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大司命x少司命」(1)相见不如不见
楚地,云梦大泽。
正值阳春三月,大殿里的花陆陆续续地露了尖。殿内,身着纱衣的女子半卧在塌间,眼帘轻闭着小憩。风掺着花香吹进室内,扬起浅红色的发丝拂过她的脸颊,有些痒,她缓缓睁开了眼。
“少司命殿下,您醒了。”一旁侍奉的巫者说到。
“唔,我好像又睡过头了,算啦,”红发女子赤着脚从床榻上下来,慢悠悠地抓了抓松散的长发,“反正降妖司里的人族都算好说话,迟到一会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天是与降妖司一行人约好为姬满“复诊”的的日子。前阵子刚刚以妖身复活了那个叫姬满的人族,后续的情况还需要继续观察,不知道会不会长出尾巴或者犄角什么的呢?一想到这,她就兴致盎然。
还有什么比观察生命更加有趣的呢?
她紧赶慢赶地来到了洛阳,不出意料,李淳风一行人已经等待她许久了。一番检查后,那个叫姬满的大叔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不但没有长尾巴和犄角,甚至连周身的妖气都显得不那么浓烈。
结果良好。降妖司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她却有些失望,本来还以为会长成什么奇奇怪怪的物种,看来他身上的人族天子血脉,把妖力压制地非常到位。
“那么恭喜了,姬满小哥,你可以完完好好地活个几百年,如果要是觉得腻了呢,可以再来找我,”她美丽可人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保证手起刀落,含笑九泉哦。”
降妖司众人原地冷汗,原来含笑九泉是这么用的吗?
正事落毕后,李淳风邀请这位长途跋涉而来甚至还带着一丝睡意朦胧的少司命殿下去降妖司内一坐。
李淳风为她倒上一盏茶水,递到她面前,“今日有劳殿下特意赶来。”
“不用和我客气,掌司大人,”少司命缓缓端起茶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口,“我还是比较在意之前和您聊过的那个话题,那个姬满可有什么复辟之类的心思?”
“这个问题我已经和他确认过,永宁也反复拿当今唐室向他施压,他姑且没有这个念头,可以放心。”李淳风答道。
“呵呵,也是,如果他真有什么僭越的想法,都不用我出马,你们也早就动手了,”少司命笑吟吟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毕竟他现在是妖,你们是降妖司,也算是公事公办嘛。”
李淳风想了想,他们好像也没打算直接动手啊。
两人聊罢已是酉时,天色渐暗,少司命说接下来要去会访友人,李淳风便送她出了洛阳北区。
说实话,即使是他李淳风这样的大人物,面对少司命殿下的时候也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和那位永远冷傲的大司命殿下完全不同,少司命虽然看似亲切温柔、平易近人,却是实则心思宛转,难以捉摸。
用他那小师侄的话来说,就是“这些千古大妖,没一个简单的。”
降妖司内,另一位“千古大妖”正坐在内厅的正座上,盯着手中的书籍,他鬓前的黑发随意地落在肩侧,狭长的眸子一动未动,显然思绪已飘去了书外。
“大司命殿下,您怎么在这啊,”推门进来的降妖师看到屋内的大司命,有些惊讶,“掌司刚送走少司命殿下,她说要去会友,我还以为是去见您呢。”
座上的妖并无反应,依旧盯着书页,似是不想理会。
“殿下,您这一页已经看了一下午了……”
大司命抬起头,目光犀利逼人,像是要在降妖师身上钻出个洞来。
降妖师立马乖乖闭嘴,行,看破不说破,于是利索又圆润地溜出了内厅。
大司命明明知道少司命就在外厅议事,偏偏就窝在内厅不肯出来。这两人真是,互相连一面都不肯见,少司命之前不还说他俩的关系还没有差到不相为谋的程度吗?
果然千古大妖的心思,不可揣摩,降妖师叹了口气。
那多事的降妖师离开后,屋内又恢复了大司命殿下素来喜爱的清净,只是这一下午他坐在桌前,不仅一字未进,还总是时不时控制不住地去听外厅里那个女人和李淳风说话的声音。
又是那套起死回生的法术。她不会愿意在这时见到他的,他敢肯定。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些许心烦,干脆合上了书,快步走出了房门。
洛阳城三月的夜风还是夹杂着丝丝凉意,少司命来到洛阳郊外乱葬岗附近时,白骨夫人的牛头们已经在寨子外迎接了。
“殿下您来了,我们夫人已经恭候多时了,小的们这就带您进去。”
“麻烦了。”
说是会友,其实是少司命对白骨夫人这位由死灵而化生的大妖着实感兴趣,便每次到了洛阳都要来观察一番。少司命觉得,如果哪天白骨夫人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将来拥有了孩子,那么作为亡者的她又能带来新的生命。这个谜题,似乎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当然,也可能是同为亡者的惺惺相惜罢了。
“这是戴郎最近送我的,”蓝发大妖用她白细的手呈上一块玉佩,“上面写着相见不如不见什么的,我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相见不如不见……”少司命接过玉佩,低声呢喃道。
“姐姐,这可是什么情话?”白骨夫人问。
“不,甚至,不是什么好话哦。”
“……”
看着白骨夫人一脸沮丧的样子,少司命也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看来比起生命的延续,她能否找到如意郎君才是个无限的谜题呢。
从白骨夫人的寨子里出来,已近深夜,洛阳郊外飒飒的风声中,少司命还是捕捉到了熟悉的气息。
“殿下,您怎么来了。”少司命向气息的源头看去,只见夜色中一只黑隼发出微金色的光泽,化成一位身躯颀长的男子,他身着墨色衣袍,手持一柄细扇,不紧不慢地朝她走过来。
“怎么,我不能来吗。”他微蹙着双目,用一贯冷傲淡漠的语气说道。
少司命看见他的一瞬间,就想到了那句“相见不如不见”,用来形容此时此刻,真是恰到好处。
“您当然可以来,只是我有些意外而已,”少司命似有似无地笑了笑,“毕竟您可是在降妖司故意躲了我一下午呢,大司命殿下。”
她果然还是察觉到了,算了,她对感知他的气息素来是十分敏锐的。
他冷笑一声,缓缓地说:“不想当众让你难堪罢了。”
“所以,您这是私下让我难堪来了?”
“那倒不必,毕竟你那套法术,就是‘难堪’本身。”
就算是假装出来的笑意,在少司命那张花容月貌的脸上也骤然僵住了。她很清楚,他向来看不惯那套起死回生的法术,这也是他们理念之所以南辕北辙的原因。可他根本不明白,她才不管什么理念,什么道法,她只是从心所欲,看她想看的而已。
良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头上的角也随着微微颤动。
“殿下,我向来是说不过您的。”
她低着头,长发一丝一缕地垂在两鬓。
大司命默然,他也是向来受不住她服软的,可她偏偏不喜欢服软,就喜欢和他背道而驰,背得越偏越好,跑得越远越好。
“我早就说过不会再管你的事,你好自为之,”他停顿了一下,望了眼不远处的乱葬岗,又淡淡地侧目看着她,用冷峻而严肃地的声音低沉地说,“奉劝你一句,别再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吗,少司命心想,他总是用责备这种凌厉的方式来掩盖担心。他担心她会再犯千年前那种错误,而他最讨厌错误。
看来对于“那个错误”他还是耿耿于怀,明明她自己都已经不在意了。
已经往回走了几丈远的大司命察觉到背后并无动静,回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杵在原地的红发女子,夜色落在她削瘦的肩上,显得整个人更加纤细似无。
“还不跟上来,你是要在这郊外过夜吗?”
他转过身,一袭墨色的衣袍被风吹得纷扬。他果然还是那个大司命殿下,寻常一个转身,举手投足间皆是与生俱来的气场,让人甘愿降心相从,难以抗拒。
少司命跟在他身后回了洛阳城,一路上,两人都十分默契地沉默不语,她只是望着他随意束在背后的长发出神。
在被奉为神灵的那段日子,他们也曾比肩而立,是搭档,是密友,是人们心中的日与月。
而现在呢?
无非是分道扬镳、相顾无言……不提也罢。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无为居,降妖师的家里随时都是为暂住的妖们备好的。夜已深了,宅子里鸦雀无声,只点着零星的夜灯。
昏暗的屋内,少司命点起一盏油灯,见大司命在书桌前落座,捧起一卷书简就要打开,她便伸出细长的手指,在桌角变出两朵发光的花来。
光线于是又明亮了些许,大司命没有抬头,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你出去吧。”
“好,殿下您早些休息,熬夜容易掉发哦。”
大司命眉峰一挑,戏谑道:“呵,和人族呆久了,倒是耳濡目染了?”
“鸟族不是最疼惜自己的外表吗,殿下您得多和人族学学,免得……”
“还是先担心下你自己吧,”大司命打断了她的话,目光落在桌角泛着光芒的灵体花,“你的力量越来越弱了,苍霓。”
少司命霎时恍然,不知是因为他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还是因为太久没听他唤起她的名字。
——“苍霓”
她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他仍然还是一副淡漠的神情,不带着一丝情绪地说:“你已经不比以前,再这样下去,你可能会……消失。”
在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显然顿了顿,眼神里闪过的黯淡稍纵即逝。
“是吗……”少司命轻笑,“如果真有那一天,看在我们曾是老搭档的份上,您可要赏脸来见我最后一面哦。”
她云淡风轻的语气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而像是在谈论明天的早膳。
大司命知道她向来如此,他太了解她,但她那副悠闲自得的态度还是让人暗暗恼火。见少司命就要转身离开,他便快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胳膊,用力拽回自己的的书桌前。
“我允许你消失了吗。”他用凌厉的双目直视着眼前人那对好看的水红色眸子,一字一顿地说。
近,太近了,她心头大乱,想要挣脱却被那只宽大的手紧紧地扣住了胳膊,动弹不得。她只得放弃了挣扎,整个身子瘫软下来,垂着眼帘缓缓地说:“殿下不是不再管我的事吗,更何况这件事您也……无可奈何。”
“哦?”大司命微微蹙着眉头,金色的瞳孔映着明灭的烛光,像是在眼底点了一丛炽火。他缓缓松开了手,却没有保持距离的意思,依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轻轻伸手顺了顺她稍显凌乱的浅红长发。
“你若是不和我作对,我怎么会无可奈何呢。”他附身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殿下。”少司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你在那些人族面前倒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怎么,在我这就这么勉为其难吗?”
“是啊,几千年前就已经很勉为其难了,”少司命对他说,“您也知道,您的那套理论,在我这是行不通的。”
大司命轻声叹息,狭长的眸子半眯着,似是思忖了一番,开口说:“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每日跟着我修行,寸步不离。”
“唔……”少司命微愣。
“不谈精进修为,但至少让你不会弱到消失。”他淡淡说道。
“每日修行......”少司命若有所思地笑笑,“就好像回到几千年前那样?”
他转身走到床榻的边缘,徐徐欠下了身。
“那样......不好么?”
“不是很好,但我没得选,不是吗?”
“你知道就好。”
“毕竟殿下您……不会为我破例第二次。”
大司命没有回答,他徐徐闭上了眼睛,俊美的眉目间满是浓浓的倦意。夜已深了,窗外是满天星斗。
“那么晚安,殿下,”少司命吹熄了油灯,衣袖轻轻一挥,那两朵用来照明的灵体花便化为星星点点而后消散。
她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房门,忽然想久违地唤一声他的名字。“玄日,”她悄无声息地低喃,比花瓣飘落于地上的声音还要轻,“做个好梦。”
他勾了勾唇角,似是笑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