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处

  再回首已经四月了,远离自己的家乡已是二月有余。想来这个时节,家乡的竹园里竹笋早就探出了一个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贪婪地吸允着春天的乳汁。每当这个时候,祖父是最开心的,看到这一棵棵茁壮成长的小苗儿,仿佛看到了整个丰收的秋天。

祖父是一个篾匠,而且是一个十分蹩足的篾匠,因为家里穷,他年少的时候没有真的随过师父,而他仅有的那点手艺也是在别人编竹制品的时候偷偷学来的,但也就是这偷来的手艺,养活了一大家子人,让这一大家子人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得以保全。

许多年后,我的祖父在回忆起自己一生的时候,他看着满园的竹子,揉揉饱经风霜的眼睛,意味深长的对我说,“孩子,人这一辈子,就像竹子,仿佛不一会儿就已经长得很大了,再一不经意,这一辈子也就没有了,但不论走到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年代,只有土地,才能真正地陪伴我们这一生。”

以前的我不大懂,而现在,终于了解爷爷一生后,知道这句话背后深意的时候,那片竹园却也成了爷爷永生的寝园。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到那片竹园了,也很久没有挑一个晴朗的下午坐在爷爷的墓碑前静静地和他说说话,唯一留在身边的就只剩下他给我织的那些小玩意儿。

尽管现代科技已经将用火取暖的时代完全取代了,但我还是习惯在数九寒冬的时候,提上一个手炉,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总觉得带着火苗儿的东西才能真正在这个冬天里给我足够的暖意。手炉是爷爷织的,大块大块地黄色篾条织成大小不一的六边形,然后就着两边安上了拧成麻花辫模样的炉系,这是我的故乡湘西独有的一种手炉,也是爷爷表达爱的一种方式。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还在那个破败的村部小学上课,需要走很久的山路才能到,大冬天的时候裂开缝总是灌进凛冽的寒风,我总是提着那个小小的手炉蹑手蹑脚的走去学校,用身子将手炉紧紧地护在怀中,生怕被太阳晒化了的霜水打湿了我的手炉,把那小心翼翼长在手炉中间的火苗儿浇灭了。年少好动,总是在走下坡路的时候用力地向坡下冲下去,那时候爷爷的手艺不是很好,固定在手炉里的火钵总是嵌得不够紧实,跑着跑着就“哐当”一声,陶制的火钵掉地上摔得粉碎。每当这时,爷爷总是笑着接过那个只剩下竹子编的炉体,摸摸我的头,“又摔坏了?得!爷爷再做!”

然后他迅速拿上那把他用得油光华亮的竹刀,牵着那个尚且年幼的我向竹园深处慢慢走去。到了竹园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竹园旁的田埂上,然后一再叮嘱我不要过去,害怕竹林太多小竹枝刺着我的眼睛。我安静地坐在田埂上,看着后背日渐伛偻的爷爷一点点拨开竹枝走向竹林深处,然后一点点消失在被拨开后再一次合拢的竹枝的掩映里。然后就是一阵金属撞击竹子的乐声,“叮叮咚咚”像极了一个美妙的乐曲,仿佛永远听也听不够。

不一会儿爷爷就出来了,肩上扛着一棵硕大的竹子,一棵不知道比爷爷高多少的竹子。年少的我时常问爷爷,为什么不砍最外面的竹子,他总是站在田埂上狠狠地抖动着自己的肩膀,重重地吐上一口气,肩上的竹子就从左边肩膀转到了右边肩膀,“最外面的竹子都是新发的,今年砍了,来年就没有了,做人不能图一时便利就毁了以后的日子。”

他安静地说完这句话,刚刚因为换肩涨成了绛紫色的脸慢慢恢复了平静,他抬手擦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枯槁粗糙的手指摸摸我的小脸蛋儿,在我的脸上留下淡淡地竹香,“走吧!我们回家了。”他总是这样慈祥地说着,

我抱着爷爷的竹刀跟着搬着竹子的爷爷,蹦蹦跳跳地走向自己的家里。我记得那时的夕阳好美,仿佛它的身上都沾满了金子,我记得那是的爷爷好高大,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的,长到仿佛下一秒就足够支撑我尔后的所有人生。

(写于2016年4月牡丹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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