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出去，有钱我很欢迎，没钱就快走，别在这里生事。”网吧老板把黄伟三个人轰出来，然后关上玻璃大门。
“老板，再让我玩一会嘛，不用包厢，随便找一台电脑就行，我都快升级了，老板。”黄维还想扑过去，被小天拉住。
“阿伟，算了吧，他从来都不肯通融的，还是回去吧。”
“是啊，我们走吧，外面好热啊。”小胖垂下头，汗水直流，又说道，“我想回家吹风扇，热死了。”
黄伟踢开脚边的石头，说：“你们家里还有钱吗？我马上就要升级了。”他看着小天和小胖，两个人都摇摇头，他便朝网吧大门骂了一句：“妈的。”
“阿伟，回去吧，我的作业还没写完呢。”小天嘀咕了一句。
“你们走吧，我还不想回家。”
黄伟看着小天和小胖说说笑笑地融入街角的阴暗里，他叹口气，回头又看了网吧一眼，这一次没再说粗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手指往里面掏了掏，只剩下一根了。他把烟甩出来，叼在嘴上，却不着急点上，而是弯下腰把牛仔裤的裤脚卷起来。他是个瘦高个，腿很长，而且健美，在运动方面颇具天赋，家里还指望着他靠体育特长考上高中呢。他一丝不苟地把裤脚卷到膝盖上面，站起来抬抬腿，并不感到束缚，这才露出一个笑脸，然后点上烟，美美地吸了一口。
周边非常寂静，网吧开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只有一盏昏暗的白炽灯吊在大门口。有几声蛙鸣，而人的声音几乎是没有的，除了网吧里不时传出来的喧闹声，不过这股声响也总被网吧老板喝止。黄伟又开始羡慕坐在里面的人了，可是自己现在身无分文，只有眼巴巴嫉妒他们的份。他觉得还是离这儿远点比较好，于是便往小天和小胖离开的相反方向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把所有可能弄到钱的方法想了一遍，除了去向人要、向人借，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去抢、去偷吧！最方便的当然是去跟亲人讨钱，可他觉得厌恶，无论是父母还是姑舅，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恶言恶语地指责他没好好学习，然后就是再三叮嘱他要好好学习。向亲人伸手，是最后没办法的办法。
他想不出更好的人了，只能去找他的女朋友。
他把烟抽完，拐进一条小巷；虽然悠悠这时候很可能在学习，可是把她叫出来一小会，应该没问题。他这个小女朋友啊，简直是个乖乖女，家里让她认真学习就认真学习，让她晚上不能出门就不会出门；可就是这样的乖乖女，还是忍不住早恋啊。他抄小路走，又忍不住跑了起来。他想快一点见到她，一见面就跟她拿钱，只需要两分钟的时间，借完钱就让她回去学习，很快的，不会尴尬，不会不好意思。最后，他已经用上了五十米赛跑的速度了，不到一分钟就跑到悠悠家楼下。
他停下来喘了好几口气，烟抽多了之后气有点短；他抹掉额头和脖子上冒出来的汗水，心脏跳动太剧烈了；有一瞬间，他几乎想掉头回去，可是出现了一种耳鸣的现象，似乎网吧里那些在刷怪的声音就围绕在他耳边，直钻进他身体里去。他挺直腰杆，双手举到嘴边，发出一声呼哨。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目前恋情还处于地下阶段，如果被悠悠家里人知道，他根本不敢去想象后果。
他站在一处角落里张望，悠悠的房间在最里面，他不可能看到她跑到窗前打招呼，只能看到二楼客厅的灯光。他等了大概三五分钟，有人从屋里跑出来，脚步很轻。
黄伟一眼就认出是悠悠，马上迎过去。悠悠一身短衣短裤，洗过的头发还没干，披散在肩头，大概是天气的缘故，一张圆脸红扑扑的。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我跟妈妈说出来买东西，不能呆太久。”悠悠拨开肩上的头发，只是走了这么一段路就开始流汗了。
黄伟看着悠悠裸露出来的锁骨和白嫩的双腿，早已打过腹稿的话却梗在喉咙里。
“这么晚来找我肯定有事，快说吧，我刚写完作业，还得去复习呢。”
“没、没什么事，”黄伟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就想找你出来走走，就走一圈，不会很久的，然后我就送你回来。”
悠悠拿出纸巾，说：“快擦一擦，怎么流这么多汗呐？”
“没事，没事。”
“那我们就去走一圈，只能走一圈啊。”
黄伟走在悠悠身边，一个劲地擦汗，都把纸巾擦烂了，还是没能把要钱的话说出口，只能边走边听悠悠说：
“妈妈给我下死命令了，她说如果考不上高中就让我出来打工，她不会供我读职校的。我好怕啊。那些题目太难了，我今晚花了两个小时才把数学作业写完。如果考试的时候题目都这么变态，我肯定考不好的。”
悠悠唠叨了一会，没听到黄伟出声，这才转头问他：“你家里对你的升学怎么说的？你也应该认真一点了，凭借你的体育特长，你是很有优势的。要是考不上高中会很糟糕的。”
黄伟听得烦了，抿一下嘴，把脸转开去。
“叔叔阿姨对你的学习蛮重视的，你可千万别放弃啊。我们一起努力，如果能考上同一所学校就最好了。”悠悠站在黄伟跟前，很认真地看着他，又说道，“你怎么啦？是不是作业不会写？还是又被叔叔阿姨骂了？”
“没怎么，太热了。”
“呀，我们进去吃冰吧。”
这时候，他们正好停在零度冰室前面。悠悠高高抓起自己的头发，非常向往地盯着冰室里面，哪怕有玻璃门挡着，她还是能感受到那种冰冻的诱惑。
黄伟双手插在口袋里，两个口袋里除了一个打火机什么都没有，他突然窘了。
“我们进去吧，这么热的天吃冰最凉快了，里面还有空调呢。”悠悠摇晃着黄伟的手。
黄伟的手还是插在口袋里，没抬头，说：“算了，太晚了，还是回去吧，明天还上课呢。”
悠悠收回手，还是抓起自己的头发，说：“人家好热啊，好想吃冰。”
“你回去吧，你还得复习呢。你妈妈现在肯定等急了，我就不送你回去了。”
“你……”悠悠说不下去了，一跺脚，转身就跑。
黄伟垂着头不敢去看悠悠的身影，弯下腰把裤脚又卷了一遍，然后站起来，望望天上。那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一片暗紫色。他揉一揉脸，用力拍了两下，又往幽暗的巷子里走去。
他还不想回家，他知道老爸肯定还在打麻将，老妈肯定还在看电视剧，他不知道回家能干嘛。他还知道，一回家肯定就被老爸支使出来买烟或者买酒，然后就是被老妈骂几句，最后就是被轰进房间里写作业。呵呵，那些练习题没一道是看得懂的。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条小巷，这会儿抬头认一下路，发现自己走到了市场旁边，也看到顾大海正在关店。
顾大海是黄伟的小舅，经营一家液化石油气的小店，也卖一些炉子和相关的配件，平时生意不是太好，可是他习惯呆在店里。店里陈设简陋，在靠中间的地方横摆着一个两层的货架，搁一些炉子和配件，架子后面的角落里摆满各式各样的液化气罐，分成两堆，里面那堆是空的。另一个角落是一间小厕所，厕所旁边是一个小门，紧邻小门的地方有一张小桌充当柜台，柜台上一般只放着两样东西，一个老式的烟灰缸和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收音机整天都开着，生命力旺盛，从早到晚都播着歌，顾大海喜欢坐在货架和小桌中间的一把矮小的靠背椅上，有时候抱膝，有时候双脚搁在另一只矮凳上，就这样坐一整天。
黄伟这时候不想靠近任何人，尤其是亲人，可是顾大海已经看见他了，他只好沮丧地走过去。顾大海关掉店门，店里白色的灯光非常亮，估计是刚换的灯泡。夜渐深，路上极少行人，偶尔有一辆摩托车开过，扰人清梦。
顾大海让黄伟坐在矮凳上，没跟他说话，自己坐在小桌后面忙活。
黄伟很不自在，可是拼命把姿势坐得端正。他的目光在店里扫过一圈，小时候他经常到这里玩，在货架旁边绕来绕去，还老是拿一些小玩意出来把玩，他对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最后，他把目光停留在顾大海身上，顾大海正在反复清点一叠钞票，应该是一笔货款吧，有三张一百，还有好几张面额不一的钞票。也许是数了五遍之后，顾大海长吁一口气，然后把钱重新放进抽屉里。黄伟贪婪地看着那笔钱，直到它们老老实实地躺进抽屉之后，他才失望地移开目光，装作从来没看见过的样子。
顾大海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叩了两下，似乎在考虑一笔重要的生意，他抬头望向那扇卷闸门，好像这时候才发现黄伟似的，说：“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溜达，作业都写好了？”
黄伟低下头，嗫嚅道：“快写好了。”
“那还不快回去写。”
“舅，”黄伟稍微抬起头，说，“给我十块钱，我想买瓶饮料。”十块钱，足够买一包烟然后再去网吧玩一个小时了。
“你就是来找我要钱的？”
黄伟不敢出声。
“我听说，你学会抽烟了？”
“没、没有。”黄伟一个劲地摇头否认。
“十块钱？是不是想拿去买烟啊？”
“我真的是想买饮料，天太热了，口渴。”
顾大海又在桌子上轻叩了两下，然后在口袋里摸了摸，抽出来一张钞票，是五块钱的，说：“拿去吧，五块钱也够你买饮料了。”
“舅……”
“嫌少吗？”顾大海把手往回收了收，继续说，“我看你不是想买饮料，是烟瘾上来了想要钱买烟吧。”
“没嫌少，够了，五块钱够了。”黄伟跳起来说，然后赶紧接过那张五块。
“好了，拿了钱赶紧回去写作业吧。认真点学习，经常跟你一起玩的那个小天，你看人家成绩多好，你好好向人家学习，马上就要中考了，要是考不上高中，那你只能出来打工了。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把裤脚放下来，一副流氓样，谁肯找你做事啊！”
黄伟把钱塞进口袋，回了一声“哦”，然后绕到顾大海身后，只当他的唠叨是耳边风。
顾大海不再理睬黄伟，又把抽屉里那笔钱拿出来，然后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两堆钱合到一起，再继续数。
黄伟瞟了瞟那一沓钱，咽了咽唾沫，把脖子缩回来。顾大海数得很慢，叠加的数额缓缓地从他口中流淌出来，比琼浆玉液还诱惑人。黄伟伸手插进口袋，碰到那张紧缩成一团的五块钱，心里很不是滋味，正当他咬咬牙转身想走的时候，他看到一小罐液化气孤零零地放在厕所旁边，他走过去，俯下身用两手把它提起来。出乎他的意料，很轻，他用单手就能把它提得很高。
“舅，这种小罐的液化气怎么卖啊，好轻啊。”
顾大海数钱被打断了，一脸不耐烦，头也没回地说：“你问这么多干嘛！快回去吧，别在这里捣乱了。把罐子放回原地，别弄乱了。”然后又埋头数钱；数完一遍，他把钱整理一下，又从头数起。
黄伟站在顾大海身后，单手掂一掂罐子，突然扬起手，“哐当”一声敲在顾大海后脑勺上。
顾大海倒抽一口冷气，发出“呃”的一声，昏倒在桌上。
黄伟瞪着眼睛，先瞧瞧顾大海，他后脑勺直淌血，然后把液化气罐轻轻放在地上，扑上去将顾大海手里的钱都夺下来，胡乱塞进口袋里，从后门溜走之前，还不忘把店里的灯关掉，并且把门反锁了。
铁门关上的声音，在黄伟听来好像一声怒吼，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但还是努力往四周看了看，一片寂静，然后他撒腿就跑。还是钻幽暗的小巷，还是以五十米赛跑的速度奔跑；他有钱了，他想先去找悠悠，请她吃沙冰，这费不了多长时间，然后再去买包好烟，再去网吧玩通宵；他一定要包厢，最好的那个包厢，他要拼命地刷怪、买装备、升级，那个老板要是敢啰嗦，就把包厢锁上，他现在有钱了，那个老板不会再啰嗦了，只要他别过分地吵闹；对，安静一点，这时候应该安静一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很清楚自己跑到了哪里，可是他突然停了下来，他感觉到有人围了上来，好多人，把他围在中间。他愣了一下，夜色浓厚，他认不出这是些什么人，可是一听到对方说话，他立马就认出来了。
“小子，把身上的钱交出来。”
黄伟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咙口，他艰难地咽一口唾沫，似乎想把心压回去。
“听到没有，快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还是你想让我动手。”那个人举起了什么东西，一道微光掠过黄伟眼前，他认出来那是一把刀子。只听得那个人又说道：“老实点，要不就先在你身上扎两刀，扎右手和左腿，好吗？”
“我、我没钱。”黄伟边说边后退，可是被后面两个人挡住了路，还被他们推了一把。
“真的没钱？那左手和右腿也得扎一刀了。”那个人说完，晃着刀子走过去。
“有有有，有钱，别扎我。”黄伟带着哭腔说，慌忙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
那个人接过钱，还惊叹了一句：“你小子是个财主啊！”然后招呼那帮人迅速走掉。
黄伟惊魂未定，整个身子都瘫软了；他摸到一堵墙，就坐到墙根下，眼泪马上流出来；借着夜色，他看到一张钞票，是刚才掏口袋时掉的；他挪过去捡，是那张紧缩成一团的五块，他捏紧了，泪水汹涌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