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见天意——《礼器碑》

在正式学习书法前，曾经想学的是画，后来觉得油画也好，国画也罢，摊子铺排太大。想来书法是个较为简便的事——正式学了，才知道这是大大的误解——如今家里的笔墨纸砚不比学画铺排得少，扯远了。

书归正传，我不知道自己于书法是否有缘。正在犹豫之间，在一次小型聚会时，作协主席顺便带给我几本发表了我文章的期刊，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位书法家。

书法家也不多言，只管把头深埋进那些期刊，我询问他关于书法的一些问题，他才抬头认真解答，娓娓道来。给我推荐了几本帖子，其中就有《礼器碑》，要我试临一二。

第二天就去买了几本帖子，先临几张《泰山刻石》，摇头摆尾的《曹全碑》是不喜，翻《礼器碑》入神，只觉瘦劲遒丽，清刚超逸，疏宕洒脱，像《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药师，“但见他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分明是一个玉树临风的文士，但你要真以为他如文士一样弱不禁风，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武侠小说里的绝顶高手，都不是剑拔弩张狮鬃虎目膀大腰圆的猛士，反而清虚散淡，气定神闲，却自有巨大威慑力。《礼器碑》就有这等不怒自威的好威风，但隐隐地又有点清凛凛坦荡荡的妩媚气质，宛如骨感高冷的女子，带着点别扭的疏离之感，那点妩媚不是轻易可以亲近。

那些一画三折的起伏，宛如杨丽萍孔雀手灵动瘦硬的指爪，每一节的运动，都是由上一节的带动而来，每一节都灌注力量，每一动都宛转天成，真正的举重若轻。

翻到”独见天意“四个字，仿佛一股电流通过全身，独见天意，心有灵犀。提笔便临此四字。然后带着临写的几张《泰山刻石》和一张纸条上的这四个字，去见书法家。

他认真看过，说我写得好，见了这四个字，尤其夸赞天分高，我羞赧地说：“我哪里是天分高？我是独见天意。”他用带着浓重方言味儿的普通话说：“啊光得（dei，大致如允许的意思)你独见天意，就不得（dei）我独见天意啊？”

在他的高度肯定与鼓励之下，我决定正式学习书法，才有了后来寻寻觅觅的寻师和专业系统的学习，我做一件事情，喜欢专业化、系统化，而且一定是自己有了相当见解之后，再进坑。

在我的学习过程中，《礼器碑》与《张迁碑》比并同临，大概因为我自己瘦弱，选帖时反而更喜欢粗壮厚重一路的风格，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心理代偿？当时更多临得是《张迁》，但不代表我不喜欢《礼器》，尤其是有了那位学者型书法家的加持，连带着我想起瘦、冷、硬的《礼器碑》也有了温度。他是官员中少有的温厚实在没架子，虽然只大我十来岁，却如慈祥的老父亲，不问姓名也不叫姓名，见了我只叫一声“这女子”。我见了他，就是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左一问右一问，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些帖，临过我就知道以后不会再临，但《礼器碑》是将来一定会再临的碑，我与它尚有未尽之缘、缱绻之意。

这通刊刻于东汉永寿二年(156年)的碑刻，全称《汉鲁相韩敕造孔庙礼器碑》，也称《韩敕碑》，又称《韩明府修孔庙碑》等，圆首，碑身高173厘米，宽78.5厘米，厚20厘米。碑文记载了东汉时期，鲁相韩敕修建孔庙并为孔庙添设各式各样的礼器，于是官吏和百姓一起出资刊刻了《礼器碑》来歌颂他的功德。与《乙瑛碑》、《史晨碑》合称孔庙三碑，现存于曲阜汉魏碑刻陈列馆。

变化是否丰富是书法审美的一大原则，要满足这个原则，最根本的方法就是各种矛盾在作品中的辩证统一。而这一原则在《礼器碑》中运用得无比充分与精妙：方与圆、动与静、直与曲、收与放、疏与密、粗与细、刚与柔……这诸多矛盾因素在《礼器碑》中达到了一种和谐妥帖的共存，只觉得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正一点韵淡，欹一点味浓，直如走钢丝的高手，又险又稳，是要你拍着胸口叫好的。

别说东汉，在整个汉碑中《礼器碑》也要算绝品，惟一遗憾的是无撰书人姓名，这让猫一样好奇的我，简直恨不得穿越回去弄个明白，这得是多么有才有趣有格调的人啊！

最近比较流行一个词：智恋型（sapiosexual），我是典型的智恋型，创造了这一词的wolfboy说：“我想要一个精辟，好奇，有见地，不敬的头脑。”我相信《礼器碑》的书写者肯定有一个这样的头脑，隔着近2000年心慕手追，孜孜以求。

明末清初金石书法家郭宗昌在《金石史》中说《礼器碑》:“其字画之妙，非笔非手，古雅无前，若得之神功，弗由人造。”

清代书法家王澍尤其推崇此碑，他说:“此碑意在有无之间，趣出法象之外，有整齐处，有不整齐处。”又说：“汉碑有雄古者，有浑劲者，有方整者，求其清微变化，无如此碑。观其用笔，一正一偏，游行自在，动合天机，心思学力，到此一齐无用。此唯捻破管，画破纸，笔成冢，研成臼，渐老渐熟，乃始恍然遇之。口说不济事。”

读喜欢的碑帖，我都不舍得先看历代先贤的评点，总要先闭着眼睛，自己在心里细细思量一过，是何感觉，有何体悟，再与前贤对照，一般大体不差，若有出入，我亦一意孤行，独执己见。

徐悲鸿说：艺术就是独执偏见，一意孤行。

于艺术，他们是独见天意，我也是独见天意。

注：最后两张图片中可以欣赏“独见天意”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