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霁第十五章 花妖

且说秦慎回了房,屏退下人,将身上衣裳件件脱下,取来铜镜。

只见心口一点红痣艳丽异常,缀在苍白的皮肤上,几欲滴血,他厌恶地瞥了一眼,起身将昨夜剩的药汤一饮而尽,漱了口,吐掉,抹干嘴,穿衣提剑出门。

朱砂痣是他生来便有的。

有人说这表示前世和妖有未尽的缘分。若是妖认定了某个凡人,便会将自己的三魂取出一魂,炼制为饰品送给那人,以求生生世世与他重逢。这心口上的朱砂痣,想来定然是前世妖用魂魄凝成了个吊坠,执念太深,今生便化为红痣镶在身体上了。

妖这东西如此深情?简直笑话。秦慎从来只当是无稽之谈,不予理会,但最近那痣总是传来刺痛,深入骨髓,简直要将他的心剜出来似的,以至试剑大会受此影响输给了个小弟子。痛得实在难耐,只得大口灌止痛的药汤,方才有所缓解。

真是招恨啊,妖。

又是深秋时节。

落日西风,潇潇坠叶,远山浮云飘渺,层层叠叠皆镶嵌了一圈璀璨金边,宛若红莲千万。他上山寻一处空地,黑刃掣出,似凤雏清鸣,琉璃光转,霎时间林中光影斑驳,飘飞的红叶随之碎裂。

他足尖轻点,扶摇而上,铮铮铮三剑连刺,然后手掌撑地,向后一个筋斗,武靴扬起叶粉,长剑嗡的一响,翻转斜劈,剑锋走出个刁钻的弧度,又向下扫去。手中一劈一挂、一撩一刺,深厚功底尽现。翻天惊鸟,落地无尘,瞬息万变,但见其剑不见人。

试过几招,秦慎飘然落地,凝视着手中长剑,指尖碰了碰剑身。

这是一把无瑕的黑刃,上乘玄铁锻造而出,剑柄使用小篆上书“同帝”二字,绣痕中沉淀着百年沧桑,乃是千中挑一的良剑,只是他使用不过月余,契合程度仍是不高。玄门剑法要求剑随身走,以身带剑,形、意、气、神四者合一。他虽然剑法扎实,可由于不够熟悉手中新剑,仍是无法完美地做到人剑合一。

待某日能御剑登上那连霄山山顶,便是功夫到家了。待那时,师父也可安心将衣钵传给我了。秦慎默默想着,向上方一瞥,又垂下眼睛。

手中向来冰冷的黑刃已然微微发热。他聚气凝神,再次出招­——

一个清脆女声忽然响起:“好生漂亮的剑法!”

他收势,剑尖点地。

只见一旁高大枫树上坐着个紫裳少女。肤若凝脂,唇若点樱,俏皮地摇晃着双腿,光裸的足腕上佩着个玲珑金环。

秦慎道:“不敢。”

那女子瞧他神色自若,兴趣陡增,忍不住笑道:“小女唤作庆襄,敢问郎君大名?”

秦慎道:“敝姓秦,单名一个慎字。”

“啊,你就是秦公子?”庆襄痴痴笑了,“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秦慎复以一笑:“树上危险,姑娘有什么话,不如下来说。”

这话实在试探。

若是寻常姑娘,不要说几丈高的大树,就算是个矮凳,也是不敢轻易往下蹦的。但若是妖,便身若轻云,一跃的事。

她歪着脑袋:“奴家害怕,秦郎抱我下去呀!”

秦慎不语。

庆襄半晌没得着音,反而笑意更浓,不再掩饰,只纵身一跃,紫裙飘飞,羽毛般轻轻落地。

“奴家不过觉得秦郎舞剑潇洒恣意,想再瞧一次罢了,并无他意。”她指尖玩弄着发梢,甜甜道。

秦慎一拱手:“那便劳烦姑娘躲开些,莫要伤着了。”话音未落,长剑“铮”地出鞘,行云流水间,舞的是一招“推窗望月”,而后剑锋忽然一转,冲着庆襄刺去。

庆襄反应极快,惊呼一声跳开:“秦郎这是作甚!”

她这一躲,秦慎心下便已明了,分明是妖才有的身法速度。于是不再留手,直逼要害。

旋风百转,在外人看来他动作惬意,似乎只是在漫不经心地撩刺,可只有庆襄知道,那看似温柔无害的攻势下,蕴藏着无尽力量与杀机。她不敢怠慢,一下从袖中甩出暗藏的藤鞭,化去扑面而来的戾气。

二人短兵相接,同帝剑倏地泛出一泓光芒,剑风涤荡,剑影重重,庆襄倒退一步,接得明显有些吃力了,身形一转,正要走,秦慎却以九宫步截住她,横扫来一剑。

她弯腰堪堪躲过,只感觉秦慎那剑招像是潮水似的,绵绵不绝,带着股巨大的旋劲,被那剑气一压,胸口直发闷。秦慎渐入佳境,手腕一挑,又是一式快招,不起眼的攻势已经隐约含着千钧之力,若是生接,必得折骨殒命。庆襄慌慌张张地跳开,急喘几口气,只得赌上一赌。便狠了心,从襟中拽出个荷包,用力洒出囊中花粉。

秦慎暗叫不好,正要停手,庆襄的藤鞭却越过长剑,软绵绵地要缠他的手腕。

他向后一跃,躲了开,但速度比往常稍慢,还是让那鞭条碰出点红印。心说果然速战速决妥当些,刚要下杀手,动作却一滞,小腹内猛地烧起火来。

秦慎身体一软,长剑险些脱手。只觉心跳如擂鼓,浑身燥热,连衣物细小的摩擦都变得销魂蚀骨起来——花妖,中药了。他长吐一口气,定心凝神,再次迎战。

庆襄见他再次袭来,惊讶与惶恐并生,不过飞快地稳下神,表面仍大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中了我的情丝绕还能继续行动的。郎君,你好让奴家欢喜!”

秦慎武功本比她强出绝不止一两截,若在全盛时期,三个庆襄加起来才有可能与其一战。可眼下中了这种药性巨大的东西,加上数日未得好歇,体力不支,只能与其伯仲之间。

“武功超凡,心智坚定,血定是非常醇厚甘甜,想必双修起来......也会另有一番滋味了?”她刻意扬起尾音,软软绵绵勾得人简直要烧成飞灰,同时紧紧盯着秦慎的面色。

换做常人中了情丝绕,不说直接扑上前去与软香温玉红浪翻滚,也是会提不上丝毫力气、无可奈何地任人摆布的,更何况这迷药会随着真气运转加快发作速度。秦慎竟能撑着与人过招,实属罕见。

庆襄只见他青筋微露,汗珠大颗滚下,松了口气,心想:并不是什么百毒不侵,药在他身上还是有作用的。

就这在千钧一发之时,秦慎胸口的朱砂痣传来一阵比往常更加剧烈的刺痛!

同帝剑“当啷”落地,锥骨的疼痛翻涌而来。他死死攥着胸前衣物,指节发白,万般忍耐不住,终于跪了下去。

欲火与疼痛交加并生,如同洪水猛兽,来势汹汹,秦慎额头抵在地面,浑身颤抖,他只觉得有千万虫蚁自五脏六腑密密麻麻结队爬过,又有人拿刀刃一片一片地活剐着他的心脏,撕心裂肺,几欲晕厥。

庆襄吃了一惊,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望着。看他面如金纸是真的,全身无力也是真的,心中大喜,想:我今日可真是捡着漏了,不但用担心逃脱不了,说不定还能有机会亲近名声显赫的三韵妖师呢!

她用鞭子将黑刃卷起扔到远处,摆着纤腰凑上去:“如何?来温存片刻吧......”

秦慎屏住气,手肘回转撞开她,勉强撑起身,取回黑刃。

庆襄笑着跟着站起来,口中喃喃低语,向他步来:“和郎君这种高阶妖师双修啊,能让功力猛增。郎君的血肉充斥着阳气,食后也会帮助功力增长,若是挖出心脏来,那可就是价值连城啦......还有这脸,剥了卖给做面具的,也能赚一大笔钱......秦郎,你说你怎么这么多用处呢?若是我没看错,你那是同帝剑吧?哎呦,我可——”

秦慎头脑混沌一片,视线也已经模糊不清,只能辨别出庆襄的身影一僵,随后软软地倒了下去,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的精神却猛然一凛——庆襄有事,那肯定存在更强的敌手。

不料来人动作更快,一把夺去他手中黑刃,触了他的额头,所有力气便一股脑烟消云散。又将一个药丸抵在他嘴边:“张嘴,解药。”秦慎嘴唇紫得发白,仍死死抿着。

那人柔声道:“我不害你。”

他头痛欲裂,每一次与人接触都如同百爪挠心,咬紧牙关,猛地抬起膝盖顶他会阴,男子身手极快,风似的飘开了,他便跌跌撞撞去拿同帝剑,但见黑影一闪,便被环住了腰身。秦慎抬起胳膊反扣住他脖子,右脚磕小腿穴位,那人化去攻势,右手飘飘一挥,让人彻底倒在他身上。四指勾着他下巴,将药丸送在嘴边。秦慎感觉他手指冰凉,竟直接探入口中,便发狠咬下。那人混不在意,自顾自逼着他将解药吞下,消去欲焰。

一切过后,经历场大病似的,他面色灰败,瞳光涣散,毫无生气,将睡将醒间,他感觉自己又陷进了一人怀中,不过不同于庆襄的,此人体温微凉,调整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轻抚着他的脊背。干燥的黑袍泛着浅淡香气,他分明没闻过这种味道,但总觉熟悉。

落日西沉,最后一抹金红沉入大地,远处人间闹市灯火通明,声音模糊地传入耳。余暑还未消尽,白日温度宜人,夜里却冷得侵肤彻骨。他一会热得冒汗,一会又冷得打哆嗦,那人脱下外袍搭在他肩膀,掖好袍角,抱得更紧了些。

秦慎想说话,嗓子却涩得发不出声,他自小便是个要强的性子,记忆中从未跟人如此温存过片刻,久而久之,便是他人触碰,都会觉得不自在,可此刻,竟反倒觉得亲切......

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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