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梦（一）

山水依尽，夕阳向晚，初秋的寒山冷意袭来。跌跌撞撞地终于来到了这个山中的小寺庙，我俯身捡起地上的梧桐叶，闻一闻上面的清香，手指在颤抖，心痛的感觉再一次袭来。

终于剃度出家了，终于修持平常心了，终于不再为红尘俗事给羁绊了，可是遥望山的另一方，云烟弥漫的山后，是我这一生永远的伤和痛。我记得那天我悲伤欲绝地来到寺庙，对方丈说了句“我要出家”，方丈问我“可曾放下红尘碎念？”我坚定地说了声“面见佛陀，四大皆空”。

当剃发的刀从我头上扬起，我的心开始挣扎，在头发散落的落地声中听到了方丈的叹息声。不知方丈为谁叹息，或许是为红尘凡客匆匆而过叹息，又或者是为了历劫之人难成佛陀。

清帚扫过落叶，又是一年秋天。山中的温度已经低到让人瑟瑟发抖，方丈独坐佛堂，暮鼓声中道出尘世箴言。

清晨，寺庙外人声鼎沸，听闻是富贵公子家前来烧香请愿。我安坐佛前，同师兄们一起敲鼓诵经，眼睛却不自主地向人群中身着富贵装的人儿望去。他还是那么矫健，那么高大，这一门婚事让他瞬间飞黄腾达步步高升，从平民戏子越级为豪门女婿。他身边的女子应该就是赐他一生荣华的人吧，看她浓妆淡抹，娥眉婷立，怕是集人间美貌女子的惊艳于一体了，可是她却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丑陋的。

礼佛前香客们慷慨解囊，有的是来赎此生之罪，方丈说，罪无大小，佛前一拜，万劫尽释；有的是来还愿的，方丈说，愿无卑贱，佛前一拜，万愿功成；也有的是来请愿的，比如说，他。晨诵毕，方丈在一边敬指焚香，两人双双跪地，仿佛那一夜洞房之喜。礼佛毕，有小僧引领香客们去斋堂用膳，听说拜佛之后再吃些庙里的斋饭，可以使得心神明了，佛光普照，劫后余生。

我在一边打扫着佛像上的尘埃，只见一人从人群中侧立而出，来到观音像前，他一言未发只在观音像前拜了三拜便离去，只是一举一动我如观音，尽收眼里。他想要个孩子。

但是他的野心何止这些，观音若是有心，便赐他一世无嗣吧，这也算是我心咒。然而事实证明，方丈说的是对的罪无大小，佛前一拜，万劫尽释，他在佛陀面前赎的罪，在观音面前请的愿，此一愿便已明了。

又过了一年的深秋，庙堂早已翻新，金佛林立，更显庄严。日历正好撕去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张，次日清晨，香客聚集，他再一次从人群中出现，这一次他们来的时候是三个人，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只闻其哭声嚷嚷，不知其性别男女，我心中暗念，但愿是个女孩。礼佛前的香客依然奉献了不少香火钱，这次的香客似乎比过去多了很多，去年今日的寒衫门舍早换了锦帽貂裘的贵人，这是来还愿的么？

方丈递去几支为点燃的香，他接过后虔诚祷告，还是那副样子，佛前的他依然像唱戏般表演着自己的角儿，唱完了青衣，乔装成花旦，只是画皮下的真面孔恐怕连这些无良的佛陀也看不清楚吧。礼佛后方丈请襁褓中的人儿“抓阄”，面前有佛珠、小刀、薄纸、铜钱四样，婴儿的手在他未知世间的四样魔物中摇晃，碰落了铜钱，抓碎了薄纸，捏住了刀把，唯有佛珠不曾碰一下。

他爽朗的笑声响起，方丈施礼，众人散去。“公子好魄力，未满两月便能碰落铜钱，抓碎薄纸，捏住刀把。”在众人的阿谀奉承中，他的笑声也渐行渐远。

我颤抖的双手在擦拭的时候无意间碰落了佛前的琉璃盏，灯油溅出，琉璃碎了一地。方丈说我慧根未净，心难随佛，便罚我三百天游离，去品尝众生疾苦，去领悟达摩之心，去感念僧凡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