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罗曼史

我的父亲,按现在的说法算是一个帅哥。他生的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如果不看他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一般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城里来的下放干部或五七战士呢,根本不像一个“修理地球”的农民。在他三十八岁那年的春天,平静的生活被两个女人打破了,那段不期而至的罗曼蒂克,差点让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那时他已经有了五个孩子,最小的孩子也三岁了。父亲在生产队早出晚归辛勤劳作,母亲在家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一家人的生活虽然清苦,却也其乐融融,祥和安宁。

父亲虽然文化不高却喜欢读书看报,喜欢和人谈古论今。他喜欢听故事,更喜欢讲故事。田间地头,茶余饭后,他的身边经常会有人追星似的围绕着他,津津有味地听他讲故事。

我们兄妹五个一天天长大了,而父亲的故事却基本上没有更新,所以他刚一开头我们就都知道他讲的是哪一个故事,情节和结局早已耳熟能详了。久而久之,再有趣的故事我们也不爱听了,但他讲故事的兴致却丝毫不减。因为他是老子,我们就像现在听广告似的皱着眉头不得不听。母亲在疲惫或烦躁时会制止他:“行了行了,安静一会吧,老掉牙的瞎话都讲了八百年了,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或者会找个事情把他打发出去,以换来耳根清净。

这也许是母亲犯的一个错误,她不会想到,她这一打发会把父亲打发给别的女人。

这天母亲打发父亲去到一个叫任立春的女人家中取回浇菜园的大喷壶,没想到父亲一去竟然夜里十点钟才回来。要知道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来说,夜里十点钟就是半夜时分了。不仅回来得晚,而且回来时两手空空,早已把此去的使命丢在脑后。第二天再去也是夜里十点钟回来的,也是两手空空。第三天父亲说他没忘,是任立春的丈夫宋魁梧把喷壶借给他家邻居了。母亲生气道:“这家人家,借东西不还不说,还往外借,拿别人家的东西做人情!”

父亲也有不满,但他不是对任立春家不满,而是对母亲不满,他说:“一个喷壶,值得你大呼小叫的吗?”

母亲抚今追昔道:“她家这不是一回两回了,借东西用完了也不知道还,哪一回不是咱们去取!住家过日子什么东西都要借,哪是个正经过日子人家!”

父亲训斥一声:“你怎么那么小气!”

母亲气仍难平:“我看不追着要他们就想昧下不打算还了!”

任立春的丈夫虽然叫王魁梧,但是长的一点都不魁梧,而且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干不了重活,家庭的重担主要担在任立春的肩上。她一共生了八个孩子,六个是男孩,两个女孩。男孩多了战事多,家中时常硝烟四起,炕上地上狼藉一片,衣柜上的玻璃和窗户上的玻璃早已在战火中荡然无存。衣柜上没有玻璃照样可以装衣服,而窗户上没有玻璃就难抵风寒。王魁梧知道再装上玻璃还是难逃毁灭的噩运,于是他家的窗户上糊着塑料布。

那天父亲去任立春家取喷壶时,一进大门,但见院子里面大的哭小的叫乱成一片。任立春手握着一个鸡毛掸子,满院子追打她的第三个儿子三丑子,边追边骂:“你个馋猫鬼要馋死了,抢妹妹的糖,天老爷怎么不下界嘎巴瘟死你!”

三丑子边跑边辩解:“我,我没抢,我没抢!”

这时一个哭泣的小女孩边哭边控诉道:“你抢了,你抢了!”

其他孩子也纷纷揭发道:“他抢了,他抢了!”

三丑子满腹冤屈地喊道:“我没抢到!”

他的辩解并没有得到弟弟妹妹的认可,他们依旧吵嚷着:“你就是抢了,就是抢了!”

为了证实自己清白,三丑子张开嘴伸出舌头,又摊开两手给弟弟妹妹们看。如此一来他奔跑的速度就慢下来,任立春乘机追上他,他的右肩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三丑子捂着火辣辣的肩头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冤:“我没抢到,我没抢到哇!啊啊啊!”

任立春举起鸡毛掸子还要打:“我叫你嘴硬!”

父亲见状赶上前去,抢过任立春手中的鸡毛掸子,不无责怪地说:“大嫂,你也真够狠的,吓唬吓唬就得了,还真打呀!”

任立春气喘吁吁地一边给父亲让坐一边自己也坐下,喘了好一会才说:“他施叔你不知道,这小犊子有多可恶,今天……”

原来这天宋家来了个亲戚,亲戚给孩子们买了一些糖球,亲戚走后任立春给孩子们一个人分一颗。心眼最多的孩子三丑子连啃带嚼很快就把糖吃完了,而小些的孩子们则慢慢吮吸着难得的甘甜。三丑子哄骗最小的妹妹说:“让哥看看你的糖球,哎呀,上面好像有个虫子!”小姑娘吓得连忙从口中掏出糖球察看,还没等看清什么,三丑子一边咋呼:“哎呀!这么大的一个虫子!”一边把将糖球夺过来就要往自己嘴里送,却一个冷不防被老二二虎一巴掌打落地上。原来二虎早看出了三丑子的“狼子野心”,及时戳穿了他的阴谋。恼羞成怒的三丑子就和二虎厮打起来,大女儿凤珍想帮小妹妹捡起地上的糖球,却被恶战中的两人撞倒,磕疼了胳膊肘,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混乱中排行老四的小四儿渔翁得利捡起那枚糖球跑出了大门。受骗上当的小妹妹这时才意识到糖球不再属于自己,于是哇哇大哭起来。

正在收拾碗筷的任立春闻声赶出来,听了两个女儿的哭诉,抄起鸡毛掸子满院子追打肇事者。

任立春拿出一枚糖球安抚好小女儿,就和父亲诉起苦来:“这些鬼崽子,要把我闹死了。”她嫌孩子们长的丑,经常骂他们是鬼投的胎。

父亲以一贯斯文的语气说:“你要多给他们讲道理,光靠打不行。你在气头上下手没轻没重的,打坏了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三丑子本来就觉得委屈,听父亲这样一说,就势又“哇哇”哭起来。任立春指着三丑子咬牙切齿说:“你赶紧给我憋回去!”

因为有父亲在,三丑子有点有恃无恐,他一边往父亲身边蹭,一边继续哭。父亲把他拉在身边说:“好了,不哭了,听施叔给你讲个故事。”

孩子们没有不喜欢听故事的,三丑子立刻止住哭声。其他孩子也纷纷围拢过来,手舞足蹈地跳着叫着:“噢噢!讲故事喽!讲故事喽!”可是故事刚刚开头,就被几个大孩子打断了:“哎呀,孔融让梨的故事俺们课本上都有。就是孔融吧……”几个人争先恐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来,嚷成一片。任立春举起鸡毛掸子恐吓道:“都给我闭嘴!听你施叔讲!”

父亲重新讲了个“一棵高粱”的故事:

话说从前,有一对兄弟,哥哥很精明,弟弟有点傻。爹妈刚一过世,哥哥就和弟弟分家了。哥哥独占了父母留下的大房子和好的土地,给了弟弟一间茅草房和一片山坡地。第二年开春要种地的时候,弟弟什么都没有,就向哥哥借种子和农具。哥哥念在兄弟之情,就给了弟弟一把锄头和一小袋高梁种子。弟弟把种子种下地,没想到只出了一棵苗。他怎么也想不到,坏心肠的哥哥嫂嫂把炒熟的高粱种子借给他,就留下一粒没有炒。弟弟就精心地侍弄着这一棵独苗,到秋天长了好大一棵高粱穗。就在弟弟刚要收割这棵高粱的时候,从天上飞下来一只乌鸦,一下就把高粱穗给叼走了。弟弟坐在地上哭啊哭啊,从早上哭到日落,又从日落哭到天明。正绝望的要去寻死,忽然他看到那只乌鸦又飞回来了,乌鸦对他说:“老二,你别哭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还你一万棵高粱。”弟弟一听要还他高粱,高兴得不想死了。乌鸦嘱咐他说:“你闭上眼睛,千万不能睁开,如果你一睁眼就会掉下去摔死的。”弟弟听话的闭上眼睛,他感觉自己飞起来了,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他谨记乌鸦的话,不敢睁眼。飞了好久好久,感觉落在地上了,乌鸦说:“到了,睁开眼睛吧。”

弟弟一睁开眼,“啊呀!”他大叫一声呆呵呵地楞在那里。

讲到这,父亲一如既往地停住,他望着一张张听得入神的小脸和一双双直勾勾的眼睛,问:“你们猜猜,他看到了什么?”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乱猜一气后又把目光齐齐聚焦在父亲脸上。父亲接着讲道:

满地的金银财宝啊。乌鸦说:“你随便拿吧,拿到手就是你的,能拿多少拿多少。”

弟弟从小就听父母说,别人的东西不能拿,所以站着不动。乌鸦说:“你拿吧,就算我赔你的高粱。”

弟弟一听,嗯,我一年到头就种那一棵高粱叫它给叼走了,它真该赔偿我,于是弯下腰,捡了一块最小的金子,说:“行了。”

乌鸦说:“你再拿点。”

弟弟就又拿了一块,乌鸦说:“你再多拿点,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弟弟于是又拿一块就再也不肯拿了。乌鸦就把弟弟送回来了,并再三嘱咐他这事对谁都不能说。

且说哥哥这一年收获了好多粮食,他早把弟弟忘到脑后去了。这天他听人说弟弟发财了,盖了房子还买了地。哥哥想他就种一棵高粱怎么发财呀,怀着好奇心来到弟弟家。果然茅草房变成了大瓦房,弟弟穿戴得像个财主,院子里还有几个帮工在干活。在哥哥的一再追问下,弟弟就把一棵高粱和乌鸦的事告诉了哥哥。

大龙急得说:“哎呀,别告诉他呀!真傻,二傻子!”

二虎不高兴了,推了大龙一把:“你是坏大哥!”

三丑子出面调停:“别闹别闹!快听施叔讲。”

父亲的演讲欲在这群黑不溜湫的孩子们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眼神中得到满足,故事的后半部分他讲的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几乎可与单田芳媲美。

“快让你施叔歇歇喝点水吧。”任立春双手捧着一杯水来到父亲面前。

在父亲喝水的时候,孩子们展开了一场热烈讨论。

“老大就是坏,让太阳晒死了活该!”二虎说。

“晒死你活该,你这个二傻子!”大龙说。

“谁让他不听乌鸦的话呢,叫他走他说再拿点,又叫他走他还说再拿点,贪财鬼!”大女儿凤珍说。

“那,好不容易看到那么多金银财宝,谁不想多拿点啊!”三丑子说。

父亲虽然被他们吵得有点头晕,但他自我感觉良好得就像一位被学生们景仰和爱戴老师一样。正陶醉时,孩子们忽然结束讨论,忽啦啦围拢来拉胳膊扯衣襟的要他再讲一个故事。父亲一时防备不及,手中的水杯被碰翻了。幸亏只剩下小半杯水,并且已经不烫了,不然非烫坏一两个不可。

任立春连忙拿过一条毛巾,一边擦拭父亲腿上的水,一边问:“烫着没有?”一边责骂孩们子:“你们这些冒失鬼,就不能消停一会儿,看把你施叔烫着了!”

大龙大呼冤枉:“是二傻子推的我!”

二虎也大呼冤枉:“不是我,是他们推的我!”

剩下的几个都喊:“不是我!我没推!”

任立春声音更高:“行了!你们这些冤死鬼都别喊了!你施叔这是没事,要是有什么事我一个都饶不了你们!”


回家的路上父亲还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这帮混世魔王真叫人受不了,任立春可真不容易哟!

第二天父亲本想取了喷壶就走的,可是他刚进大门,就被孩子们包围起来,吵着叫着要听故事。盛情难却,父亲说:“好,施叔还有事,咱们就讲一个,啊?”可是讲着讲着他自己入了戏,一抬头,又夜里十点钟了,急忙起身回家。

第三天母亲叮嘱父亲说:“今天别讲瞎话了,拿了喷壶快点回来。”

可是看着孩子们像臣民拥戴他们的国王一样,每一张仰着小脸上都有一双崇拜和渴求的目光,母亲的叮嘱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第四天母亲给父亲发出警告:“今天再拿不回喷壶,就别回来了!”

父亲也感觉自己理亏,一进任立春家院门就对围拢过来的孩子们说:“今天施叔就不给你们讲故事了,你施婶说了,今天再回去那么晚,就不让我回家了!”

二虎高兴地说:“不让你回去更好,你就住在俺家!”

三丑子拍手说:“对!就住在俺家,反正俺爸也不在家!”

虽然是童言无忌,父亲还是有些尴尬,下意识地看了任立春一眼,这一看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他看到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父亲的心顿时咚咚乱跳,呼吸也急促起来,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形。正尴尬间,只听任立春招呼孩子们说:“快!快让你施叔进屋里坐啊!”

孩子们连拉带推地将父亲让到屋里,任立春随即端来一杯水,她笑盈盈地说:“这些鬼崽……这些孩子可愿意听他施叔讲故事了,来,喝杯水润润嗓子。”

父亲没敢抬头,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水竟然是甜的!在计划经济时代,白糖是限量供应的,喝白糖水是一件奢侈的事。

“大嫂,这?”父亲疑惑地看了一眼任立春,却又被她闪闪发亮的眼睛吓得赶紧低下头。他看着杯子说:“这,这,给孩子喝吧。”

“他们有呢。”任立春说。

这一晚,父亲讲了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

夜色中,任立春把父亲送到大门外轻声说:“他施叔,你咋那么会讲故事,讲的我都想去做一条蛇了!”

父亲笑笑说:“还是做人好,白蛇还不是修炼成人了?”

任立春无比向往地说:“是呀,我宁愿从蛇修炼成人啊!”

回家的路上,任立春闪闪发亮的眼睛一直跟随着父亲,他使劲晃晃头,想甩掉它们,可它们却一直跟着他回到家里,并且一直在眼前闪闪烁烁让他无法安眠。辗转反侧中父亲想,是不是自己多虑了,任立春已经四十多岁,是八个孩子的妈妈了,怎么会有非分之想?“唉!”他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头:“一定是你想多了。”

第五天晚饭后父亲磨磨蹭蹭地不想再去任立春家了,可是喷壶还没有取回来了,母亲的忍耐已接近极限。她絮絮叨叨发了通牢骚,最后还是让他去取回喷壶。父亲想了想,去就去,心里没有鬼,不怕喝凉水。再说,去也好,去验证一下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如果不是,那以后就再也不去她的家了。他很自信,即使任立春真的对他动了心,他也绝不会动心的。

任立春长的不是一般的丑:厚厚的眼皮,高高的颧骨,一张大大咧咧的嘴。丑就丑点吧,你皮肤白点也好啊,俗话不是说一白遮百丑嘛。可她那张脸,说黑不是黑,说黄不是黄,还东一块西一块的沉积了许多色素斑块。她的丈夫宋魁梧更是马尾串豆腐没法提,其貌不扬也就算了,还是一个病篓子。由于经常不是咳嗽就是气喘的干不了重活,在生产队只能挣三等工分。后来三等工分的活也不能胜任,队长就安排他做了队部的更夫。再后来生产队养了几头猪,队长就让他白天喂猪,晚上打更,他就以队为家,基本上不回他的家了。而任立春呢,上天对她也算手下留情,没有给她一个好容貌,却给了她一个好身体。她身强力壮,男劳力能干的活她都能干,她和男劳力一样挣一等工分,所以她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任立春再怎么强壮,她毕竟是个女人,在她貌似粗犷的外表下,同样有一颗柔弱的心。她也想小鸟依人,也想有一副厚实的肩膀可以依靠,也想得到丈夫的呵护和宠爱,可这些体弱多病的宋魁梧给不了她。就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任立春罔顾伦理道德和自己的自然条件,情难自禁地爱上了我的父亲。

在之后的几天里,父亲都看到了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这双眼睛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大胆。先前这双眼睛还躲在父亲的视线之外,他如果不扭头特意去看是看不到的。后来它们竟然来到父亲的面前,想躲都躲不掉。任立春坐在孩子们中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随着故事的情节,或感叹,或唏嘘,悲伤时泪流满面,高兴时手舞足蹈。父亲讲了十几年的故事,任立春是唯一一个把故事当真的人。

父亲曾暗下决心不再去任立春家了,可是每天吃完晚饭,他的双脚还是把他送到任立春和她的孩子们面前。父亲的故事讲着讲着开始心不在焉了:有时在想这个女人真的不简单,能像男人一样撑起这个家,这一点绝大多数女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有时他在研究任立春的相貌,觉得张脸也并非一无是处,她的鼻子还是蛮好看的:鼻梁高耸,挺直,鼻头大小也恰到好处;之后他越研究越觉得,这张脸原来也不像人们说的那样丑,眼睛鼻子嘴,不是都长在应该长的地方吗?唉!所谓美丑,是因为看的时间短,如果天天看,美也就不美了,丑也就不丑了。

这天父亲讲完了“七仙女和董永”之后,任立春又将一杯白糖水双手端给父亲,幽幽地问:“怎么所有故事都是讲都美女的?难道丑女就不配有故事吗?”

“丑女的故事嘛?有啊,古代有个无盐丑女钟离春,还当了皇后呢。”

任立春像个孩子似的欢呼道:“啊?是吗!丑女还能当皇后?他施叔,你快给我讲讲!”

 “这个故事太好了!”听完故事任立春激动不已,竟忘情地叫道:“他施叔,你再讲一遍,再讲一遍!”

在父亲和孩子们惊愕地目光下,任立春满面通红地说:“噢,我去给你倒水。”

父亲忙说:“你别倒水了,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说着站起身来。

任立春不知是恭维还是挽留,说:“他施叔,你简直就是个秀才啊!”

父亲忙说:“唉!大嫂,快别这么说,让秀才听见了还不笑掉大牙?累了一天了,你也歇着吧。” 说着起身往外走,任立春跟在后面抑扬顿挫地咏叹道:“丑妻近地家中宝,红粉佳人是非多啊!”这是父亲的故事中出现的句子。

父亲停住脚步说:“大嫂,你记性可真好。”

 任立春也停住脚步说:“是你讲的好啊!那个齐宣王如果没有钟离春,恐怕早就亡国了,还有豹子头林冲,要不是因为媳妇长的好看,他能被人了陷害上梁山当强盗吗?还有死鬼武大郎,唉!红颜祸水啊!”

父亲由衷地赞叹道:“没有想到,大嫂你还挺有悟性!”

任立春叹一口气说:“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男人啊,都是不知死的鬼啊!”

“此话怎讲?”

“还用讲吗?”

……

眼看春天都快过去了,父亲还没能取回喷壶,不是被邻居家借出去了,就是被邻居家的亲戚又借走了。母亲彻底愤怒了,她亲自上阵去了任立春家。任立春出工干活没在家,她的二儿子二虎从自家的柴草棚子将喷壶拿给了母亲,他说是他妈妈把它藏在草堆里的。由此母亲向父亲证明任立春就是有意昧下我们家的喷壶。而父亲的心理有点复杂,还有一点莫名的心虚,他无法给母亲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好沉默。而父亲的沉默则被母亲视作默认,默认她的猜测是对的。

喷壶被母亲取回来了,父亲没再去任立春家。取回喷壶后的第四天晚上,任立春的大儿子大龙来到了我们家。他不理我们家的任何人,径直走到父亲面前,搓着双手说:“施叔,走啊,上俺家去呀!”

父亲看了看母亲,目光中似乎有一点不自然,还似乎有一点胆怯。母亲正给大哥缝裤子,大哥的裤子三天两头就会扯开一道口子。母亲抬头看了看父亲,低下头继续缝裤子,当然没有发现父亲眼中隐藏的秘密。直到大龙接二连三来请,而父亲都是午夜才归,母亲才问道:“大龙天天找你去他们家干什么呀?”

父亲故作很烦的样子说:“去给他们讲故事,唉,这些孩子,真能缠磨人!”

如果这时母亲留意一下父亲的表情,就会发现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事情的败露缘于另一个爱上父亲的女人。她叫齐雨红,和任立春住邻居。齐雨红和任立春正好相反,命运对她很慷慨:父母给了她一副好面孔,丈夫给了她一个好生活。而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丈夫张福成自小因小儿麻痹右腿落下残疾,五里地村的人很少喊他的大名张福成,都叫他张瘸子。齐雨红只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在还没有倡导计划生育的年代是十分罕见的。她的家中总是一片和平景象,家里的所有玻璃完好无损,所有的摆设井井有条,窗明几净像城里的人家一样。张福成是个手艺人,擅长做家具。张福成的父亲很有头脑,他知道这个残疾儿子如果凭力气吃饭将来会过的很惨,就让他学了木匠。张福成一年四季有三季在外面给人家打家具,给谁家打家具就吃住在谁家。十天二十天的这家活计做完了才能回一次家,过不了几天又去了另一家。而每次回家,他都能给齐雨红拿回一大把钞票,因而齐雨红的日子过的比较滋润,养得白白胖胖细皮嫩肉的。

她其实比任立春更早就爱上了父亲。因为父亲多少也会一些木匠活,和张福成有些来往。冬天张福成闲在家里的时候,父亲有时会去他家向他讨教木工技艺,聊完了木工,父亲就开始说书讲古了。不知道齐雨红爱上父亲是不是也从父亲的故事开始的呢?

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刚开春不久,齐雨红的儿子轩轩来找父亲,说因为刮大风家里的窗户玻璃打碎了一块,请父亲帮忙镶玻璃。又过了几天,轩轩又来说风轮转不动了,请父亲去看看。这风轮就是我们这里的手动鼓风机,是给炉灶送风助燃用的。父亲从风轮里取出一块石头,是它挡住叶轮不能转动。又过了几天,她又让轩轩来找父亲去她家,这次没有说什么事,只是说你去了就知道了。父亲到了齐雨红家,但见饭桌上摆好了八个菜,齐雨红显然精心打扮了一番,笑盈盈地把父亲让到桌边。

父亲问:“又是什么东西坏了?”

“什么东西也没坏。”齐雨红细着嗓子说:“施大哥,你看总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一点薄酒素菜,不成敬意,就是想谢谢你。”这语调和用词很像父亲讲故事时用的。

父亲说:“你这样就见外了不是?咱们两家谁跟谁呀,福成兄弟我也没少麻烦他。”

齐雨红说:“施大哥,我家福成一提起来就夸你。我也看出来了,你这个人真的,挺好。我打心眼里,觉得你,真好。人好,还那么有才华,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的,知道的那么多。”不知怎么的,今天她口齿没有往日伶俐。

父亲不禁夸,脸红了,语无伦次地说:“弟妹,快别这么说,过奖过奖,我真的没那么……”

齐雨红说:“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说咱们这五里地村,像你这样知书达理的人有几个?”

父亲的脸更红了:“弟妹,我,不敢当不敢当。我可配不上知书达理这四个字,我没念几天书,斗大字装不下一麻袋。要说有文化,咱们五里地村你是数一数二的。我……”

“是呀,这不更显得你难能可贵吗?”齐雨红又一次抢过话头说:“你看你,人长的白白净净的,说话文绉绉的,从来没听你说话带过脏字。不像我家福成,不带脏字不说话。”齐雨红在我们五里地村可称得上是一个女秀才,她是本村所有妇女中念书最多文化最高的。

说到齐雨红的丈夫张福成,父亲笑了,说:“他现在叫你‘修理’得文明多了。”

张福成像村里的许多大老粗一样,说话习惯带一些脏字,为此齐雨红没少和他吵。

“你说不管男人女人,都文文明明的有多好。”齐雨红说着眼中满是幽怨之色。

父亲赶忙安慰她:“福成兄弟就算不错了,他多能挣钱哪。你看你家的日子过得多好,谁像你这么幸福啊。”

“吃饱穿暖就是幸福吗?能挣钱就是理想的爱人吗?唉!”齐雨红长长叹息一声后,站起来给父亲倒酒:“来!施大哥,咱不说他了。你能告诉我,你理想的爱人是什么样的吗?”

“我理想的爱人?”父亲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和母亲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柴米油盐生儿育女,从来没有想过是不是理想的爱人。

齐雨红似乎知道父亲对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她接着问:“你家大嫂是你理想的爱人吗?”

“她……”父亲依然无法回答。

“你知道我理想的爱人是什么样的吗?”齐雨红的问题又来了。

对齐雨红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父亲就像一个上课溜号回答不出老师提问的小学生,面红耳赤的呆在那。

“我理想的爱人嘛,”齐雨红深情款款地说:“就是像你一样,有知识,有教养,谈吐文明,不讲粗话,不骂人,还……”

和朋友的妻子单独喝酒,父亲本来就觉得不妥。齐雨红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隐隐感觉到这一桌子的酒菜有一股暧昧的味道。他忙站起来说:“弟妹!这个酒等福成兄弟回来咱们再喝,今天我家里还有点事,我就先走了。”说着转身向外走。

“施大哥!施大哥!呜呜呜!”齐雨红突然放声哭起来。

父亲刚迈出门去的脚停住了,他回过头怔怔地看着大放悲声的齐雨红,进退不得。他结结巴巴地问:“弟妹,弟妹!你,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福成兄弟他,他欺负你了?”

齐雨红答非所问地说:“我,我心里苦啊!”说完又哭起来。

父亲只好退回来,他不能把一个哭泣的女人单独留下扬长而去,但是又不知怎么来安慰她。别看父亲讲起故事来滔滔不绝,可他从来不会安慰女人。好在齐雨红哭了一会就不哭了,抽抽嗒嗒地说:“对不起,施大哥,让你见笑了。”

父亲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心里说:这个女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不锄田抱垄风吹日晒,二不挨打受骂忍气吞声,三呢,孩子少没有拖累,四呢,家里不缺吃不缺穿还不缺钱,神仙一样的日子,她还说“苦”,这苦从何来呀?

当时的农村生产力低下,粮食产量很低。由于受“浮夸”风影响,大小官僚们不顾农民死活,虚报产量,将大部分粮食交了公粮。农民披星戴月辛劳一年,能够吃饱穿暖都是奢望。钱呢,就更不敢想了,当时一个壮劳力一天挣的工分也就值几毛钱。

齐雨红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心里话,她再三恳请父亲坐下,可父亲一直僵立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留下来。齐雨红见状也不再勉强,她幽幽地说:“施大哥,你知道我在五里地村举目无亲,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父亲在心里说:是人家不跟你说话吗?是你不跟人家说话呀。

齐雨红似乎又听到了父亲的心里话,她说:“不是我不跟他们说话,是实在没有共同语言呀!”接着她学着一些女人说话的样子和口气说:“哎呀,张家嫂子,你看我这颗葱有多大哈,做葱花用了五天还有一半多呢。”她又转换成另一种口气怪模怪样地说:“李家大姐,你看我家那个死鬼,白天干活那么累,晚上还不消停睡觉瞎折腾……”她回到正常的语气说:“还有一些人专门扯一些张家长李家短三只蛤蟆六只眼的闲话,你说我跟这些无聊的人有话说吗?”

“村里人就这样,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说别的她们也说不上来呀。”父亲似有同感。

“你家大嫂也扯这些闲话吗?”齐雨红又把话题转移到母亲身上。

“她?……”

“施大哥,你知不知道,就凭我齐雨红要容有容要貌有貌的,怎么就偏偏嫁给张福成这个瘸子来到你们村的吗?”

“不知道。”这的确是个谜,齐雨红嫁过来后,不跟任何人来往,乡亲们曾猜测她是不是智力或精神有问题。如今谜底就要揭开,好奇心让父亲卸下了戒备。

“唉!说起来都是泪啊。”齐雨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向父亲讲起了自己的辛酸往事。

齐雨红的母亲在一口气生下五个男孩后生下了她,因而她格外得父母的宠爱。在村里的小学毕业后,上中学要去县城的。当时的农村,不要说女孩,就是男孩子,也很少能去县城读书的。而齐雨红就在县城读书一直读到高中二年级。就在高三的上学期,齐雨红与一名男生恋爱并且怀孕,学校为了整肃校纪将她开除了。

“这世界对女人真不公平!”齐雨红愤愤地说:“我被开除,他只是受点处分,就因为我是女的吗?”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这时父亲依然不知道怎么来安慰她。齐雨红哭了一会继续讲道:“我爹妈觉得我把他们的脸都丢尽了,如果不怕杀人偿命,我爹真能把我给杀了。”

“不会的。”父亲无力地劝慰道。

齐雨红苦笑一下继续讲:“我父亲怕我把孩子生在家里,四处托人给我找婆家。人家四肢健全的小伙当然不肯要我这不正经的女人喽。”说着眼泪又落下来了。“我不甘心嫁给一个瘸子,当然不同意。我爹,我那么那么爱我、宠我的爹,就给了我两条路:一条,嫁给张福成,一条,就是去死,还不让我死在家,让我死的远远的。”

说到这她竟笑了,笑的父亲心里直发毛。

“我三天没吃饭,我真的不想活了。还是我妈心疼我,她偷偷去求她的妹妹,就是我二姨,要把我藏到她家里去。谁知被二姨的婆婆知道了,吵到我们家,说如果我在她儿子家生孩子会给她全家带去霉运的。为这事我爹还把我妈打了。之后,之后,我就同意了,因为我妈说,我要是去死她也不活了。”

“噢!”父亲长出一口气。他暗想,这么说,张福成的儿子不是他张家的血脉喽。

像父亲肚子里的蛔虫似的,齐雨红总能猜到父亲在想什么。她说:“过门才四个月,那个孽种就出生了。可怜的孩子,生下来一天都没活到头……”

“噢!唉!”父亲先是长出一口气,接着又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了他的福成兄弟,还是为了这个不幸的孩子。

父亲没有想到,他这个经常给别人讲故事的人,今天却被齐雨红的故事深深打动了。他不禁心生感慨: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齐雨红这样一个目空一切的女人,竟然是一肚子苦水。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个苦人啊?家里有五个像小燕子一样张嘴等食的孩子,每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也没给家人一个好生活。人啊,谁活的都不易啊!他只有在给人讲故事的时候才能暂时忘记现实的苦恼,让自己的精神放松放松。想着想着,从来不喝酒的父亲,竟然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酒力很快随着血液循环到达全身,父亲立刻感到四肢发软,眼前恍惚起来。

忽然,父亲感到肩上有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压下来,接着右耳被一阵热风吹得痒痒的。齐雨红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父亲背后,她雪白的手臂搂着父亲的脖子,柔软的胸脯抵在父亲的肩头,她一边用滚烫的嘴唇摩挲着父亲的耳朵,一边喃喃地说:“施大哥,你就是我理想的爱人啊!”

父亲猛然一个激灵,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一个正值盛年的男人如何禁得起这等赤裸裸的诱惑!齐雨红对自己的美色很有信心,“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她将肉嘟嘟的身子一扭,坐在父亲的怀里,双手依然搂着他的脖子。正是这样近距离的面对面,父亲仿佛惊醒似的说:“弟妹!你是弟妹!福成是我兄弟,快别这样!”边说边伸手想推开齐雨红搂着他脖子的手臂。

齐雨红的双手在父亲的脑后十指交叉扣住,就像蟒蛇紧紧缠着它的猎物一样,父亲越想推开她搂的越紧。齐雨红自信她已经把眼前的猎物征服了,她把嘴唇慢慢凑向父亲的脸,闭着双眼喃喃地说:“其实我早就喜欢上你了,你喜欢我不?嗯?是不是也喜欢我?嗯?”她嘟起嘴唇等待父亲的回应。突然,父亲腾地站起来,连连说着:“不!不!不!不能这样!”

齐雨红似乎吓了一跳,由于她的重量太大,两个人险些跌倒。齐雨红不得已松开双手,惊愕地说:“施大哥,你……”

父亲拍了一下桌子说:“亏你还知道我是你的施大哥!你说福成兄弟哪点对不起你了,啊?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啊?”

齐雨红感觉自己一下子跌进冰河中,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直楞楞地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突然捂着脸大哭起来。父亲再也没有了恻隐之心,他转身向门口走去。一只脚刚刚迈出去,猛然听到齐雨红声嘶力竭地叫道:“他就是对不起我了!他就是个杀人犯!”

听到这话父亲站住了,只听齐雨红说:“他杀死了我的孩子!”

父亲说:“弟妹!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呀!人命关天法理不容啊!”

齐雨红泣不成声地说:“我没乱说!就是他杀死了我的孩子!”齐雨红慢慢坐下,指着椅子对父亲说:“施大哥,你坐下,我慢慢给你说。”

父亲哪敢还往她跟前凑啊,见父亲站着不动,齐雨红也不再勉强,她说:“我的孩子生下来好好的,哭的可有劲了,第二天早上怎么就死了呢?不是他杀死的就出鬼了。”

父亲说:“你不要乱猜了,无凭无据的。福成兄弟除了腿脚不好他也配得上你,你看咱五里地村哪个男人像他能挣钱?你再看看哪个女人能有你享福?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今天这事到此为止!”


令齐雨红不能容忍的不是父亲对她的拒绝,而是父亲竟然走近了任立春。败给任立春那个丑八怪,齐雨红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污辱,恼羞成怒的她就去向母亲告密了。母亲还没等听她说完就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她笑着说:“跟她?打死我也不信。要说他跟你,我或许会相信。”

母亲说者无意,齐雨红却听着心虚,忙讪讪地岔开话题。坐了一会,她走了。

不久,村里就传出父亲的风言风语,先说他跟任立春相好,后来又说他跟齐雨红相好,再后来又说他跟两个人都相好。有一天两个女人还厮打到了一起,她们都指摘对方勾引施富兴。父亲一时成了五里地村的新闻人物。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壮了性命难保,人出名了就别想清静。于是我们家里硝烟弥漫,战事不断。母亲原本不相信父亲会和任立春相好的,但是不仅仅只有齐雨红一个人说呀。俗话又说了,三人成虎。就是村子里本来没有老虎,可是许多人都说在村里看见老虎了,由不得人不信啊。后来又有许多人说父亲真正的相好是齐雨红,母亲有些糊涂了,父亲到底和谁相好呀?于是就问父亲,父亲当然说,和谁都不是相好呀。母亲说无风不起浪,那么多人都在说。父亲说他们是捕风捉影,吃饱了撑的。后来母亲确认,父亲肯定是和齐雨红相好,父亲当然否认。就这样他们差不多天天吵,吵得火起就拿我们兄弟姐妹撒气。吓得我们每天战战兢兢,为了免受战火殃及,我们在外面呆到天黑才回家。

这天已经是晚饭时分了,哥哥们都还没有回来,母亲摆放碗筷准备开饭,父亲却出门去了。母亲问他去哪里他也不说,母亲就让我跟着父亲看他去哪。我从来没有干过跟踪盯稍一类的事情,心里一来不情愿,二来也有些害怕,毕竟那是我父亲呀。母亲看我坐在桌边不动,吼道:“还不快去!”

我只好出门,当时天已经有些黑了,但还没有完全黑。父亲伟岸的身躯在迷朦中显得更加高大和威严,当时我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胆战心惊地跟在后边,心里隐隐约约感觉父亲一定是去干坏事了,但是具体干什么坏事头脑里的概念并不清晰,只隐约知道和女人有关。那时候对插足别人家庭的女人还没有发明出“小三”这个词,“狐狸精”这个词倒是从父亲讲的聊斋故事中常常听到,但那里的狐狸精都是很可爱的,不破坏别人的家庭。从母亲和父亲的唇枪舌战中,我听母亲说的最多的是“养汉老婆”和“你那个小妈”。父亲到底是去找“养汉老婆”了呢还是去找“那个小妈”了呢?这可能就是母亲想弄清的问题吧?跟着跟着父亲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其实音量并不大,却把我吓得不轻,腿都有些软了。

父亲沿着村中大路一直向东走,当时村子东头有一个木材加工厂,大路两边堆着许多木头。父亲眼看就要出村子了,这时他突然一回头,吓得我连忙靠在木堆上。我想他是不是发现我了?跟踪者被被跟踪者发现,后果一定不妙,更何况这个被跟踪都还是我的父亲。于是我不敢跟下去了,就悄悄爬上木堆趴在木头上一动不敢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已经完全黑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我才下了木头堆回家。回到家中,竟看见父亲坐在桌边吃饭,全家人除了我以外都在。

母亲见到我回来,励声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我哆哆嗦嗦不敢回答,因为当着父亲的面,我不敢说去跟踪他了;因为把父亲跟丢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完成母亲交待的任务,我也没法向母亲交待。

这时父亲亲切地说:“快洗洗手吃饭吧。你妈说你跟着我去了,我怎么没看到你呢?”

我原以为跟踪这种事是不能让被跟踪者知道的,可是父亲却知道了,而且是给我派跟踪任务的妈妈告诉他的。我如果早知道跟踪这种事不必秘密进行,我就不必害怕了,我就会追上父亲拉着他的手跟踪他了。所以后来我就学乖了,变被动为主动,见父亲要出门,就说:“爸你要去哪,我也去。”


战争升级是由齐雨红的丈夫张福成回家后发生的。他又完成了一户人家的家具制作回家小憩,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就向他宣讲了最近村里发生的事。被媳妇戴上绿帽子,这和亲爹被杀一样,是中国男人最不能容忍的事。他不像任立春的丈夫朱魁梧,就是全村所有人告诉他说你媳妇偷人了,他都不会相信。而张福成不同啊,他的媳妇是整个五里地村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啊。俗话说树大招风花香引蝶,何况他媳妇还是有“前科”的人。但是听说奸夫是施富兴,他说什么也不相信。他对那个饶舌的人说:“我施大哥可干不出来这种事。”

世界为什么总是不太平,就是因为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太多。接二连三有人向张福成嚼舌头,于是三人再一次成虎。他甩下一句:“我拿斧子劈了两个狗男女!”就怒气冲冲而去。回到家中质问妻子:“你和施富兴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问时他已经举起了手,本想先给妻子一个响亮耳光的,但看着那张花一样的面容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齐雨红可不是一般的村妇,她是喝过墨水的女人,如果不是那个不该来的孩子,她现在兴许是国家干部呢。她走上前来拿起他举在空中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反问丈夫:“你希望我和施富兴干什么事?”

张福成只是一个小学生,小学生怎么能是高中生的对手呢?他按照妻子的句式说:“我希望你和施富兴干……?”他没法往下说了。

“那你希望我和施富兴干什么事?”

“我希望你和施富兴干……” 话头怎么越来越不对:“嗨!这话是怎么说的。”

齐雨红拿起张福成的另一只手,将两只被锯和刨子磨得满是老茧的手都贴在自己细腻嫩滑的脸上说:“你听风就是雨,他们要是说我把你爹杀了,你也相信吗?”

张福成说:“可是满街筒子都在说你和施富兴……那个啥呀!我……”

不等张福成说完,齐雨红突然甩开张福成的手,拿起脸盆架上洗脸盆转身走出去,少许她端着洗脸盆走进来,随之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张福成一看,盆里装着半盆臭死人的粪便,看样子是刚刚从厕所挖来的。他差点被呛个跟头,捂着鼻子说:“你疯了,你端一盆子臭屎干什么?快端出去!”

齐雨红把粪盆举到张福成眼前说:“来,把它扣在我头上!”

张福成文化虽然不高,但也是蛮聪明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好的木匠手艺,他立刻明白了齐雨红的用意。他立刻接过齐雨红手中的粪盆,一溜小跑扔进厕所。回来后打开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说:“咳,可惜那个盆子了。”然后拉着齐雨红,将她的手一顿好洗。


那个听着张福成放下狠话看着他怒气冲冲回家去的人料想要出事,出于好心跑去对我母亲说:“啊呀,不好了!张瘸子要用斧子劈了奸夫淫妇呢,快叫你家大哥出去躲一躲吧。”

母亲呆住了,不知是被吓呆的,还是一时没了主意在发呆,好心人焦急地说:“施嫂子你就别发呆了,施大哥再不躲出去就没命了,张瘸子回家拿斧子去了,劈完他媳妇就来劈施大哥了!”

这个好心人走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好心人,他们的意见出奇的一致,都是让父亲赶紧出去躲一躲。

毕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生死关口母亲把怨恨放在一边,无论如何不能让父亲出事。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还指望他呢。平日里家中大事小情都是母亲拍板,危机时刻她仍不失女主风范。她派大哥以家里有急事为由火速把父亲找回来,告诉他齐雨红的丈夫张福成要拿斧子劈了他,劝他快出去躲躲,好汉不吃眼前亏嘛。说着将一个包裹拿给父亲,里面是他的几件换洗衣服。相比母亲的恐慌,父亲却淡定多了,他没有去接包裹,却平静地说:“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和齐雨红什么事都没有。”

几乎整个村子都认定的事实他还矢口否认,母亲的愤怒可想而知。她把包袱砸向父亲,指着父亲的鼻子开骂:“你们这些偷鸡摸狗的玩艺儿嘴真硬,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你那个小妈都承认了,你还说什么事都没有。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吗?鬼才相信!什么事都没有能满街筒子一哄声的讲究你们俩?什么事都没有张瘸子能拿斧子劈他媳妇?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们立个贞洁牌坊啊?你这个挨刀的,该死的,你死了不要紧,我和孩子们可怎么过哟!”说着就像父亲真的被张福成拿斧子劈了似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虽然没再继续辩白,但我看见他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眼珠子越来越突出,脸色越来越吓人。我的心脏只会收缩不会舒张了,我感觉快喘不上来气了。

嚎啕中的母亲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愤怒,现在她的意识世界,都笼罩在张福成的板斧之下,她甚至恍惚看到,她的丈夫,她五个孩子的父亲已经倒在血泊中。突然,母亲的嚎啕戛然而止,没有缓冲,没有过渡,随之,母亲软软地瘫倒在地。屋里立刻安静下来,安静得像坟墓一样可怕。即将冲破忍耐极限的父亲立刻发现了异常,他立刻将母亲抱到炕上放平,然后一边咬牙切齿地叫着“作呀!作呀!我看你是要作死!”一边掐着母亲的人中穴。父亲在自己的故事中讲到过这样的场景,他知道母亲是发生了晕厥。

不一会,母亲发出了一声呻吟,父亲这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那天晚饭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吃,我们几个孩子随便在锅台上吃了一口,然后爬上炕,东一个西一个的胡乱睡下了。母亲没有睡觉,她隔一会就到院子里听听动静有,回来就坐在炕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人。一会骂父亲是个没良心的,孩子一大帮了还一肚子花花肠子;一会骂齐雨红是个骚货,是父亲的小养汉妈。父亲用被蒙着头一言不发,他一会翻来覆去一会唉声叹气,我瑟缩着就在母亲的骂声中和父亲的叹息声中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尖厉的叫声吵醒了。我睁开眼睛,只见父亲和母亲在炕里扭打起来。父亲用他的左手扭住母亲的双手,右手挥舞着我们家扫炕用的笤帚打母亲。尖厉的叫声就是母亲发出来的。当时家中最大的孩子是二哥,十二岁。因家里拥挤,大哥一直在奶奶家睡。我听到二哥一直在叫着:“别打了!别打了!”这对暴怒的父亲没有丝毫作用。我好像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只会呆呆地看着头脑中一片空白。谁也没有想到解救母亲的是我们中最小的孩子,三岁的小弟弟。他一边哭喊着:“爸呀爸呀!别打妈呀!”一边从父亲身后抱住他的脖子。父亲毫无防备,一下被小弟弟拖倒了。小弟弟乘机抢过父亲手中的笤帚,紧紧抱在怀里,父亲生平唯一一次对母亲施暴就这样结束了。小弟弟抱着笤帚哭着哭就睡着了,父亲想把他怀里的笤帚拿下来,可是只要父亲一用力,小弟弟立刻惊醒,一边哭一边把笤帚抱得更紧。

母亲一直在炕里蜷缩着,哭一会骂一会。我始终没有听到父亲说一句话。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不见了母亲,不见了小弟弟。我看见奶奶在厨房里做饭,我想一定是父亲把奶奶找来的吧。奶奶一直跟着三叔三婶生活,她还要照看三叔的孩子,做好了饭她就回去了。吃完了饭,收拾碗筷和喂猪喂鸡的活计就落在了我的身上。下午放学回来,家里还没有母亲的身影,父亲说母亲回姥姥家了,叫我做晚饭。从此母亲以往做的事就暂时落在了我身上。

过了两天,舅舅来了,他和父亲吵了一架,内容大致是搞破鞋不对,打人更不对。父亲极力为自己辩解,称他和齐雨红是“清白的”。舅舅当然不肯相信,骂了一通“品质败坏畜牲一般猪狗不如”的话后气呼呼地走了。

一个星期后,舅舅又来了。他开始的时候没有吵架,而是心平气和地和父亲讲道理,讲一个男人的担当和责任,最后表示只要父亲去和母亲赔礼道歉,“我还认你这个姐夫”。父亲还在坚称自己是清白的,指责母亲“听风就是雨”。舅舅的火再也压不了,他拍案而起:“姓施的,你小子敢做不敢当你还是男人不是?你在外面搞女人,回家打老婆,你还挺有理呀?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人,就不配做我们潘家的女婿!”

父亲也不示弱,他也气呼呼地说:“怎么的?你还要替你姐打八刀啊?”

我的同学朱芸芸告诉我,打八刀就是离婚的意思。那时候,离婚还是很少见的事。朱芸芸是去年从外地新转来的,她的爸爸妈妈在几年前离婚了,她现在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她的奶奶裹着一双小脚,走起路来左摇右摆像企鹅似的。朱芸芸说,如果不是奶奶把她接过来,她就不能上学读书了。后妈生了一个小弟弟,不让她上学让她在家看弟弟。我问:“那你爸爸呢?也是这个意思吗?”

“我爸爸什么都听我后妈的。我奶奶说,有了后妈,爸爸就变成后爸了。”朱芸芸圆圆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凉,少许她又自豪地说:“我奶奶可厉害了,我爸爸和我后妈都怕她。她硬把我接过来让我继续上学,她说我就这么一个孙女,我可不能让她给你们奴打奴做的当使唤丫头。这么小你们就不让她上学,让她当睁眼瞎呀!”

“什么是睁眼瞎?”朱芸芸的新词可多了。

朱芸芸使劲眨了眨了眼睛说:“就是睁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呗。”

我很害怕,怕爸爸妈妈离婚,怕爸爸娶后妈,那样我也就不能再上学,我也就会是一个“睁眼瞎”了。我的奶奶一来没有朱芸芸的奶奶那么厉害,二来她有六个孙女,可能也管不过来吧。已经两个星期过去了,妈妈还没有回来。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分别来了三次,他们劝父亲去把母亲接回来,说不看别的,就看在这帮孩子们的面上。父亲态度依然强硬,他说:“我不去接她,我就看她能住到什么时候,她有能耐在娘家住一辈子。”

三婶说:“你不去接她她不会回来的。怎么回来?自己走的,自己回来,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二婶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她在娘家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老爹不说啥,兄弟不说啥,兄弟媳妇可不好说喽。”她是有切身体验的,一次她和二叔吵架一气之下回了娘家,才住了三天,弟弟的媳妇就摔盆打碗指桑骂槐指鸡骂狗的。幸亏二叔第四天就去接她了。

父亲说:“我看她就是好坏不分,别人说啥她都相信,我说啥她都不相信。”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舅舅第三次来找父亲。这次他既不吵架也不讲道理,好像是来给父亲下“最后通牒”的:说如果父亲再不去向母亲认错,那他就要帮他姐姐另寻人家了。父亲依然“坚贞不屈”,他用一句经常挂在嘴边的名言回敬舅舅的威胁:“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

叔叔婶婶们也不来了,他们来了也劝不动父亲。我是父亲“坚贞不屈”的第一受害人,母亲不回来,繁重的家务落在我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身上,奶奶虽然时常过来帮助我,可我还是快吃不消了。母亲养的九只母鸡,已经丢了四只,剩下那五只也不好好工作了,有时候一连几天都不下一个蛋;猪圈里两只小猪,像两个饿死鬼似的,怎么也喂不饱,每天扯着嗓子嚎叫着向我抗议。

朱芸芸悄悄跟我说:“如果你爸爸过一个月还不去接你妈妈,那他就是不要你妈妈了。”

朱芸芸的父亲就是在她母亲回娘家一个月之后把后妈领进门的。我掐指一算,妈妈回姥姥家已经二十六天了,再有四天不回来,爸爸就要娶后妈了。爸爸会娶谁呢?是娶漂亮的齐雨红,还是娶丑八怪任立春呢?不管娶谁,爸爸就不再是亲爸爸了,到时我的命运会怎样呢?想到这,我在被窝里偷偷哭起来。

正哭着,忽然听父亲说:“别想你妈了,她不要咱们了!”听了这话我哭得更厉害了。

父亲说:“你妈在荒地要另找人家了。”姥姥家住的村子叫荒地。父亲好像也哭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还听到他抽鼻子的声音。

这意味着我从此没有妈妈了,而我要像妈妈一样天天做饭洗碗洗衣服喂鸡喂猪了吗?

其实父亲何尝不想把母亲早点接回来呢,只是他意识形态里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在作祟。向妻子认错,那不是把自己的面子当鞋垫子了吗?男人的尊严何在!而我的二叔思想比较开明,他经常向二婶认错,因此常被爷爷骂他没骨气,丢老施家的脸。其实二叔也有大男子主义思想,只不过他会变通,他说,每次认错并不是说我每次都错,我向媳妇认错,是我不想和她较真,和女人一般见识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父亲说二叔窝囊,怕媳妇,在媳妇面前低三下四,才不是男人。二叔说父亲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们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距离朱芸芸说的一个月期限还有三天,可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不是爸爸要娶后妈,而是妈妈要去给别人的孩子当后妈了。听到这个变故朱芸芸虽有些意外,但她没有表现出惊讶,因为她的妈妈就去给别人的孩子当后妈了。最后朱芸芸给了我一个建议:去和奶奶一起生活。

“我奶奶会要我吗?”我担心地问。

“会,当然会要。”朱芸芸依据自己的人生经验肯定地说。“奶奶最疼孙女了。”

当我把朱芸芸的提议说给父亲的时候,父亲似乎有点生气地说:“不行!你走了谁做饭?家务活谁干?”少许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瑛啊,爸又不是不要你了,你怎么能像你妈似的扔下咱们家不管了呢?”父亲说这话时的口气似乎我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而是一个大人。

我想说你怎么不去把我妈接回来呢,但是我不敢说。

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做饭做家务当然是我的事喽。这一夜我哭了睡睡了哭,到天亮爸爸叫我起来做饭时,我的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子。一连三天,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做饭也哭,洗碗也哭,洗衣服也哭,喂猪喂鸡的时候也哭,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哭。这三天我没有去上学。

第四天下午放学后,朱芸芸来看我,问:“你不念书了?”见我不语她又说:“老师问我你怎么没去上学,我说你妈妈不要你们了,你得在家做饭。”

我连忙纠正她:“不是我妈不要我们了,是我爸不去接……”

朱芸芸说:“反正就是不回来了。”

听朱芸芸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妈妈真的不会回来了。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抽噎着说:“我妈不回来了,我就不能上学念书了。”不能上学是我最害怕的事,我非常喜欢上学,也想好好念书。我本以为朱芸芸会因为我不能继续上学而难过,没想到她轻松地说:“嗯,不念就不念吧,念书也没什么意思。要不是我奶奶拦着,我早就不想念了呢。”紧接着她就嘻嘻哈哈地说了一些班级里发生的趣事。

我不知道朱芸芸是什么时候走的,这一夜我又是泪水相伴。早上被父亲叫起来做早饭,我感到全力无力,头晕目眩。我头重脚轻地走到厨房,坐在烧火的小板凳上一动也不想动。妈妈不要我们了,她要去给别人的孩子当后妈了,今后我就要代替妈妈给爸爸哥哥们做饭洗衣服。父亲好像不知道这些讨厌的家务活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来说是多么不堪重负!还有我那些同窗共读的同学们,他们就当我不存在一样,我这么痛苦,他们依旧是那么开心快乐。我就像路边的一颗小草,对妈妈,对爸爸,对同学们,对所有人都无足轻重,我对人生绝望了。我觉得心里发酸,鼻子也发酸,可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软绵绵地倒地上。

朦胧中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妈妈的声音。我高兴极了,大声说:“妈!你可回来啦!”可是我发不出声音,我又大声说了两遍,还是没有声音。我想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可是眼皮似乎有千斤重似的,怎么努力也睁不开。我想伸手把妈妈抓住,再也不让她走了,可是手也好像有千斤重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我感到很害怕,很无助,隐隐约约想起来在父亲讲的故事中,管这种情况这叫做“鬼缠身”。一个人要是被鬼缠住了,那可离死不远了。我才十来岁,我可不想死。于是我更大声地叫喊,更用力地挣扎。我想起了父亲讲过“鬼怕恶人”,虽然发不出声音我也大声说:“死鬼们,你们离我远点,我可不想死,我还没活够呢!你们再缠着我,我让你们断子绝孙!”我不知道鬼有没有子孙,我只知道“断子绝孙”是骂人最狠的话。 父亲的话大多都是正确的,果然“鬼”好像放开了我,我能发出声音了,虽然只是“呜呜呜”的类似哭的声音,手脚也能动了,虽然动起来很费力。

“醒醒,瑛子,醒醒!”我听到了妈妈的呼唤,接着一双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然后又听她说:“烧退了。”

我睁开了眼睛,果然看到妈妈就坐在我身边。我爬起来就想往她的怀抱里扑,可是我的身体软绵绵的,头也晕晕的。

妈妈说:“快别起来,好好躺着。”

我说:“妈!你别走了,好吗?我……”我的眼泪流下来。

妈妈说:“我不走,我往哪里走,你别瞎想。”

我求证道:“我爸说你,你不要我们了,说你又找……”

妈妈说:“别听他胡说。我不要他也不会不要你们!”


朱芸芸的预言破产了,我妈妈是在她离家后的第三十三天回来的。三婶说,父亲不去接母亲就不会回来,母亲就是自己回来的。表面看,是父亲胜利了,可是父亲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他现在正忙着找我的二哥,他的二儿子。就在我生病那天,二哥丢了,现在还没有找回来。

那天学校组织学生去县城看电影,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学生们有的去买冰棍,有的去买零食,有的还没有走出电影院。就在这混乱之际,有两个人的谈话引起了二哥的注意:

一个人问:“劳驾,去西荒地怎么走啊?”

另一个人说:“我家就是西荒地的,你跟我走就行。”

二哥记得姥姥家就在荒地,他下意识地把“西”字给忽略了。他想,跟着他们走我就能把妈妈找回来了,于是就尾随那两个人走了。

当老师把学生们集合起来点名时,才发现少了一个学生,谁也不知道二哥去哪了。校长带领几位老师和高年级学生找到天黑也没有找到,只好报告了派出所并通知了父亲。第二天父亲带领几位亲朋好友又去县城及周边找了一天也没有找到。到第三天二叔二婶提醒父亲这事怎么也得让母亲知道,他才让他的四弟就是我的四叔去荒地村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通知母亲。得到消息母亲抱着小弟就回来了。

二哥从小就胆小内向,不爱说话。家里有一些外交性的事物,比如向邻居或亲戚借或还什么东西,打死他都不会去。家里来了陌生客人,他总会把自己藏起来,客人走了才会出来。不知道这是不是心理学所谓的“社交恐惧症”。

他尾随那两个人到了西荒地村,发觉不太对劲。他在十岁时曾经和父亲去过姥姥家,记忆告诉他这个西荒地村不是姥姥家的那个荒地村。他立刻就慌了,急忙往村外走。不知走了多远,遥遥望见山边有一个村子跟姥姥家的荒地村很像。当走近那个村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中他也搞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姥姥家的荒地村,心想等明天太阳出来了天亮的时候再好好看看吧。他不敢走进任何一户人家,就在村边一个草垛上扒了一个窝,饿着肚子在里面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在村子里转了两圈,发现这个村子也不是姥姥家的荒地村。他也不敢向人打听这是什么村,就又出村去了。饥肠辘辘的他看到路边的菜地里有两垄茄子,他紧张地看看四下无人,摘了一个茄子就跑进一片玉米地里。玉米已经长得比一个大人还高了,他藏在里面听了听,没有人追过来,他就把这个茄子吃了。吃完之后钻出玉米地,他做出一个正确决定:不找荒地村了,返回县城,到了县城,他就能找到家了。此时他全靠太阳指引方向,他记得昨天出县城是向太阳落山方向走的,所以他就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

然而太阳不能总呆在东方不动啊,中午时候太阳升到头顶,二哥就找不到东方了。走着走着脚下的路忽然一分为二,哪一条路是通向东方的县城呢?形势所迫,他不张口向人问路也不行了。远远地有一个人走过来了,他鼓了很大的勇气,决定向那个人问路。可是随着那个人越走越近,他的勇气却越来越小,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和自己擦肩而过。就这样他错过了好几个人。这里不比县城里的大马路,总有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的行人,这是条偏僻的乡间小路,行人寥若晨星。再耽搁下去,他今晚恐怕又要饿肚子睡草堆了。好久,视线里才又有一个人走过来,二哥鼓足勇气面红耳赤地问道:“大,大叔,哪面是东方?”问毕,他长出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按照大叔指引的方向,二哥翻了两座山,往前一看,还是一座座山,县城连个影子也没有。正踌躇间,冷不防脚边的草丛里“扑楞楞”飞起一只野鸡,伴随着一串响铃似的叫声飞上了不远处的一棵树稍上。在这没有人烟的荒山野岭,二哥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本来就胆战心惊的,被这只突如其来的野鸡一吓,他差点尿了裤子。他无比后怕地想:幸亏这是一只野鸡,如果是一只熊瞎子或者一只狼或者一条蛇,我不是要死在这里了吗?在这之前,他躲着人走,此时,他巴不得能看到有人来。可是,放眼望去,只见青山绿树,没有一个人影。绝望之际,他忽然想到父亲讲故事时常说的一句话:“路是人走出来的”;他还想起了最近刚刚从大哥的语文书上读到的一篇课文上说过的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对呀,脚下这条路肯是人走出来的,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一定能找到人。

果然,二哥顺着这条路又翻过一座山后,他看到一所房子。真是环境造人啊,现在二哥的什么“社交恐惧症”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他毫不犹豫地径直走向那所房子,急不可耐地敲了敲虚掩的房门大声问:“屋里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二哥推门走了进去,屋里没有人,可是屋里的摆设分明是有人的样子。二哥退出来,虽然没有看到人,可他知道,一定会有人回来。他不再害怕了,他此时感觉人是最可亲最可爱的。他坐在院子里的一个树墩子上,竟有坐在自家院子的感觉。

这所房子住着一个放牛的老王头。每到“挂锄”(就是给庄稼锄草结束)季节,有些生产队会把耕牛放在山里,派一个没有家口拖累的人看管。老王头从山里看牛回来,见院子里坐着一个小男孩,他大着嗓门吼了一声:“哪里来的野孩子?”

这声音对于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来说太不友好了,二哥着实被吓了一跳。他慌忙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是野,野孩子。”

老王头一辈子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他也不大喜欢孩子。他粗声粗气地说:“你不是野孩子跑到这荒山野岭干什么?”

“我,我找不到家了。”二哥如实相告。

“你家在哪?”老人声音温和了许多,他看出来了,面前这个胆怯的脏兮兮的孩子没有撒谎。

“我家在五里地。”

“你家离这五里地?”老人不是故意打岔,他确实不知道有五里地这么个村子。

二哥笑了,这是他自从找错了姥姥家后第一次有了笑容。他觉得,这老头凶是凶了点,却并不可怕。都说笑容可以拉近人与人的距离,真是不假。老人立刻放松紧绷的脸,听二哥详叙寻母迷路的过程。

“唉!”听了二哥的讲述,老人叹了一口气。他既赞赏又担心地说:“幸亏你还知道顺着道走,你要是钻进林子里,一准会迷路,那你不是被狼掏了被熊瞎子舔了,就是饿死在里面了。你不知道啊,年年秋天哪,都有从关里来这打松籽的老客死在山里的。”

“他们是怎么死的?”二哥下意识地向老人身边靠了靠。

“他们啊,”老人一个人在山里放牛,很难见到一个人,每天只能对牛说话。今天总算有一个能听懂他说话的人了,他滔滔不绝起来:“他们有的是从山东来的,有的是从山西来的,有的是从河北来的,不过山东人最多。咱们这里的松籽,到关里可值钱了。这些打松籽的老客,有的遭遇到熊瞎子,有的遭遇狼群,还有的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这松树枝啊,脆得很,你别看它挺老粗,人一上去,嘎巴,断了,人摔下来,几丈高啊,就是当时摔不死,折胳膊断腿的,这深山老林里他也只有死路一条。还有的人,背着松籽往山下走,走着走着,迷登了,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赶上个阴天没太阳,完了,就走不出去了,山神爷就把他收去了。”

二哥听着后背直冒凉风,他担心地问:“王爷爷,你不会迷路吗?”

老人自豪地笑了,说:“我?闭着眼睛走都不会迷路。”

“王爷爷你真厉害!我太佩服你了!”二哥向老人伸出大拇指。这是二哥生平第一次当面夸赞一个人。

老人似乎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夸赞,人啊,谁不喜欢被夸赞呢。他笑着摸了摸二哥乱蓬蓬的头说:“你小子还挺会说话。”

二哥这也生平第一次被人夸赞,而且是夸他会说话,因为他从来不爱说话,有时还被人(包括父母)骂他哑巴呢。他差点就感激涕零了。

第二天,老人将二哥的事向大队报告了,大队书记说会向公社报告的,至于公社往哪里报告,他就不知道了。

那时的通讯还不发达,大队都没有一部电话。大队支部书记过了两天去公社开会,就把二哥的事着向公社书记汇报了一下。公社书记当即和县公安局联系,才知道真有人报告走丢了孩子。于是二哥在走失后的第五天,由父亲母亲去县公安局领了回来。同学们得知二哥的“历险记”后,送给他一个“小荒地”的绰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叫他“小皇帝”呢。二哥从那以后人变得开朗了许多,家里来了外人,他再也不躲躲藏藏了。父亲经常叮嘱二哥不要忘了王爷爷的救命之恩。


由父亲的浪漫而起的风波渐渐平静,我们家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不久之后我听到母亲和她表妹的一段谈话,令我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后怕不已。

那是风平浪静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母亲的表妹来看望她,我从二人的谈话中惊悉母亲她曾试图自杀!

我的姥姥是在母亲结婚那年的除夕夜去世的,所以我们都没有见过她。姥爷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早已没有了劳动能力。开始,姥爷和舅舅对父亲的“恶行”义愤填膺,旗帜鲜明地站在母亲这一边,誓做她坚强的后盾,非要让父亲低头认罪不可。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遇了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舅舅屡次三番都没有说动父亲来向母亲认错,也没有主动来接回母亲的意思。这让母亲很绝望,让舅舅很恼火,让姥爷很生气。母亲以为一定是父亲不要她了,要迎娶齐雨红进门了;舅舅想如果母亲和父亲离婚,会加重他的家庭负担;姥爷以为,女儿要是真的被女婿休了,他的老脸就没法见人了。

姥爷整天唠唠叨叨。他先是唠叨父亲“这个倔驴闲心还挺大,你在外面花就花吧,正房大老婆不能不要啊,再说还有五个孩子……”;接着唠叨母亲“就知道傻干,傻要强,一点心眼都没有。还受不得委屈,打你也不能往娘家跑啊!女人哪有不挨打的?你这不是给人家腾地方了吗……”。

母亲刚回到荒地村时,带着对父亲的一腔愤恨,向关心她的老邻居和昔日的小姐妹将父亲的罪恶毫无保留地一吐为快。没有想到,对她表示关心的老邻居和昔日曾羡慕她“嫁个好丈夫”的小姐妹,竟把她的痛苦当成他们茶余饭后的消遣甚至笑料添油加醋地到处与人分享。一些话也传到舅舅的耳朵里,说母亲被丈夫休了,还说父亲那边已经把别的女人娶回家了。他也认为那个家母亲已经回不去了,一个被丈夫休弃的女人难免会招惹是是非非。他就跟母亲说,我姐夫到现在还不来接你,看来他是真不想要你了。村西头的刘瞎子到现在还找不到老婆,虽然眼神不济,倒是利手利脚的,不如……。看到母亲瞪起了眼睛,他虽然没继续往下说,但他的脸色却阴沉下来。

这天天亮后母亲去河边挑水,这些天睡眠一直不好,脑袋胀胀的晕晕的。丈夫不向她道歉认错也就罢了,怎么也不来接她回去?他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不要她要娶齐雨红了吗?这样一走神,水桶被河水冲跑了,她急忙下河去捞。水桶渐渐被水冲向河心,水已经没到母亲的腰了。在捞起水桶的一瞬间,母亲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不如就死在这河里好了。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母亲在生死间徘徊。伴着滔滔的河水母亲放声大哭,嫁出门的女泼出去的水,娘家就不再是自己的家了。丈夫花心在外胡搞不说,还动手打人,如今娘家也快住不下去了,与其忍气吞声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母亲一边哭一边向河心走,当河水没到母亲胸脯的瞬间,透彻心肺的冰冷让母亲打了一个寒战。她突然警醒:我死了,五个孩子怎么办?在那个养汉老婆手底下挨打挨骂受折磨?两个大的还好,挨打了可以跑,可是三个小的,就要过地狱里的日子了。不行,我不能死,为了五个孩子我也得活着。想到这,母亲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向岸边走去。

母亲决定了,父亲不来接她就自己回去吧,大不了以后受他点气就是了。在夫妻战争的对峙阶段,一般是错的一方或弱势一方先服软。像母亲这样挨丈夫打后回娘家的,如果丈夫不来认错不来接就灰溜溜地回去,那不是说自己错了丈夫打得有理,或是说娘家无能,保护不了她,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但是为了孩子们,后半辈子挨打受骂母亲也认了。

听说姐姐要回家了,舅舅高兴地说:“姐夫来接你了?”

母亲低头收拾东西没有回应。她的东西很简单,就是自己和儿子的几件换洗衣服。抱着儿子和姥爷舅舅告辞后,她拿起包裹就走出门去。舅舅追上来说:“姐,你忙什么,等姐夫来了我还有话跟他说呢。”舅舅还想履行娘家人应有的职责呢。

母亲说:“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你好好照顾爹,好好过日子。”

舅舅说:“姐你放心吧,我会的。你回去也别和姐夫硬磕,毕竟你打不过他,吃亏的是你。姐夫那个人其实不错,就是倔点。有些事别太较真,大不见小不见的就过去了,多为孩子们想想。”

姐弟俩说着走着,已经走出村子了,还不见父亲的踪影。母亲催促舅舅回去,舅舅好像发现事情不对,就问:“姐,是不是我姐夫不来接你?”

母亲忍不住流下泪来,舅舅明白了。他一把抱过小弟弟拉着母亲就往回走,边走边说:“不行!你不能这么回去,你这样灰溜溜地回去,好像你娘家没人似的,他姓施的岂不是更无法无天了!”

母亲甩开舅舅的手说:“我想孩子了,家里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

舅舅说:“你这样回去,不是告诉他姓施的咱老潘家没人吗?”舅舅觉得母亲丢了他的面子。母亲当然得为舅舅的面子着想,可她实在不想再回那个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家了。茫然无措间,她看到远处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那是一个叫东沟的村子,母亲和舅舅的大姑的家就在那里。大姑一辈子没有生养,家里比较清静,相比孩子多的家庭,老两口的日子过的比较殷实。母亲有很长时间没去看望大姑和大姑父了,就对舅舅说:“那我就去大姑家住几天再说。”母亲在那里一直住到二哥出事后才回家。

母亲这次自动中止的自杀,一直萦绕在我心中许多年,每当想起我都不寒而栗。如果母亲当时没有及时警醒,再向前走几步汹涌的河水就会将她淹没。如果母亲葬身河底,我就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哥哥弟弟可以继续上学,而我则要辍学在家代替母亲打理家务了。

母亲格外疼爱他的小儿子,不仅仅因为他最小,还因为他能够在母亲危难之际出手相救。母亲每当和关心她的人说起小弟弟的救母行为,就一定要骂我们三个是看热闹的白眼狼,白疼我们了。我不知道我的二哥和三弟听后怎么想,我真的感到无地自容。我比小弟弟大了七岁,无论体力还是心智都要比他强上不知多少倍,怎么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母亲遭受暴力而袖手旁观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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