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狼共轭
选自《红宝石诉》
从次日起,我终于有了个家。
那是个看起来便很珍重的小盒子,大小只相当于小半个拳头,上面缀着各样的雕饰与纹样。盒里面铺着金色的软布,布下垫着一层海绵。这比布洛德卡家的盒子还要奢侈得多。
这是米尔顿耗了很大功夫才从储藏室里翻出来的。他反复把外壳洗了洗,用湿布把里面仔细擦了一番,才将我放进去,随后便把盒盖“啪”地关上。我还听见了些细微的声音,我估想是他把外面的锁拴上了。自此,外部的色彩又与我隔绝了,我只能听见窗外下雨声和米尔顿与维多利亚的活动声。
我一开始想,他终于把我玩腻了,因此如别人惯常所做,找了个地方将我锁起来。这种情况我确实见了颇多。每一个最初下定决心将我把玩到底的人,最终都失了新鲜劲儿,又将我放回某个安静的地方了——但一定要把我锁起来、禁闭起来,最好锁在一个只有自己能找到的地方,剥夺其他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接触我乃至建立联系的权利,无论如何也要设法证明他对我的私有关系。从这天开始,我发现米尔顿的行为好像已经有这种趋向了。
不过米尔顿还有其他不太寻常的表现。我发现最近他的思维似乎总要迟钝一些,仿佛灵魂被一根绳子牵着走了。
“把牛肉端出来,米尔顿。”那天的晚饭前,他的姐姐朝他呼唤道。见半天没动静,她又喊道:“听见了么?别让菜凉了。哦,真拿你没办法!”她的脚步声大了起来,似乎在逼近米尔顿:“哦,让上帝救救你吧!商学书这么令你痴迷么?”我原以为他在睡觉,因为我并没有听见翻书声。现在我才得知他其实在看书。
他这时才慢吞吞从沙发上翻身起来,走向厨房。我似乎听见维多利亚叹了一口气。
“哦,天啊,我明天应该说什么好呢?”在刀叉与盘子的清脆碰撞声里,我听见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
“你在嘟哝什么?”
“宝石虽然已经保存好了,但是……哦,天啊,我大概是个交际白痴!”
“唔,宝石……”维多利亚听见“宝石”这个词,只是淡淡地说,“还想着它么?我真快要对你麻木了,金钱的俘虏。”
“俘虏?哈,姐姐,这个词语用得挺得当!我的心确然被俘虏了。”米尔顿忽而兴奋地叫了起来,一拍桌子。一会儿,他又似乎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笑容确凿有些令人诧异。“米尔顿?”他的姐姐用一种试探的口吻唤道。她脸上肯定又有了担忧的神情。
“俘虏……”他一遍遍念叨这个词,继而说道,“哦,亲爱的姐姐,你说的是真的么?我真的是她的俘虏么?”
我注意到他用了“她”这个词,猛然间,似乎有些明白他最近在日思夜想什么了。
“谁的俘虏?”维多利亚也敏锐地发现了这个端倪。“米尔顿,我想,你还是把实情告诉我吧!”她再次说了这句话,同样是命令的语气。我听见了她把刀叉放下的声音。
米尔顿终于缓过神来。面对姐姐的盘问,他咳了咳喉咙,开始组织语句了。他语速很急,不过我和维多利亚到底还是明白了他所说的一切。
“事情就是这样,我撞中了丘比特的箭。”米尔顿长呼一口气,语气渐渐缓和起来,似乎有一种吐出了肚子里所有东西的惬意,“好了,我爱的姐姐,请给我倒一杯水吧!”
维多利亚便把倒好的水放在桌子上。一阵喝水的吞咽声传来。“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请喝慢点。”维多利亚劝道。我听出她的语气里有着难得的欣慰,甚至几乎要哽咽了。“哦,感谢上帝!”她微微颤抖着说道,“这证明你至少还懂一些感情,并不全是只对金钱着迷,我亲爱的弟弟!你或许也知道吧?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感是无数颗红宝石也换不来的。”我觉得凡能说出最后一句话的人都是最有救的。
我听得米尔顿把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往桌上一敲,似乎松了一口气。
“哈丽特·布拉塞……”他念叨着,“自从她为我们倒茶的那一刻起,那绝美的容颜就刻进我的脑海里了。我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近过如此一位女性。”紧接着,各种好的词句被吐出了一大团,包括维多利亚平日里读《圣经》时不由自主读出口的几句话。维纳斯、阿佛洛狄忒之类的神也像是跟在哈丽特身后一般,顺便也轮流被努力赞美了一番。
“在你自己的意识里,这些神之类的东西不都不存在么,尊敬的纯唯物主义者?”维多利亚笑了几声。我自从来他们家,很少看见她笑;至于笑出声,那更是罕见。“不过,我也看出你确实喜欢那个叫哈丽特·布拉塞的女孩子。”
“是的,姐姐。”米尔顿跟着笑道,“我确凿爱她。我先前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美人,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发现别的。或许,天使的容颜正是指她所拥有的这脸颊。”
“爱她?得了,得了,我的弟弟!真是不讲究言辞。你更应该说‘喜欢她’吧?”维多利亚抓住了这个单词,开始含着笑对米尔顿的话评判起来。
“唔,也罢,但总感觉这样不能把情感彰显得很强烈。唉!说实话,我真不忍见到她与别的男子订婚——如果果真会这样的说。”
“呵!别轻易想得过远了,米尔顿。你和她只是一见钟情而已——哈,这也并不准确,除非你确定她也对你有好感。不然,你就不得不尝试用诚心的付出去吸引她的注意。”维多利亚忽而认真了不少,“说真的,或许真爱的基础,一定程度上是二人都从对方身上获得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爱或许是这样孕育出的。”
空气安静了半晌,米尔顿似乎也思索了几分钟。“你真是个伟大的哲学家,我的姐姐。”他再说时,呼出一口气,似乎有些满意,“你真和我想到了一块去了。我也觉得我需要付出。哈,我早就在考虑从明天开始,我到底要对她如何付出了!”
“唔,你还是那么执着啊,弟弟,和对金钱以及你自己那套‘唯物论’一样执着。”维多利亚也呼出一口气,“当然,你能有喜欢的人,毕竟或许是好事。至少,我终于得以隐约看见你并不是完全陷入物欲的圈套了。”
“我真须感谢哈丽特小姐。这只天使告诉我眼里不能只有金钱。呀,正是她救赎了我!”米尔顿忽而兴奋起来了,在客厅里踏着略显随性的步伐,满意地走到沙发前。我听见了身体深陷其中发出的一阵声音,又感觉我的盒子被拿起。盒子被打开了,他把我拿出来,照旧盯了我一会儿。我见他嘴角流露出类似于释然的笑,随即重新把盒子关上,放回原处。不一会儿,整个客厅就开始回荡着他的鼾声。我听他的姐姐笑着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祝你好运,我可怜的初识感情的弟弟。有些事还是要你去自己探索的……”我想,她对米尔顿的展望开始寄托在这件事上了。
我自己仿佛赚到了些好处,因为我终于得以清静一番了。比起成日被拿在爱慕虚荣之人的手里和眼前,我更适应这黑暗的环境——况且此时我还多了一个哲学问题来思考:什么是爱?不错的,黑暗寂静的环境正是思想者的舞台,我想好好思考一下这个有趣的问题——我希望米尔顿也能静下来细思这个哲学问题。
不过第二天,我便没了这好处,因为米尔顿一大早便连同盒子把我带走了。离开的时候,他又打开盖子看了我一眼,便将我揣在兜里了。他一个人开着那辆小汽车,载着钱箱子,又一次前往了布拉塞家。在内燃机运作的声音中,我似乎听见他正吹着欢快的口哨,仿佛前面看不见一辆挡道的车。不多久,他便把车熄火了,随即提着箱子走下车,整了整衣领子。
玛丽·布拉塞喜笑颜开地接待她,同时让哈丽特出来泡东洋茶,拿出点心来。“感谢您,布拉塞小姐。”他认真地朝自己的心上人答谢,同时不忘附上一句赞美,“可爱的小姐,您那双泡茶的手真是灵巧极了。”我以为哈丽特会回应,然而却并没有听见她说什么。随后,我便听玛丽和米尔顿谈天说地了。
他们从生意谈到两件古董本身,又从古董逐渐过渡谈到家族史。布拉塞家原先是开手工工厂的,家境不赖,便买来了这两件东西,但是到工业革命后便换了新,于是让他们放在小储藏屋里了。哈丽特的父亲是个仁慈而有文化的资本家,和财主家的小女儿玛丽被包办到一起,生下了哈丽特。哈丽特从小更多是跟着父亲长大的,所以不少方面更像父亲。米尔顿了解到,她最喜爱的两位作家是托尔斯泰和莫泊桑。她还对《包法利夫人》抱有浓厚兴趣。
“我觉得她有些拘谨,尽管有人觉得她的性格很好。我觉得她若大大咧咧一些或许更好,这样或许可以自在些。她说话细声细气的,哪怕不小心走路时踢到了扫好的垃圾,她也必要朝清洁工鞠躬道个歉。我起初以为我们家还不够富实,后来才慢慢发现本身是她的性格使然。那老头子有时也支持过她的作为,也与我争论过些问题……好吧,老头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昨天说过,他固执得很呢!”
“固执……唔,我的姐姐有时候也有些固执了,所以我能够理解您。”米尔顿说,“不过,尊敬的女士,我还是觉得她是个很有光芒的姑娘。我想,可能是你们布拉塞家族本身就很卓越吧。”
玛丽又爽朗地笑了一阵,谈话的气氛又愉悦轻松了不少。总之,他们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仿佛玛丽才是米尔顿的姐姐似的。直到又一个小时后,米尔顿才打算起身告辞。他将箱子里的现金给了玛丽,把两件古董提走了,不忘补上一句祝福语。
我不知道米尔顿的下一步棋会怎么走。对于这场“恋情”的结局,我还不敢轻易猜测。他在回去的路上,依然让人感到有一种春风得意的风采。他继续哼小调、吹口哨,不时编出一串新的调子来,好像一个能够谱出世间一切欢快旋律的音乐家。
过了两天,凯尔维扬家的邮箱里忽而收到一封信件。“肯定是布拉塞家来的,快给我!”当维多利亚打开邮箱时,米尔顿忽而从沙发上爬起,快步走过去。他快速启了封,把里面的信纸拿出来,读了起来。
“我亲爱的维多利亚,是哈丽特母亲的信。”米尔顿的语气已经开始发颤了,乃至有些语无伦次,“尊敬的米尔顿·凯尔维扬先生……果真是给我的!”
他读了信之后,我才明白他用了什么计策。原来他早早便写好了一张信纸——这张信纸的内容可想而知——随后便把它夹杂在钱箱里,把钱箱给了玛丽女士。我还注意到,米尔顿把那张写有“维纳斯”和“阿佛洛狄忒”字样的那句话的纸片也附了进去。从信中所言来看,玛丽女士是怀着欣喜和信任之情写下的。
维多利亚惊异极了,从她的语气里可以想象出她的表情是多么夸张。
“天啊,怎么会……”她几乎要失声了。几秒钟的停顿后,她的语调忽而缓和不少:“看来很巧,米尔顿,你恰巧遇见了一位与你气味相投的老女士……噢,一点也不巧,这说明像你这样的人在整个不列颠太多了。”
“目前尚未能得知哈丽特对我的态度如何,但至少我知道,玛丽女士的确很看好我。想必是我的性格与经商能力,以及内心所想的契合让她触动了。”很显然,米尔顿对他近日取得的“伟大业绩”颇感自豪。他继续近乎炫耀着说:“明天我还要去一次布拉塞家,玛丽女士要和哈丽特与我一同商量这件伟大的事。唔,她还邀请你一道呢,姐姐。”
“邀请我?”维多利亚吃了一惊,“我只怕会像淹在水里似的说不出什么话吧。”但米尔顿貌似并没有在意这些,他接着说道:“我相信你若去了,肯定也会对哈丽特满意的。我敢保证你的心会被那会说话的大眼睛说服的。我相信你会去的,对么?”
“好吧,好吧。呃……作为你的姐姐,我只得姑且先恭喜你,我的弟弟。然而我须提醒一番:真正的、恒常的感情能否产生往往要取决于你们彼此接触一段时间之后。假如在将来,你和她没能共升天堂,那或许也是有可能的——但如果你真能从此改变,变成一个卓越的人,那么大概就不会发生。”维多利亚恢复了严肃,“你想让她天天因你而幸福么?这无疑需要你的真心、改变和无怨言的付出啊!我的弟弟,你果真能做到么?”听米尔顿漫不经心地答着“能”,她叹了口气:“呵,米尔顿,你对爱的探索还长着,请别懈怠。我想,你还有哈丽特一定将遇到许多料想不到的疑难,但是,请务必认真对待它们,不断将他们一一解开,就像你每次解开商业难题那般。作为你的姐姐,我愿望你最后能有个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