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账

      苏幻如果然不负众望,成了苏家屯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娃娃。

      酷热的白天,苏秀才高高兴兴的,接受村里村外亲友故交的祝贺,含耻收下他们勒紧裤腰带凑给幻如的学费。

      等太阳落了山,繁星洒满天,苏秀才额头滚着汗珠子,叫幻如举着煤油灯,子瞻一旁作见证,在昏黄的灯光下,将一笔一笔钱数仔细,记在了皱巴巴的账本子上。

      “记住,这些账,不管啥时候,不能赖。”苏秀才掷地有声地说。

        幻如将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子瞻也乖巧地嗯了一声。

        记完账,子瞻躺回床上,闭眼默温白天读过的书,想着再过几年,他也要爹帮他这么记账,煤油灯他自己举。

        苏秀才吩咐幻如收好账本子,再清点一遍票子,自己迫不及待地抽出旱烟袋,大步出了屋。幻如就低头将卷边的票子,一张张抻平整,慢慢陷入了沉思中。

        夏天暑热难禁,幻如娘每晚都会跟左邻右舍的姐妹们去村北河洗澡。这晚回来,她见幻如爹闷坐院门口石头上,一声不吭地抽着闷烟,一锅抽尽,又点上了一锅,着实吓了一跳。

        幻如娘推了推快跟石头融为一体的男人,问他:“咋了,还愁啥?”是啊,学费东拼西凑齐了,还有啥好愁的呢?

          苏秀才吐了个烟圈,望望浩渺又高远的夜空,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个傻娘们,幻如才多大,你放心她一个人去大城市?”

          听他这一说,幻如娘也跟着犯了愁。夫妻俩四十多岁的人了,固守农村大半辈子,最远只到过县城,哪知道怎么坐火车,怎么去千里之外的省城啊。幻如娘陪着自家男人沉默了老半天,推推自家男人,小声又怯怯,“要不,你送趟幻如?”

        苏秀才烟袋锅里的烟再次抽尽。他举着烟杆子,朝着石头边啪啪磕了几下,待锅子里的烟灰尽出,才终于下定决心,毅然决然地说:“行,就照你说的。明儿我跟市里的大哥去电话,问问订火车票的事,还有出远门要注意些啥。”

        转瞬到了九月初,天照样热得很。出发的这天,天刚蒙蒙亮,幻如就跟爹吃过满满一大碗荷包蛋,带着大包小包去镇上搭最早的一班车。上午十点左右,又在县城换上了大巴,一路晃晃悠悠往市里开去。

        苏秀才晕了车,路上吐了几回。胃里的荷包蛋,早吐了个精光,口里直泛酸水。幻如见爹这么难受,除了心疼,却也是束手无策。那个时候,幻如从没听说过,还有一种叫做晕车药的东西。

        好容易到了市里,已是夕阳西下时分。苏秀才的大哥,幻如的堂伯,老早就候在车站了。一见这对父女姗姗而来,大包小包的,忙笑着过来接。等东西塞进了后备箱,人全坐进小汽车里,幻如见堂伯拿出一个黑色小方块,埋头熟稔地用起来。

        “大伯,这是干什么用的?”幻如很好奇,幻如爹也一头雾水。

        堂伯把黑色小方块递给幻如看,“这个叫BP机,汉显的,刚给你大母去了信,告诉她,人已经接到了。”

        幻如端详了又端详所谓的BP机,又小心翼翼地给爹看了看。苏秀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忙还给了他大哥,怕一个不小心给摔坏了。

        大伯一家很热情。为了欢迎父女俩,特意都赶回来了。说说笑笑间,一个劲儿夸幻如给老苏家争气。

        “咱老苏家的祖坟,总算冒青烟了。”大母没读过几年书,说话做事却爽利得很。

      “幻美,你跟幻如身量差不多,把你的衣服找几件给幻如穿。”

      “子磊,你的旧皮箱子就送给幻如妹妹吧。总不能真让你妹妹背着破鱼皮袋子,进省城读大学吧,咱老苏家丢不起这个人。”

      子磊、幻美是堂伯的一双儿女,都没上过大学,老早就在市里谋生活了,听说为人极孝顺,自然对大母的话言听计从。幻如除了感激,只有默默接受。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幻如跟苏秀才全都焕然一新,从皮相上看,倒有了几分城里人的模样。堂伯一家人送父女俩去火车站。

      进站前,大母又把幻如拉到一边,非要塞给她五百块钱。幻如说什么也不要这笔巨款,又吃又拿的,再要钱,还做不做人了。

      大母说: “好孩子,拿着吧。穷家富路,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苏秀才看见了,走过来说:“你大母让拿,你就先拿着,记住这份恩情就行。”

      挥手作别。上了火车,父女俩就彻底抓了瞎。

      幻如爹拖着旧皮箱子,对着火车票的号,怎么也找不到对应的位子。问幻如,幻如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苏秀才顿时拉下脸来,转念想想,这不是在苏家屯的家里,只得忍下满腔的心焦与火气,眼瞅着穿制服的乘务员走了一遭又一遭,却不敢上前问上一声。

      苏秀才彻底放弃找座位了,还不忘语重心长地对幻如说:“出门在外,忍一时风平浪静。幻如,要记得啊。”第一次,幻如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

      就这样,幻如和苏秀才明明有座,却站了整整一宿,才在又一个黎明时分,到了令人眼花缭乱不知西东的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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