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海平线上

图片来源于网络

暖曦倾注在小房内,我擦着惺忪的睡眼从床里爬起,披上轻纱,走近窗台,看着眼前的碧海蓝天,享受着与世隔绝的惬意。

一张张稚嫩的脸历历在目,各自带着高考的捷报挤在我身旁,让第一次当班主任的我好生满足。为了这份成就感,我决定送自己一份大礼,在暑期来到了这里旅游。

好吧,实话是再无法忍受家人叨叨絮絮的催婚,从毕业至今一直如此,挑战着自己的容忍极限。诸多话语像到这个年龄就该谈个男朋友;工作稳定了,可以考虑谈个对象准备结婚;你眼角不要太高,找个经济实用型适合过日子的,帅哥都不安分;你条件也不差啊?为什么就没有男朋友呢?你不会喜欢女的吧?

对于社交不广的我,倘若暑期一直呆在家里,后果不堪设想。我不忘上个寒假的惨痛教训,也许是出于真命还没出现的疑惑,亦或出于对催婚的竭力抵抗,在学期初便策划好出行的准备,独自来了蜜月度假的圣地——马尔代夫。

几番折腾到了马累,再辗转至预定的岛,水上飞机的引擎声震耳欲聋,响得我头昏脑涨。筋疲力尽的我美美地睡了十多个小时,终于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上恢复元气。我放了张一美元在床头柜上,跑出水屋开始了我的度假。

悠闲地漫步在林间,日光从枝叶缝隙中倾斜到身上,片刻的宁静后再去岛内自助餐厅饱餐一顿,虽然味道不太适应,但几经折腾的我依然得到了短暂的满足,最后懒洋洋地坐在通往水屋的木桥上。中午两点多,外面几乎没人,马代温度偏高,这种能把人烤熟的时间段,所有游客都躲在室内,一眼望尽就只有我一人。从小体寒的我,比起窝在空调室里,更乐意在外面,不过防晒是省不了了,这里的紫外线的确瘆人。

迎着阵阵海风,感受着炙阳的热度,眺望这片没有尽头的世界。马尔代夫说作人间最后的天堂完全不为过,悠闲,绮丽,各种优越的条件即便不放在一齐,单独拆出来欣赏,也是说不尽的赞美,我特别喜爱这里的颜色,蔚蓝的天,银白的沙滩,从浅绿到碧蓝的大海,那推涌出层层叠叠的白浪,刚还扑过一人的腰际呢。

人?我聚回在四周分散的魂,紧盯海中那人。他穿着沙滩裤防晒衫,一步一步缓缓地往海里走,安静而沉稳。我才意识到不妙,马上从木桥上跳到海里,踩着浅浅的海水和松软的沙滩向那男人奔去。

我径直地跑向男人,海水渐渐扑上我的小腿,漫过了我的腰,举步艰难。他似乎听到声响,停了下来想要转头,那一刻我手刚好够到他,扯住了他的臂膀,口里喊出“不要啊……”,却在这时脚滑了一下,整个人跌坐在水里。我被呛了一大口海水,惊慌地想要挣扎,一只手伸进了水里,托着我的背将我扶出水面。我终于站直,全身湿透,嘴里一阵咸涩,眼睛也刺痛,在狼狈地抹去脸上的海水后,才稍微张开双眼,咳嗽着看面前这个男人。

他一头清爽的短发,皮肤略黑,不高,消瘦但有着精健的肌肉,眼睛很大,眼里透出平静而波澜的气息,像此刻的大海,从内里透出隐隐的光亮。回过神来才发现手里还拽着他手臂上的衣服,刚才那一下几乎把他的衣服撕成两半,我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不敢直视他,耳里却听到了亲切的母语“你没事吧?”我才抬头愣愣地盯着他疑惑的脸。

我咽了下咸口水,故作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事也不能看不开!生命只有一次!要好好珍惜,不能做傻事啊!”我紧张地瞪着眼睛叨念,平时为人师表的声腔显露无遗。

他松开了扶在我后背的手,抓了抓头又看了看我们腰上的水面和脚底的沙子,幽幽地说道:“这里应该还算海滩吧?”

“那你也不能独自走这么远,万一踩到珊瑚,也会伤到,又痛又痒,很难受的!”我已经语无伦次。

他却还是不紧不慢地转身,再指了下遥远的珊瑚群,它们像他那般悠闲地缩在水里。男人把几乎撕成两半的防晒衫脱了,拿在手里,转身那个瞬间我看到他背后腰际间的伤疤,有手掌那么长的一道疤痕,周围还有零碎的小伤口,星星点点。

我低头继续看着脚底干净的沙子,羞愧得哑口无言,想起自己的冒失,恨不得马上钻进沙里。“反正你就不能一个人独自这样,会有危险!而且你干嘛没事跑到这里来啊!”

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水屋。男人话很少,但一言一行都慢条斯理,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那露台甲板上放置着画架的水屋。他转过身看着我们面前的海平线,说道:“没什么事,就是画着画着想靠近点看清楚些,有时候,你不走近一点,就看不清楚了。”说完又回过头看着我,眯着他的大眼睛笑着。

那刻我感受到周边炙热的温度有所下降,变成泌进心里的暖和。


慵懒地打发着时间,我踱步在沙滩边上,夕阳西下的天边蓝红相交,海面从澄清的蓝转变为幽蓝,泛着日落的波光粼粼,摇曳不定。悠闲时光,旅客都躺在沙滩椅上,身边跑着追逐嬉闹的金发孩子。

我迎面夕阳伸了个懒腰,转头发现上次的男子就在我身旁的沙滩椅上,在手账里画着钢笔速写。天色已暗,光线不足,他在给速写收尾,我蹲在沙滩椅旁,静静地看着他画里的一排排水屋,和那滑动着笔的漂亮的手。

他发现蹲在身旁的我时,轻轻颤了一下,马上又转回慢悠悠的神态,笑着对我说,“怎么啦?”

“你好喜欢画画啊。”我托着腮跟他说。

“还行吧。出来散步吗?”

“嗯,算是吧,这里的生活节奏跟我们的日常差好多,还没有适应过来。”

“不急嘛,假期还长着呢。”他视线回到手中的画上。

“对了,骑车吗?一齐吧。”看见他迟疑的神态,我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的冒失,马上补充一句:“如果你老婆或者女朋友介意的话,就算了。”

他羞涩地笑了一下,“还没有女朋友呢。”

“那你是和你家人一齐来的?”

“其实我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合上手账装回花衬衫的胸袋里,“走吧,我陪你去骑车。对了,我叫Kevin。”说完便站了起来。

“你一个人来马尔代夫?!”我可能反应过大,潜意识觉得不会有单身人士来马尔代夫,承受周边的秀恩爱或聚天伦给自己造成的伤害,但夸张的反应使得周围的游客都转头看了过来,虽然他们并不一定懂普通话,但我依然看见他脸上故作的镇定和掩盖不住的尴尬,抱歉地对他笑笑。

我俩就这样并排着沿岛骑行,海风拂过,远处的美景安静地走来,又马上从你身后走去。Kevin没有转头地跟我聊着天,依旧话不多,碰到感兴趣的话题,才多说了几句。他问我:“总是见你一个人,你是跟家人来还是跟伴侣来的?不用陪他们吗?”

我回想起刚才让他在许多游客面前尴尬的画面,心想这下糟糕了,怔怔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果然,他读懂了我的表情,挑起双眉,嘴角露出了坏坏的弧度。

出了一身汗的我们又愉快地共进晚餐,一路上我们投契地谈天说地,散步回水屋。我住的水屋与他的相隔不远,沿着木桥走多三间的距离。

来到了他水屋的门口,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礼貌地对我笑着说他到了,我打趣他说:“既然我们都单着来,要不就约个伴,接下来的旅途一齐玩啊。”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说:“可以啊,但我很快就离开了,之后就爱莫能助啦。”他一边拿着钥匙打开了房门,我出于好奇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没想到他好像有所防范地退到门缝边,把门关上一点点。看我似乎有点意外,又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点头应允跟他挥手再见,回到自己的水屋。

我平躺在床上,回忆他刚才一系列细微的动作,思考其中的意味,难道我长得像有企图的坏人吗?还是我长得太丑要果断与我保持距离?我从床上跳了下来跑到镜子前,对着镜子里细长的脸反复地看着,除了这些天晒黑了一点,因为饮食的问题长了几颗显眼的痘痘,其他的部分还是对得起父母,对得起祖国人民的,我摸着脸上其中一颗痘痘,心想,难道他房里有其他人吗?他骗我?为什么呢?


接下来的旅程我俩彼此相伴,他会在各个角落拿着他的手账画下周边的细碎,我则坐在他身旁,和他聊天,听他用沉稳的声线回应我;我们也一起在没有中文服务的餐厅用蹩脚的英文点餐,既狼狈,却也欢乐;还相约在夜里看岛上的G.O.即兴表演,他走前去抱起ukulele和G.O.合奏,雀跃地笑着,像个孩子般干净。

这几天我还知道了他的老家离我的城市很近,打趣说以后有机会去他的老家玩,让他当我的导游。他经常问我教师跟学生之间的种种趣事,像是很喜欢孩子,无论小孩子还是大孩子,并对自己未来的孩子充满了幻想,一边给我说,一边露出羞涩的笑容。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Kevin明天就要离开了,我想着这几天彼此的点滴,忐忑不安,大概是受到这里氛围影响,脑里充满无数不切实际的遐想,终于跳了下床,走出自己的水屋,来到他门前,犹豫片刻后,敲响了门。

我听到屋里传出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他缓缓地打开了门,看见我稍微吃惊了一下,便又露出微笑对我说:“有事吗?”

“好像每次见我都说的这句。”我歪着头直视他的双眼,感受着发丝从耳背处滑落,“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他依然是一贯的犹豫,最终点点头,敞开门引我进屋,边走边说,“因为你每次的行为都让我觉得很奇怪。”然后回头对我眯着双眼笑。

屋里很暗,他只开着床头和洗手间的灯,只见他尴尬地把床上的衣物收拾了一下,将中央的行李箱推到一边,细长的手指抓着嘴角坐在凳子上,托着腮,手肘撑在书桌上,旁边MacBook显示器上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勾出好看的轮廓。他笑着看我,逗趣地说:“坐吧。”

我并没有听他的,踱步在房间内。

没有看到异性的衣物,也没有发现任何诡异的端倪。

我对他说,“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啊,躲躲闪闪的,还以为你藏着什么呢。”我看见他房外露台甲板上的画架,放着油画画布,外面太黑,屋里的灯光照不到画上,没能看清画的内容。画架旁边摆满了小桶子和颜料各种工具。我把视线转回他身上,停留在他不自然的脸上。

“像那些私人物品被人看到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的。”他抓着头,每次不知所措的时候他都会抓头,若有若无地笑着。

我走到他的MacBook前,看里面word文档上写着什么。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说:“别盯着看啊,怪不好意思的,怎么啦?你是侦探吗?我可不是什么可疑份子。”我看着他轻皱的眉头,还有硬挤出来的笑脸。

我侧头继续盯着他看,肚子里的怨气消散了一部分,这怨气来自于心中的期待却得不到回应。

“你也会写作吗?我以为你只是画画。”我从他的MacBook上看到他的文字,文体既像散文又像小说,记录的是我们最近的经历,写的却不像我们之间的事,“给我看看啊。”

“不了,会觉得不好意思,就写着玩,放到网上,也没有人会看到。”他抖腿的动作继续暴露了他此时焦躁的心情。

“有什么,我平常也有写,我们交换着看?给我看看嘛。”我伸手去拿鼠标,他却把MacBook合上了,我转头刚想说话,发现两张脸的距离已经非常靠近,我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

我把双手抽出搭在他的肩上,脸缓缓地向他靠近。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滚烫,对现在的情况有所疑惑,还隐隐有一种对他的毫无触动进行报复的快感,可身体着魔般的行动却似乎与这些情绪毫无关联。

他僵硬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头往后靠,同时一只手扶着我的肩温柔地将我推离了一小段距离。他低头沉默,又侧过头看着墙,嘴里轻轻地吐出生硬的字眼,语气听起来像晃晃欲坠的钟摆,“晚了,你还是先回去吧,我明天一早的飞机,该休息了。”说完视线移回我的方向,一脸怯懦。

我站直了身子,紧咬着牙,心里的不甘与懊恼溢出,融进血液中拉紧每一根血管,紧绷着自己的手脚,我看着他别过脸的后脑勺,半响才吐出两个字,“好吧。”

我转身往回走,到门边的时候他的声音响起,我心头微微地颤起期待,“不是约好以后有机会到我老家玩吗?要不留个微信或者手机号吧。”

心头的思绪正混乱着,我分不清交缠在一齐的情愫,只是魔怔地回头应答了他一句:“不了。”


我脸朝下地躺在自己床上,耳边一直翻滚着海浪声,心脏扑通扑通地快速回应着,脸颊依然感受着滚烫,内里那股猛烈的膨胀不停地往上涌,仿佛多少的理智也不能压抑回去,我紧紧地抓着床单,像要听到撕扯出来的嘶嘶声。

这是个漫长的夜晚,夜幕盖下了光亮,也渐渐压下了气温,白天滚滚的热浪潜进海里,不知道何时才重新肆虐出来。我情绪如这气温,久久终于冷凝沉淀,想起他MacBook上的文字,“她骑着车,发丝飘扬,穿行在蓝与橙之间,回眸的笑点缀出晚霞的璀璨,嘴唇一翕一合奏出与此相应的乐符。” 文字浪漫且有画面感,我一瞬的几眼便被吸进去,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是对我有感觉的,我已经主动了,是出于怎样的原因让他依然躲闪。

说起文章,我日常也有写,并在年幼就有这喜好,当时写的东西大多偏向童话,也算适合那个年龄的心智,即便现在看来也能满心欢喜,奈何长大后,感悟迟钝了,写的东西多了太多的束缚。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写的小说,那时的我还在念小学,写的是一个农村单亲家庭的小男孩与他家老母猪的故事,在这奇怪的设定下,故事却是想不到的悲伤。小男孩的母亲在他幼年去世,父亲再娶,后母一直排挤小男孩,在父亲面前诽谤他,在背后虐待他,使得他越来越疏离这个家。孤苦无依的他唯一的寄托便是他家养的老母猪,伤心流泪的时候,便在老母猪前倾诉,挨着老母猪睡着,老母猪似乎成为他母亲般的存在。

随着小男孩的长大,老母猪也越接近屠宰的日子,偷听到父亲准备杀死老母猪的话语,小男孩趁夜把老母猪放了出来,并下定决心带着老母猪离开这个让他绝望的家。这路上一人一猪饱经风霜,到了大城市,小男孩跟着老母猪在酒店厨房后的厨卫垃圾桶中吃着剩饭剩菜维生,蜷缩在老母猪怀里安眠。可为了逃避老母猪被抓,他们又逃出了大城市,走出郊外。

在各种奇遇后,结局出现在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杂的晚上。小男孩在泥泞的路上推着快要走不动的老母猪,雷电击中了他们身旁的一颗大树,大树直直地往小男孩身上倒去,就在那一瞬间,老母猪推撞开小男孩,自己却被压死在大树底下。

小男孩在老母猪身边哭了很久,看着它奄奄一息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他无力将老母猪带走,甚至连好好安葬都做不到。最后他只身上路,只是不知道他从此是踏上归途,还是继续前行。

再次翻出这篇童年时期的创作,已经在读大三了,阅读之后很惊讶,没想到还这么小,就有这样的思想,并且对小男孩内心的孤独感表达得很是细腻。可想想也并没不妥,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跟着母亲长大,虽然成长中并没有虐待我的继父,相反,继父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他们彼此相敬如宾,可这么些年下来,一直的相敬如宾却成了问题。看着母亲经历过失败婚姻的我,对待爱情,是既期待,却也恐惧,但即便那样,我也认为正常的伴侣关系,并非母亲与继父那般。


昨夜思绪混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待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窗外已经是一片明亮。回过神来的我心头一紧,马上跳了下床,围上披肩跑了出门。

我径直地跑到Kevin的水屋前,发现门开着,里面的行李已经清空,只有皮肤黝黑的年轻女子在收拾卫生,卷起的床单落在地上,似乎将他曾经存在的事实拉下,拉入海中,消散无影。我依然呆呆地站在门前,看着屋里的点点滴滴,想找到一些还与他有关联的蛛丝马迹。打扫卫生的女子发现门口的我,平和地跟我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我看着她唇上的动作,却没有听到一丝的声响,只是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周围乃至这片海岛的空旷,像世界都是空的。

接下来的行程,我都独自一人,漫步在沙滩边,丛林里,随着G.O.到浅水区浮潜,也跟着大伙乘船到海上海钓。当中一人钓起了一条大海鱼,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欢呼,那外国友人就在这片欢笑中雀跃。而这里面,我依然恍然地置身于一角,似有似无地附和着笑,仿佛跟他们并不在同一个地方,更像是在屏幕外看着这一切,毫无真实感。

当再一次坐进水上飞机翱翔空中,我没有留意到轰鸣的引擎声,从确认Kevin离开的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像被按了静音键,又像被巨响冲击过,取而代之是久久不能恢复的耳鸣。我直直地盯着身下的度假胜地,这两周居住在其中,形状简单的海岛。仔细看着我们曾住的那一排水屋,仔细看着当天Kevin站着的那片浅滩,似乎再用力一点,就能把Kevin看出来。

Kevin终究没有出现在我眼前,至少在这十几个小时的回程中。只是后来,在我补眠的再一个十几个小时里,他却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梦中,每一次都带着干净的微笑,眯着双眼,温暖,却像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梦醒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终于从马尔代夫,回到广州了,耳边不再安静后,首先听到的,是楼下熟悉的市井喧闹。

“我终于回来啦!”我举起双手大喊,又倒回床上,听着门外老妈愈近的急促的脚步声。


新学期接手了高一的新生,刚入学的他们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好奇,面对我自然也是恭敬。这群刚结束军训的孩子们,黝黑的脸上带着友好的笑容,围绕在我身边嬉闹,这让我想起刚送走的毕业生。三年的相处,他们再不会像新生般待我客气,但这里面却沉淀了不少深含感情的回忆,他们的毕业,犹如挚友间的别离,让我短暂沉沦。看着身旁的孩子们,他们三年后也将毫无悬念地离开,带着彼此珍视的点滴。

我的职业生涯便是如此往复,我的学生就像此时我眼前的人们,迎面而来,匆匆离去,不曾停留,偶尔邂逅,却又要各自扬帆,有幸相伴的人,总是那么的少。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好不容易才挤进地铁。车厢人不少,但还存在空隙,我站到中央拉着扶手,戴上耳机听音乐发呆。

可能站在身后的人动了下身子,我感觉到侧臀位置的群褶被什么东西甩动了一下,开始没太在意,但在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几次,并且逐渐向前深入的时候,我突然惊觉到这是一起性骚扰事件!而受害人是我!我身后的人正在我挎包的遮挡下,重复伸手猥亵我的屁股!

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身体立刻僵硬起来,视线不断往身旁的人群瞄,但就是不敢往身后看。身后的动作依然继续,我很确定身后是个男人在猥亵我。他至少比我高了半个头,车厢内明明有空位,他却偏偏挨着我身后站,并且那个位置是没有任何扶手的。

我往前移了几步,离开了身后的人,但他紧接着便靠近了过来,没一会,又感受到腰下群褶被触碰。心里的矛盾开始激化,是要忍气吞声远离这个位置,还是转身指正他,我怕离开了他依然继续跟上来,怕他会伤害我,也怕周围的人群会对我的状况视而不见,不给予帮助!

身后的触碰频率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大力,感觉到他像是焦躁了,我心生一股恶心,终于忍无可忍,想要转身对这个人大吼。

在我转身的瞬间,从右侧快步走来另一个人,他捉紧我的右手,快速把我拉向他身前,我踉跄地差点扑到他怀里,惊魂未定的我猛地抬头,当看见他的脸孔时,我呼吸都几乎要停止了。

但他并没有像偶像剧里的那般,眼神温柔地看着怀里的我,反而是目露凶光地盯着刚才猥亵我的那个人,手还紧紧地捉住我的手臂。我往他盯得方向看去,终于见到那人的模样,瘦骨嶙嶙,嘴唇干燥开裂,眼窝深深地陷进去,深邃其中阴森的双眼布满血丝,像恐怖片里的丧尸,让人心生畏惧。我视线往下瞄,只见他右手紧紧揣在兜里,衣服外显出一个笔直锋利的轮廓,在他瘦削的身形中很是凸显。他依然站在原地,缩肩含胸,眼睛死死盯着我们,眼神像饿死边缘的狼,还带着微颤的喘气。

“叮咚!”地铁到站了,猥亵我的人,转身往车门方向走,不忘回头怒视我们,我能看到他鼻侧的肌肉稍稍抖动了几下。他径直走出车厢,随着车门缓缓关闭,我们看到他走近了另外两人,其中一人背向我们,余下一人随着他的回头,目光也死死盯着我们这边,神态同样的阴森恐怖。一直到地铁车厢的门关上,我们都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地铁重新启动后,我们终于深呼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要瘫软下来了,我看了一眼终于被放开的右手,那被抓的地方上一抹浅浅的红印。

我重新抬起头,对着Kevin露出我抑制不住雀跃。并久违地再一次看见他那暖曦般的微笑。

“你怎么在这里啊?”我结巴地问道,再一次离Kevin这么近,让我感到脸在发烫。

“嗯,我来了这个城市工作,没想到这么巧,那么大的城市,能再次碰见你。刚才好危险啊,你没受伤吧,快看看你的包,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

听了Kevin的话,我还是茫然的,为什么要看我的包?我马上翻看我背着的挎包,才发现靠身体那侧被开了一大个口子,再回想起那人口袋里笔直锋利的轮廓,顿时倒吸了一大口凉气,原来那是一把刀子啊!太危险了!我还以为他想猥亵我……一想到自己的妄想,脸上的热度又升高了些许。

“那人可是惯犯,我之前也见过他,有次我快要靠近他,被他发现跑掉了,你刚是想转身跟他吵对吧?还好你没那样做,不然就危险了,那个人……他应该不太正常。”

“怎么不正常?”我听到他这样说,心跳又开始加快了。

“他可能是吸毒的。”

“不会吧!好恐怖……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Kevin看到我的表情,估计我表现得太惊恐,他抱歉地抓了抓头,带着笑说:“不过没事了,都过去了,不用害怕,就是有些事,你靠近过了,就会清楚,只是这样而已。”

“你是第二次跟我说这样的话了。”

“是吗?但我认为是那样的。”

“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过这句话,当时你站在海里,把我吓坏了。”

我盯着他看,坏笑着,他更不好意思地抓头更用力了,一边笑得更开,那笑容缓和了我刚才所有的惊吓。

Kevin到站并没有下,而是一直陪我出了地铁站,一起等着公交,打算等我上车再兜回去。站牌上淅淅沥沥地撒了一些水滴,像是刚飘了冷雨,地面半潮半干。

“你平常都是搭乘这条线吗?”Kevin并没有看我,嘴上说话时,哈出的热气遇冷液化,白茫茫地一片,弥漫,消散。

“是啊,你也是吧?”

“那可能还会遇见刚才那人。”还是没有看我,他平常说话,都会看着对方,很温柔地。

“你还吓我呢!”我哭笑不得疑惑他这神奇的举止。

“不好意思,我不是想吓你,就是觉得,那是不是加个微信比较好?有什么事情也可以联系上,上次问你要的微信,也没有……”他瞄了我一眼,马上又移开了视线,开始抓头,抓头的幅度有点大,频率有点快。

我坏笑着看他,他被我看得不好意思,头更偏地扭向另一边,是有多害羞啊。

“好啊。”

他扭过头看着我,像舒了一口气,腼腆地笑着。


邂逅Kevin之后的日子,像是空载的心再一次满载,之前在轨道上随着日月如梳,星辰时光走得飞快,来不得及看,也像是被麻醉了般,轻飘飘地,仿佛一不留神,就要被甩出轨,只远远地看着远方,却也不知道方向,而现在,前行的速度像是缓慢了,巨轮每下的翻滚都沉甸甸,沉稳而踏实,也再不用考虑前方,心想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前方,并且像是知道,前方总有他,可更义无反顾地前行。

“你不会再突然消失了吧?”如果说心里还有一丝涟漪,便是这曾经的焦虑,那突如其来的早上,在那片仙境中,像是做了一场梦,即真实,又虚幻。可这句话多少次想要问出口时,最终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生怕一说出口,他就能凭空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跟Kevin并排坐在去往阳光沙滩的火车上,在这几个月里,我们联系频繁,地铁内经常能看见我们安静并排站着的身影,两人的距离不远,却也不近,在我左臂与他右臂之间,能伸进一只手,这只手摊开手掌,不能同时触碰到我俩。我们就在这距离中,说说笑笑,一次次相聚,一次次分离。我们也有过好几次的短途出游,这也是其中一次,我们会一起登山,我会陪他看画展,他也会陪我去找好吃的。他不太适应人多热闹的地方,所以我更喜欢他在画展里的样子,观赏画的神态像是静止了的时光,充满内涵。

只是他当初说带我去他家乡玩的诺言一直没有兑现,每次我跟他提,他都唯唯诺诺地躲避。

“怎么啦?”Kevin温柔的声线将我从思绪中拉回来,“看你在出神,在想什么啦?”

看着Kevin笑意盈盈的眼神,心中的焦虑便消散无影,我在他平和的视线下摇了摇头,他又不紧不迫地指向窗外,悠悠地继续说道:“我们快到了,这里的海际线要比马尔代夫的清晰得多。”

看着他回头看我笑得像个孩子,我心中的暗涌似要确定了航向。

火辣的炙阳烘烤着海边的沙滩,我和Kevin坐在酒店的咖啡厅内,他在手账上画着钢笔速写,我则坐在他对面喝着冷饮。比起他本子上熙熙攘攘的沙滩人潮,我更想欣赏他有点冷峻的脸容,他专注的样子会让人想起冷冽的风,锐利却不伤人,孤高而迷人。

太阳开始西下,我看着落地玻璃外真正的沙滩,摇曳的海浪,转头对已经停下笔笑着看我的Kevin。

“我们下去玩吧!”我还没开口,他已经先把我的话说出来了。

我没心没肺地笑着拉起Kevin,不顾周围诧异的目光,像个疯癫的孩子带着Kevin往外跑,冲往我们第二次的面朝大海。

我们赤脚跑在暖烘烘的沙滩上,在水边踩浪,我跟着Kevin跃入海里,畅游其中,Kevin矫健地游在我前面,我笨拙地跟在他身后,在要感到渐渐被拉开距离的时候,他便停了下来转身面向我,像个孩子一样笑着,我们两人随波逐流地面对面对视,突然,他潜入水中,我也就掐着鼻子,闭着眼跟着往里潜。

黑兮兮的一片,我感到肩上被温柔地拍了两下,慢慢地,我才敢睁开了双眼,Kevin就在我眼前,水面上透下了柔和的蓝光,幽蓝中他像漂浮在空中,像是全身没有了重量,头发衣服轻缓地往上飘拂,有节奏地晃动。Kevin向我伸出手,我小心翼翼地把手递给他。我们上了岸,坐在太阳伞下,Kevin侧着头带着微笑跟我说话。我便看着他,看着夕阳从他身后倾泻下来,打在他肩上精健的前三角肌上,勾画出流畅的轮廓。背光中的他,脸上的笑容要更柔和些,却比身后的阳光更温暖,那身后一轮光晕逐渐地放大,映在被打散在发丝上的水滴里,像宝石般璀璨,闪闪发亮。而这一切都像极了他,我紧盯着他的双唇一翕一合,平静的双眸中却像闪着无法压抑的光芒,在我现在感受到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慢镜中发生,却潜藏着一股无法压抑的暗涌,它速度极快,像我此刻的心跳。

我快步往房间走,跟在身后的Kevin不解地问我:“怎么啦?怎么突然不高兴了?刚还好好的。”

我没有理会他,径自加快脚步,我压抑不住心中的暗涌。是出于什么,让我如此地沉迷,又是出于什么,让他一直躲闪。心中这份无处安放的感情,悬吊在半空,空中的绳索已经拉扯得支离破碎,仅剩的丝连不止要被扯断,还面临着轰鸣的爆发,花火最终淹没了处在下方的蠢动,一点就燃。

我用力把门关上,倚着门听着外边Kevin的声音,夹杂着木门被敲击的声响,就像一块块依然燃着火苗的焦斑,不停地侵蚀我的澎湃。终于,在外头渐渐平息时,我心中的怒火,也都被浇灭了。

我开了门,面对着一脸疑惑的Kevin,他像个犯错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盯着我。我马上又承受不了心痛的感觉,没有理会他往里走。

“到底怎么啦?”Kevin站得远远地,看着坐在床上的我问。

“我并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嗯?”

“我不懂你的反复无常,不懂你的模棱两可。我不知道你在逃避着什么,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你是真的喜欢我吗?还是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我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Kevin还是没有回答我,一贯地移开了视线。

我好不容易沉淀的情绪再被挑起,我像发了疯地扑倒他身上拉着他的衣领斯喊:“你看着我啊!为什么你每次都是这样的一个态度!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Kevin被我吓到了,他双手有力地握住我的双臂,却依然小心地不弄疼我。他被我扑倒在墙上,我们挨着墙,缓缓地滑落坐到地上。

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滴,口里叨念着:“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

Kevin的手依然抓紧我的手臂,我挣脱开,捧着他的脸颊,对他说:“你告诉我可以吗?到底怎么了?”

“对不起,并不是这样的。”他虽然看着我,眼神却依然充满恍惚。

我开始去吻他,他没再回避,我们的彼此的双唇轻碰在一起,感受到对方的柔软,与温热。触电般的我身体开始瘫软,我手滑落在Kevin厚实的胸膛上,他开始捧起我的脸,轻轻用拇指划去我脸上的泪珠,我感觉到眼眶中的热流,感受着他掌心中的潮热,正如我们越来越激烈的深吻。

Kevin的唇突然离开了,他轻巧地将我抱起,再温柔地放在我床上。平躺在床上的我,全身都能感觉到自己急促的心跳,我带着絮乱的呼吸看着身上的Kevin,他一手撑在我肩旁,一手从我眼角一直滑落,滑到脸上的颧骨,滑到下巴,再滑到我侧脖子上,轻柔却有力,让我想紧紧将他扯到自己的身前,想要他融化到自己身体里。我感觉得到Kevin也喘着粗气,眼神坚定却带着几分惧怕,他脸渐渐向我靠近,已经感受得到他火热的气息,和已经滑落到我腰间的宽大的手。我不舍地闭上眼,迫不及待地迎接我们再一次的接吻。

Kevin的手机这时响起了,铃声是这些日子里我给他介绍的,我喜欢的歌曲。他没有理会,我们似乎有些慌乱地在往下进行,Kevin已经脱去上衣,在退下我身上的防晒外套,他手上微微的颤抖传导我的肩上,我的手臂。好奇怪,这让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我得意地用手指从他胸膛上滑下,沿着弧线滑到后腰,一根根手指逐渐添加轻抚。听到他越发急促的声响,和感受到他越发凌乱地吻我后脖的节奏,并且感受着身上Kevin给予我的重量不断增加,内心的堤坝越发要崩裂了。

手上突然传来了粗糙的触感,不再是细腻柔滑的肌理,甚至让人心生畏惧,我突然想起了Kevin背后那星星点点触目惊心的伤疤,我把手放在他的伤疤上,似乎将我刚才心中的燥热全都冷却下来,不知道是Kevin感受到我情绪的变化,还是他手机铃声重复响起了太多次数,Kevin轻轻地离开了我的身体,光着上身尴尬地走下了床,一直走到手机前,我提起被他脱掉的衣服盖在身前,看他犹豫地接起了电话。


时间的洪流永远湍流不息,匆匆忙忙。慌乱间,我跟Kevin已经坐在飞机上,他靠窗而坐,望着窗外,玻璃上映着他木讷的侧脸,就像傍晚时分,房间落地玻璃映着的他接电话的样子,一脸愕然。

“怎么了?”挂了电话的Kevin快步走出我的房间,被我一把拉住,另一只手还提着衣服挡在身前。

“我可能要先回去了,所以要回房间收拾东西了,要不你在这里玩多几天吧?”Kevin紧皱眉头。

“你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是有多不信任我?什么都不跟我说。”

“不是的,我并不是不信任你。只是……”

“只是什么?”我死死抓住Kevin的手,他似乎放弃了挣扎,低头了好久,才抬起头看着我。

“我爸工地那边打电话过来,说我爸去世了。”

我愕然了,不知道该说什么,Kevin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家里的事,没想到第一次说起他的家里,就是这样的噩耗。

“所以我现在就要赶过去了。”

“我陪你去。”我没有思考就吐口而出。

“不行,听我的好吗?我并不是不信任你,相反,我只是害怕,有些事,你不走近一点,你根本就看不清,可是,要是你走近之后,发现那里只是一片荒芜呢?那你怎么办呢?”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我无法理解Kevin说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可我的手依然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

Kevin拉开我的手,准备转身开门离开了。

“那我们就一起再栽满花草,等待它的绿树成荫,好吗?无论什么事,我都陪着你。”我感到浑身颤抖,眼泪快要夺眶而出,我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想法,我不想再次失去Kevin,我怕他再次消失。

Kevin转头看着我,眼里似有一口深潭,谭中像是刚要融化的清水,还浮着片片冰块,冰上的纹路层层叠叠,弥漫的苍白爬满晶莹的冰晶,像要往我这边延伸,不知要把我拉往何处。

突然间,Kevin开口了,他的声响将我回忆里的苍白覆盖,压成机舱内沉闷的暗蓝,我转头看着Kevin,他依然望着窗外,嘴里却已经不停息地,将我引导到他生命的那一段曾经,他声音依旧温柔,清澈的声线像是光滑的通道,我就顺着一通道,安稳而迅速地走过他那我不曾经历过的人生,一个个事件都历历在目。

“可能爱得太深情,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吧。是这份深情,让我出生在一个温馨的家庭里,恩爱的父母,还有个乖巧的妹妹,却也是这份深情,将这一切都毁了。”Kevin转头看着我,眼里的温柔让人心疼。

“我妈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我爸像忘了一切他肩负的责任,一阕不振,嗜酒成瘾。买醉了就闹事,派出所进进出出了好多好多次。你知道我背后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吗?就是我爸给打的,那天我下晚自习回家遇见他喝醉了抓住一个女人不放,那女人大喊救命,我便过去拉开他,拉扯中,我爸手中的酒瓶就炸碎在我的后腰上,那炸裂的玻璃渣子飞散开来,星星点点,我也似乎置身于这片星星点点中,迷蒙地一边听着面前的女人骂骂咧咧地说着神经病,一边听着我身后老爸口里的碎碎念。”

窗外的月光洒在Kevin的侧脸上,烘托出他深邃的轮廓,我见到他眼角的一抹剔透。

“我爸嘴里不停地啰嗦,为什么要抢走她?还我?你们还我?把她还给我啊……我不能失去她……我感受着老爸在我身后胡乱的拉扯,和身后流淌着的火烫,还有锥心的疼痛,开始对这个世界产生怨恨,可是,这股恨并没有载体,他好长一段时间折磨了我很久,到现在我似乎把它深埋起来,可我知道,在我内心深处,这股恨他依旧在,就像我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没能把它消化一样,他很有可能在今后很长的时间一直存在着,无论我把它埋得再深。”

我并不知道我能说什么,我开始懵懂地意识到他之前对待我的态度,愧疚也在折磨着我,看着眼前这个像孩子般诉说的大男孩,想起那曾经看见过的星星点点的伤疤,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想要将我的力量传递给他,安抚他的颤抖。

“你说你喜欢我,可我并不确定你是否能接受这些事,你的感情来得太突然,我并不能确定它的扎根了有多深,所以我害怕,我眷念,你的陪伴弥补了我缺失了多年的关爱,让我在你身边得到了顷刻的安稳。我隐藏的一切只是企图挽留着你,哪怕让你带着对我的假象离开。在后来,我爸还染上了毒瘾,被关了起来,我现在还记得清楚,他被关前的一天,毒瘾发作的时候,眼神里的癫狂与仇怨,像只恶鬼般地在我和妹妹面前发狂,那恐惧,那眼神,我和妹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之所以搬出来,也是因为知道老爸要出来了,可没想到,出来的他却去了北方,他曾经在做园林项目,刚好有朋友有个工程,便去了。能重新遇见你,我是觉得很幸运,却没想过要你和我面对这一切。”

说完这一切的Kevin,再一次把脸扭过窗口那边。脸上再一次铺满幽蓝的月光,并闪烁着淡淡的光,像在他的脸上有一片夜空,上面布满繁星。

下了飞机,已经是半夜了,在候机室里我终于见到Kevin的妹妹,高高的个子,清纯的脸上有着跟Kevin一样忧郁的气质,她拉着行李箱往我们走来,径直地扑到他哥哥的怀里大哭着,我看着她红肿的双眼,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工地的两名员工开了台商务车来接我们,Kevin说他爸爸的朋友并没有来。一路上,两位都沉默寡言,Kevin的妹妹阿清问了他们很多问题,却只挑最简单的回答。相反,Kevin则一直沉默,依然侧着头望着车窗外。

夜已深,空荡的大马路上既没有车,也没有人,只有暗黄的灯光洒满一路,整一个老旧电影的气氛,灯柱一个个地往后消失,前面的路似要看不到尽头,灯光略过了车内定定不动的每一个人,黑暗笼罩着我们,安静得让我感到丝丝的害怕。大家都已经疲惫不堪,却似乎还很精神,眼前的一切如梦如幻,毫无真实感,仿佛我们都走在一条时光大道上,灯光像每一个过去片段的缩影,刷地就跑到了我们的身后,好像这样一直走,就能回到过去。可是,它终究只是把我们拉往一个个陌生的地方。我拉了拉Kevin的衣袖,他转过头来看我,回应我一个疲惫的笑脸。

当夜我们入睡酒店,隔天一大早就去看Kevin爸爸的遗骸,从冷冻柜里拉出来的时候,阿清便哭成了泪人,Kevin在一旁轻轻扶着她。Kevin的爸爸是半夜心梗过世的,紧接下来的几天,从火花,到把骨灰送回来,Kevin一直面无表情,我跟Kevin分开在他们回乡的时候,按他们的习俗,我是不能跟过去,我看着Kevin为难的表情,答应了他,对接下来的后事也便不再清楚了。

只有在去Kevin爸爸宿舍收拾东西的那天,我们看着宿舍内简单却凌乱的摆设:还没洗的衣服堆放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晾晒的衣服就搭在房内的衣架上;地上放着老式的暖炉;办公桌上手提电脑旁边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头。Kevin转了一圈,便一直站在窗边背向我们望着窗外,我走过去,发现他眼里溢满泪水,便没敢叫他。要离开的时候,阿清执意把一套睡衣和一个键盘带走,周边都人劝说她何苦,带走见到难免触景伤情。她说,这是我刚给爸爸买的,说罢便哭了出来。我在一旁也再忍不住了,看着Kevin走过去安慰她说,带走吧,你们就随她意吧,一边扶着他妹妹走出房间。

那晚上,我跟Kevin和阿清三人坐一起聊天,阿清说道,爸爸一直有跟她说,很希望哥哥快点找到女朋友,想看到他儿子终于带上心爱的女人回家,对他说,这便是我想要与她度过一辈子的女人。这话还没说完,Kevin突然地跑了出去,我跟阿清反应过来后马上跟了过去,终于在空旷的工地里看见他独自一人站立着,走近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我走到他身旁抱紧他,感受着他往下跌坐的重量,我便蹲坐在他身旁,直到他终于不再压抑的咆嚎哭喊声发出。这是我认识Kevin这么久以来,最能感觉到他面具之下那真实的血肉。


与Kevin分开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他这段时间并没有联系过我,我也不敢联系他,生怕电话接通,却不知该说什么。独自一人的我百无聊赖地游走在这个熟悉的城市,游荡徘徊的我,安静地站在地铁中我与Kevin习惯的位置上,左顾右盼,希望Kevin能戏剧性地出现在我视线里。

然而,出现在我视线中的并不是Kevin,是一个身材瘦小,衣服的帽子盖在头上的人。我认得他,他便是之前想要切开我挎包偷取我财物的那个小偷,因为他身上穿着的,正是那天的衣服,并且他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形式贴着一名少女的身后站着。

我想起了Kevin的话语,很多事,如果你不走近一点,就看不清了。我心里虽然感受到害怕,但Kevin的话给了我使命感,我开始谨慎地往那个人靠近,我站在他的斜后方,终于,在他与少女之间,我看到了银光闪闪的晃动,他正在用小刀,以同样的手法割开少女身后的背包。我再仔细一看,他外套的的口袋里鼓鼓的,衣服的轮廓棱角分明。

我依然小心地靠近,视线一直盯着他,这时,他视线扫到了我这边,与我四目相接。我被吓了一跳,显然,他受到的惊吓比我更多,我明显感觉到他全身颤抖了一下,这一举动惊动了他身前的少女,他马上收起刀子,在地铁到站门开的一瞬间,便跑了出去。

我犹豫了片刻,想起Kevin的脸孔,想起他身上的疤痕,终于挪动起步子,我先提醒了少女身后背包被割开了,再跑出了车厢。

我往小偷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捉小偷。地铁内人不多,也没有见到工作人员。我紧随小偷跑到往上的楼梯口旁,刚好遇见拿着雨伞往下走的Kevin。Kevin一眼就看到了我,马上又认出了他身前的小偷,他定在楼梯中央,直视着小偷。我对着Kevin大喊,抓住他,他刚偷了东西,都在包里,有证据有证人呢!

Kevin马上做出了阻拦的姿势,一边往小偷的方向逼近。小偷被唬住了,往后退了两步,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刚才的刀子,马上对着Kevin挥动。这样的一场争斗,并不像龙与虎的激烈,小偷胡乱地挥舞着手中的刀子,Kevin侧着身把小偷往里逼,他怕小偷会转头了伤害我,用手中的雨伞驱赶,与小偷换了个方向,护在我身前,一边小声地跟我说,快跑。

小偷见势想转头就跑,Kevin紧追上去,用雨伞的握手勾住了小偷的肩上,小偷逃跑不成,马上又转身对着Kevin胡乱地挥舞着刀子,Kevin伞紧紧地勾住了小偷的肩膀,也顶住了他的身体让他无法转身够到Kevin,那一抹抹银光就不停地在Kevin脸前挥来划去的。被逼急了的小偷力气好大,慌乱中,Kevin终于还是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小偷也被勾住跌坐在Kevin身前,一边往Kevin身上爬,一边继续用小刀刺Kevin,却一直被雨伞勾住,够不到。

焦急的我,却像在看一场戏剧,一方是小偷,猖狂地想要刺Kevin;另一方是Kevin,他狼狈地用雨伞勾住了小偷的肩,一边往后挪移一边想用脚踹开小偷的刀子,却被小偷的力气拉扯得只顾挣扎。而作为这场戏剧唯一观众的我,却没心思理解当中的诙谐,只顾着没命地大喊救命。

终于,安保人员赶来,制服了挣扎的小偷,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Kevin也松了一口气,他赶紧走到我跟前,对我说,你没事吧?我抱怨着说,吓死我了,你怎么回来都没有通知我一声啊?我好担心你。说罢便抱着Kevin哭了好久,好久。

我与Kevin离开了地铁上了地面,走之前小偷猖狂的眼神依然死死地盯住我们,那癫狂,让我至今无法忘记。我跟Kevin站在公交站旁,他陪着我等车。

沉默中,Kevin突然开口了,“对不起,回来没有找你,可我这几天想了好多,一直没有想懂,可就在刚才在危急中,我好像想明白了。不对,应该说,是明白了一些事并不需要去想,我是喜欢你的,刚才我真的很害怕,怕失去你,也怕自己要离开你了,可能我已经让你失望,我的懦弱,我的逃避。请你相信我,我再不会了,如果你还希望,我会让你了解我,了解我的过去,了解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会带你回我的家,让你了解到真正的我,并努力让你接受我,我想给你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们还会有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会让孩子感受到同样的幸福,感受到家的温暖。你愿意吗?”

我眼里噙满泪水,幸福地笑着点头,我要的爱情,并不是想Kevin父亲那般入魔般的执迷,也不是我母亲与继父般的疏离,是这种恰到好处的,舒适的温度,一直以来,Kevin缺乏的,正是仅有这一句的坚定。

“这次你可不许耍赖了。”

公交来了,我似乎从来没有这般希望它再晚点到,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Kevin的手,上了公交。车上,我一直往里走,一直注视着车外对我挥手的Kevin,我感觉到我脸上的笑容,就像Kevin此刻脸上一样的绽放。公交缓缓开出,我依然与Kevin对视,走远的过程中,我看到公交站牌后走出了一个人,那人戴着帽子,有着一股熟悉的眼神,那眼神癫狂,迷离,我想起了好久以前,也是在地铁中,就那刚被抓的小偷,身旁曾经也站着同样一个人,他们眼神是如此的一致。

我感觉到脸上的笑意僵硬了,马上转头看着Kevin,用力拍公交上的窗口,Kevin看到我的样子感受到了异样,露出了迷惑的表情。这时,公交站后走出的人已经走到了Kevin身旁,在Kevin还没有留意到他的时候,我已经看到那人身后的银光,紧接着,那股银光便消失在他身后,我隐约地看到那股消失的银光在他与Kevin之间闪现了几下,Kevin便失去力气地要瘫坐在地上,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搭在那人肩上。Kevin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并没有望向刺他的那人,而是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遗憾,悲伤和不舍。

我就在车上看着Kevin滑落到地上,手紧紧地抓住那人的肩,那人挥动刀子的手依然没有停下,从Kevin的肚子,一直刺到Kevin的侧身,一直到Kevin已经完全平躺在地上,他都没有停下来,他张开双腿坐在Kevin身上,一腿把从Kevin手里掉下的伞踩折,手一下下将刀子高高举起,再重重地挥下。

我已经看不到Kevin的脸,看不到他的眼神,跑到公交的门前,拼了命地敲门,我大哭大喊,求公交司机让我下车,车里的乘客议论纷纷,以为我疯了,车子一直开,没有加速,却也没有停下,那人手中的银光离我越来越远,Kevin平躺在地上的身体的抖动也越来越难发觉。终于,司机敌不过我的吵闹,停了车,开了门,门开的瞬间我立马跌下了车,我赶紧爬起来,向Kevin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哭喊,不要啊!不要啊!

远远地,我就看到那人的手挥舞着的银光变成鲜红,一起一落,每一下,都犹如恶鬼馋食着Kevin的身体,让他千仓百孔。我不断地往他们跑近,我还是没有看见Kevin的脸,只看到那人的后背,和他不停抬起又落下的手,他开始双手持刀,用力地往下狠狠地刺下,我甚至看到了从Kevin身体里喷出的炙涌,看到了被他挡住的身前,地面上血红的湍流,那股湍流被地面积聚的雨水冲淡,变成一丝殷红,这一丝殷红随着下水沟的方向,惶恐地流淌,在雨点的击打中,快速地走近下水口,消失在其中。

我没命地往他们跑去,我不知道车到底开了有多远,我只觉得一直跑,都跑不到他们的跟前,就像那人的手,一直都没有停下来,是不是进入了一个不会停歇的循环,到了另一个不会醒来的梦。我已经没有力气了,脚绊了一下,重重地跌趴在地上,我眼前一黑,渐渐地,才感受到全身和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地面上湿漉漉的雨水,我脑里不断想起Kevin的那句,你不往前走近一点,很多事就没有办法清楚了。我猛地睁开眼,重新抬起了头。

这一抬头,我看不见眼前黑暗的夜空,看不见冰冷的雨,看不见他们两个人,我的眼前突然又见到阳光明媚的马尔代夫,我从一片海滩中爬起,眼前见到的,是第一次见到Kevin的那海平线,我不断往那海平线上走去,它是那么地遥远,但我知道,我必须靠近,我只有靠近,我才能看清楚,哪怕现在,我都知道,在那遥远的海平线上,即便在微小,我都看到了,我看到那海平线上,Kevin正回头看向我,脸上依旧是他一贯温柔的笑容,如春日般温暖。

你可能感兴趣的:(那海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