车流横织,高楼林立,霓虹闪烁,人声鼎沸,走进一个她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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