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伍）十一月二十号.小梅

小梅

山东蒙阴县王慕贞，是世代官宦人家的子弟。有一次，他到江浙一带地方游历，看到一个老太婆在路边哭泣，就上前问她是怎么回事？老太婆说：“我死去的丈夫只留下一个儿子，如今，他犯了罪被判处死刑，有谁能把他救出来呢？”王慕贞为人一向大方好义，就记下老太婆儿子的姓名，然后拿出自己口袋里的钱，为这事进行活动。结果，还真为老太婆的儿子开脱了罪责。这个人出狱后，听说是王慕贞救了自己，但不明白为什么，于是打听到王慕贞住的旅馆，前来向他道谢。并请教王慕贞为什么要救他。王慕贞说：“没有别的原因，不过是可怜你年老的母亲罢了。”这个人一听，非常吃惊，说：“我的母亲？她已经故去很久了呀！”王慕贞听了，也觉得很奇怪。

到了晚上，老太婆前来道谢，王慕贞于是责怪她说谎。老太婆说：“实话告诉你，我本是东山的老狐狸。二十年前，我曾和这孩子的父亲有过一夜夫妻之好，因此不忍心让他绝后，使他在阴间里挨饿。”王慕贞听老太婆这样说，心里很感动，对她很敬重，还想问她几句话，但她却无影无踪了。

先前，王慕贞的妻子很贤惠又好佛。她不吃荤不喝酒，还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将观音菩萨像悬挂在那里。因为她没有生儿子，所以天天在这屋里焚香祷告。于是，观音菩萨便托梦传授给她趋利避邪的方法。之后，家中大大小小的事便都由她来决断。后来，她患病，病重时，叫人把床移到这间屋子里来。另外又铺设了绣花的被褥在这里，把门关得紧紧的，似乎在等待什么人。王慕贞认为妻子这样做会使人产生疑心，但又因为她病得迷迷糊糊，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思，使她伤心。妻子躺在床上两年，由于厌烦嘈杂的声音，便时常把别人都赶走，一个人独自睡觉。王慕贞偷偷前去听里面的动静，好像听到她在与人说话，等打开门一看，又无人无声。她在病中没有什么操心的事，只有个女儿，十四岁了，于是天天催人给准备嫁妆，把女儿嫁出去。女儿出嫁后，妻子又叫王慕贞来到床前，拉着他的手说：“今日要分别了！刚得病时，菩萨告诉我，命中注定是要快死的，只是因为小女未出嫁，所以不放心，因此求菩萨赐给我一点药，使我拖延了一些日子。去年，菩萨临回南海时，留下案前侍女小梅来服侍我。如今，我要死了，我这薄命人没有生儿子。保儿是我所喜欢的，只恐怕你娶个性情忌妒的女人，使他母子无人疼爱。小梅长得漂亮、情性柔和，可以把她娶过来做填房。”原来，王慕贞有个小老婆，生有一个儿子叫保儿。王慕贞听妻子说的话非常荒唐，便说：“你一向敬重菩萨，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怕得罪菩萨吗？”妻子回答说：“小梅服侍我一年多了，我们相处得不分你我，我已经央求她答应了。”王慕贞问：“那小梅在哪里呢？”妻子回答：“屋里的不是吗？”王慕贞正要再问，妻子却已闭上眼睛死去了。

王慕贞夜里守灵，听到里屋隐隐约约有哭泣声，非常吃惊，疑心是闹鬼。便叫来几个丫鬟和妾打开门一看，只见一位十五六岁的非常漂亮的姑娘，穿着孝服坐在屋里。大家都以为她是神女，一齐围着向她叩拜。”那姑娘止住泪，扶起大家。王慕贞两眼呆呆地看着她，她只是低头，不说一句话。王慕贞说：“如果我死去的妻子说的话是真的，请您走上厅去，受儿女们一拜，如果这样不可以，我也不敢妄想，使自身招来罪过。那姑娘羞答答红着脸走出房来，登上北面大厅。王慕贞便叫丫鬟摆上一个朝南的座位，请她坐下。王慕贞先对她拜，姑娘也回拜。然后按长幼尊卑，依次拜见，姑娘严肃地端坐在那里接受众人的拜见。只有那小老婆出来拜时，才扶起她来。

自从王慕贞妻子患病在床以来，丫鬟偷懒，仆人盗窃，家里像没有人管一样。家人拜见完了之后，都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小梅说：“我感谢夫人的好意，决定留在人间。夫人又把大事托付给我，你们应该从此洗心革面，为主人出力。从前的过错，一律不再追究，否则，不要以为家里没有人管事。”大家望着坐在座位上的小梅，真像挂在墙上的观音菩萨像，时时被微风吹动一样，听到她说的话，大家心里都很害怕，所以都齐声答应着。于是，小梅吩咐安排发丧的事，清清楚楚，有条不紊。从此，家中大小奴仆没有敢偷懒耍滑的。小梅整天忙着照应家里家外各种事务，王慕贞要做什么事，也先问过她然后才去办。虽然他们每天晚上可以见到几次面，但并不谈一句私房话。妻子殡葬以后，王慕贞很想履行以前的约定，但却不敢当面和小梅说明。暗中让小老婆去传话。小梅说：“我答应了夫人所托，从情理上讲，我不能推辞，但婚娶的大礼，是不能草草率率的。年伯黄老先生，位尊德重，如果能求他来主持婚仪，那我一定唯命是从。”

那时，沂水的黄太仆，正辞官在家乡闲居，他是王慕贞父亲的朋友，两家交往密切。王慕贞于是亲自去见黄老先生，把实情都告诉了他。黄老先生一听，很是奇怪，便和王慕贞一同来到王家。小梅得知后，立刻出来拜见。黄老先生一见，十分惊讶，认为小梅一定是天上的仙女。谦辞不敢答应主持婚仪，随即送来一份厚厚的贺礼，婚礼进行完毕后，才回家去。小梅送给他枕头、鞋，如同孝敬公婆一样。从此以后，两家交往更加密切。

两人结婚后，王慕贞总以为小梅是神女，亲热时也拘拘束束，还时常打听观音菩萨的生活情形。小梅笑着说：“你也太笨了，哪有真正的神仙下嫁世间凡人的？”王慕贞又再三追问小梅的来历，小梅说：“你不必问来问去，既然你认为我是神仙，那就早晚供奉，自然没有灾祸。”

小梅对家中丫鬟仆人都很宽宏大量，不笑不说话。但丫鬟们嬉笑、玩耍时，远远见到她，便立刻默默不出声。小梅笑着告诉大家说：“难道你们大家还认为我是神仙吗？我不是什么神仙！实际是夫人的姨表妹，从小我们相好，姐姐病中想念，暗中叫南村王姥姥接我来。那时，因天天接近姐夫，有男女之嫌，所以，假托是菩萨的侍女，关在屋里，其实哪里是什么神仙呢？”大家听了，还是不相信，但天天在她身边，看她举止动作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不同。于是，谣言渐渐消失了。但即使这样，顽劣的仆人、懒惰的丫鬟，王慕贞用鞭子打也不改的，只要小梅一说，没有不乐意遵从改正的。大家都说：“并不是我们不知道她并非神仙，也不是怕她，但一看她的脸儿，心就自然而然地软下来，所以不忍心违背她的吩咐。”因为这样，家里原来搁下的各种事，也都兴办起来了。经过几年时间，田地相连，仓库里堆了万石粮食。又过几年，小老婆又生了一个女儿。小梅生了一个男孩，孩子生下来时，左胳臂上便有一颗小红痣，因此起名叫小红。满月那天，小梅让王慕贞摆上丰盛的酒席，邀请黄老先生来赴宴。黄老先生送了很厚的贺礼，但推辞说自己年龄已大，不能出远门。小梅于是派去了两位老婆子强邀他，黄老先生才前来。她抱出孩子来，露出左胳膊给黄老先生看，请老先生给起名字，还再三打听这孩子的吉凶祸福。黄老先生笑着说：“这是喜红，可以增加一个字，名字叫喜红吧。”小梅听到后，非常高兴，便走出来叩谢。那天，鼓乐声充满庭院，亲戚、贵客纷纷前来，家里热闹得如同市场。黄老先生住了三天才回去。

一天，门外忽然有车马来到，说是迎接小梅回娘家去。十多年来，王家与小梅娘家从无来往。于是大家都议论纷纷，而小梅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梳洗打扮完毕，便把孩子抱在怀中，要王慕贞送她出去，王慕贞只好依她。大约走了二三十里路时，看看路上寂静无人，小梅便停下车，叫王慕贞下马来，避开别人，对他说：“王郎啊王郎，我们相见很短，别离却很长，你说我能不悲伤吗？”王慕贞听了，吃惊不小，便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小梅说：“你猜我是什么人？”王慕贞答道：“不知道。”小梅说：“你在江南地方救过一个犯死罪的人，有这回事吗？”王慕贞答道：“是有过这回事。”小梅又说：“在路边哭的老太太，就是我的母亲。为感激你的恩情义气，母亲一心要报答你，于是便借夫人好佛的机会，假托是神仙，实在是用我来报答你呀！如今，可幸的是生了这个孩子。这个心愿算是了啦！我看你霉运快要来了，这孩子在家，恐怕不能养大，所以只好借口回娘家，使孩子躲过这场灾难。你要记住，在家中有人死了的时候，就在早晨公鸡啼第一声时，赶到西河柳堤上去，看到有提着葵花灯走来的人，就拦住他，向他乞求，可以免去灾难。”王慕贞听了，便说：“好的，我记住了。”又问小梅回来的日子，小梅说：“现在还不能定下来，你要牢牢记住我的话，后会的日期也不会太远的。”临别时，互相拉着手，流下泪来。随后，小梅便登上车走了。车子走得快如风。王慕贞直到看不见车子了，才返回家去。

小梅一走就是六七年，而且一直杳无音信。这一年，忽然四乡瘟疫流行，病死的人很多。王慕贞家中的一个丫鬟，病了三天就死了。王慕贞想起小梅临别时的叮咛，很留心此事。那天，他和客人喝酒，大醉后便睡了，醒来时鸡已经叫过了，于是就急忙起身跑到堤上去，看到果然有灯火一晃一晃的，恰好已经走过去。便急忙去追赶，前后虽然只差百步左右，却愈追愈远，渐渐就看不见了。他懊恨地回到家里，几天后，突然生病，不久就死了。

王氏家族里，有很多无赖之徒，便借机欺侮王家孤寡，公然把树木庄稼收割、砍伐。王家于是一天比一天败落下去。过了一年，保儿又死去，一家更没了主持人，族里人更加横行霸道，瓜分他家的田产，圈里牛马也被抢掠一空。他们又想瓜分他的宅院，因为王慕贞小老婆住在这里，于是便有几个人来，强行把她卖掉。母亲舍不得自己小女儿，母女面对面痛哭，场面十分凄惨，感动了四邻。正在危急之时，门外突然有一顶轿子抬进来。大家一看，却是小梅拉着儿子从轿里走出来。小梅四面一看，乱嚷嚷如同市上一样，便问：“这是些什么人？”王慕贞的小老婆哭着告诉了所发生的一切。小梅一听，脸色大变，立即叫跟来的仆人关门上锁，众族人刚要反抗，但手脚却不听使唤。小梅又叫人把他们一个个都绑起来，拴在廊下柱子上，一天只给三碗稀粥。然后打发老仆人跑去告诉黄老先生，自己则进到屋里痛哭。哭完，便对王慕贞的小老婆说：“这些都是天数。本想上个月回来，恰好母亲病了，耽误些时间，直到今天才回来。不想，转眼之间，这里已经是人去屋空。”问到旧日的仆人丫鬟，原来都被族人抢去了，又痛哭起来。过了一天，丫鬟、仆人听说小梅回来了，都自己偷着跑回来，大家一见面，就痛哭流泪。被绑住的族人，都说小梅带回来的孩子不是王慕贞的儿子。小梅也不与他们分辩。不久，黄老先生就来到了。小梅带着儿子出来迎接。黄老先生握着孩子的手臂，撸起左边衣袖，露出清清楚楚的红痣，便袒露给大家看，证明这是王慕贞的儿子。于是，黄老先生便仔细地审查失去的东西，登记在册子上，亲自到县里去，请县官下令拘捕众无赖族人，各打四十大板，枷起手脚关起来，然后追回失物。没过几天，田地、牛马统统都归还原主。黄老先生见事情已经办好了，正准备回家去，小梅便带着孩子哭拜说：“我不是世间人，叔叔您是知道的。现在，我把这个孩子托付给叔叔了。”黄老先生说：“只要我老头子还有一口气在，不会不给他做主的。”黄老先生回去后，小梅开始安排家事，她把孩子托付给王慕贞的小老婆，然后准备祭品，给故去的丈夫扫墓。好半天时间，也不见她回来，人们去一看，只见酒菜都还摆设在那里，而人却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

异史氏说：“不断绝人家的后嗣的人，人家也不断绝他的后嗣，这其实是天意。座中有好朋友，车马、皮衣可和朋友共用。到了你坟上长满了草，妻子儿女沦落，那原来可同车的朋友看一看也就走了。死去的朋友倒是不忍忘记你的好处，感到你的恩德，想到报答。唯独那人啊！狐狸，假如你有钱，我就愿意做你的家臣，为你理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