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妃记番外——西夜篇(七)大结局

西夜篇六

琳琅从那时才知道,舅舅是外公的义子。

坊间的老人们说,武善侯自小被谢阁老收养,与谢家小姐一起长大,若不是谢家小姐嫁给了越王,他俩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可也有人反驳,那时谢阁老被问罪,若不是越王替谢家翻案,谢嵩与谢姝瑶至今还是被流放的戴罪之人,哪有今日谢家一后一侯的荣耀。

谢嵩坐在火堆旁,给琳琅讲这些旧事,旷野的风吹过,火苗忽闪忽灭,照得他的脸色忽明忽暗。

他盯着跳动的火苗,轻声说道:“竹枝是我的人,姝瑶让她设法递信出来,求我看在自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一定要保你平安。”

“你还不知道吧?”谢嵩向火里添了根柴,火苗顿时旺了些,他微微一笑:“毓贵妃的人马就在山界处,郑家那小子在你手底下吃了亏,可是恨你恨得牙痒痒,只等你翻过山头去,便要报仇雪恨。”

琳琅飞快地动了一下脑筋,抬头道:“山那边便是北麓了,毓贵妃到时大可推脱,说是北麓的盗匪所为,如何便与自己扯不上关系了,是不是?”

谢嵩轻轻笑了下:“难得你在宫中娇惯这些年,脑袋倒还清楚。”

琳琅苦笑:“便是幼时娇惯,这两年也历练出来了,对了舅舅,”她突然想起来,问道:“母后与我王兄,在宫里可怎么样了?”

“这你不必担心,”谢嵩慢悠悠地说道,“姝瑶既能递消息出来,当无大碍,我在宫中虽不能大动干戈,暗中调几个人护着他们总还做得到。”

“那……”琳琅见他语气和善,试探着问道:“那舅舅何时送我回王城呢?”

“回王城?”谢嵩转头饶有意味地看着她,嘴边勾起一抹讥笑:“回去做什么?”

“自然是去见母后与……”琳琅话只说了一半便已住口,心下了然。

在西夜眼中,她是已出阁的公主,在北麓看来,她是待嫁的新妇,自她迈出西夜王城的那刻起,她便算是北麓的人了,自古以来,可没有哪个公主在半路上折返回母国的。

琳琅微微苦笑,在天下人看来,她是西夜的宜昌公主,是北麓未来的世子妃,身份尊贵,一世荣华;然而她却知道,自己不过是父王的弃子,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嫁给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

夜风吹来,遍体生寒,琳琅一瞬间只觉得倦怠,她要到哪里去?她能到哪里去?

“跟我走吧。”谢嵩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开口说道。

“跟舅舅去哪里?”琳琅转头问道。

“去哪里?”谢嵩轻轻笑了,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说道:“到我的地方去。”

他扔下树枝,站起身来,拔出腰侧的挎刀,举臂高呼:“到无越城去!”

离他最近的陈长渊也站起身来,拔刀高呼:“到无越城去!”

不远处成队盘坐的军士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振臂高呼:“到无越城去!”

数百人的呐喊震得火苗都瞬间黯了一下,众人情绪高昂,只有琳琅茫然不知所措。

都说天上一星,地上一人,旷野中的夜空深沉宁静,星辰如砂子般铺满苍穹,琳琅仰头看去,努力睁大眼睛,茫茫星海浩瀚,她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

琳琅在无越城中,一呆就是三年。

她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这里的人将这座兵屯叫做无越城,是早就存了杀死越王的决心的。

也是很久以后,她知道外公当年在狱中冤死是父王夺权的手笔时,才明白母后当年剑在颈上时,狠狠地将“蒙受大恩”一字字蹦出牙缝的心境。

她那时手中握着半卷兵书,却一行字也没有读进去,双手微微颤抖,只是想,舅舅谋逆之心,母后到底是多久之前,就已知道了?

可她说不出一句怨怼的话来,父王设计陷害谢家在先,强娶母后在后,又将舅舅送到边陲从军,若不是他多年前浴血奋战,打得狄戎人三十年不敢来犯,又怎会轮到他封侯?

她年纪渐长,也渐渐明白,母后与舅舅的过往,恐怕一直是父王心头的一根毒刺,虽然他视如不见,但一经人挑拨,那根毒刺便疯了般地冒出头来,将血与脓的伤口一并掀开。

舅舅偶尔与母后捎信互通往来,宫中只知宜昌公主受袭失踪,越王派了几个人略找了一回便罢,倒是北麓这几年来不断有人四处打听她的下落,有一回甚至还到了无越城来,舅舅全力遮掩,才盖了过去。

只是谁也不知道,她何时暗地里与北麓人搭上了线,她那时并不知道,数年后传给北麓世子的密信,能让自己脱离舅舅的控制。只是下意识般的,一有时机,她便不动声色地收集一切可用的人和消息。

谢嵩收了许多义子义女,从小便按细作来养育,也想让她学起来,可她自幼娇弱,除了弓马尚可,轻功、刺杀、投毒、探听等事,没一样学得好。

谢嵩倒是不急,见她每日练习弓马回来只是痴坐,给她淘换了许多书来,她翻了翻,除了几卷兵书,倒另有一本舞卷,闲时照着习练,也不算荒废了自小习得的舞技。

她在无越城的一千多个日夜中,从懵懂无知的少女变得机灵乖巧,她知道谢嵩看在母后的面子上虽待她不错,但只因她身体里有越王的另一半血脉,他便绝不会就这样放着她。

果然,就在她受命前往大煜、扮作舞女的时候,听闻武善侯在无越城起兵,一路杀进西夜王城。

她在千里之外微微冷笑,谢嵩心思极深,他在数年之前诈死,此时起兵,朝中自然有人上书夏青与他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夏青一介武夫,脾气火爆,却如何辩得清楚?他再让人放出消息,说三年前失踪的夏家大公子正在无越城做客,夏将军骑虎难下,也只能任他摆布。

谢嵩心狠手辣,三年前他羽翼未丰之时,为免走漏消息,一夜间杀了她整个送嫁车队,满身血污的阿蛮身上那条绿色腰带,至今仍飘在她的脑海里。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谢嵩隐忍了二十多年,他将所有时间都耗在对越王的仇恨中,一时爆发出来,不知会是怎样的惨烈。

奇怪的是,他这么做,琳琅似乎并不反感。谢嵩顾念与谢家的情分,母后与王兄的安危自不必担心,而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她向来深以为然。

她外表虽然活泼明艳,内里却是冷峻,幼年跋扈,宫中人对她多有忍让,待到她失势时,来踩上一脚的人绝不在少数。因此她对自幼长大的王城,并没有多大的怀念。

即便是疼她最多的父王,她的心,也早已在落入碧水池的那一刻,在永和宫听母后咳得不能安枕的那些夜晚,早就片片破碎了。

唯有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的白衣少年,偶尔想起来时,胸中仍是微微疼痛,似一道长久不能愈合的伤,横贯她的心口。

他现如今在哪?可曾安好?谢嵩起兵之后,他又将何去何从?她愣了一会儿,哑然失笑,她如今自身难保,却如何枉自替他人担忧。

琳琅在大煜的土地上站定,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二十年后,北麓于两国边境陈兵,探子来报时,谢嵩正在府内接待贵客。

“知道了。”他漫不经心地说,探子退下时心有疑惑,那贵客肤色微黑,做西夜打扮,身材瘦削,像是个女子。

谢嵩斟上一盏茶,口中说道:“你这丫头倒也大胆,贵为北麓大阏氏,也敢孤身到我府中来。”

琳琅捧起茶盏喝了一口笑道:“不过是外甥女儿来看看舅舅,难不成舅舅还因为二十年前,我从大煜皇宫中逃出来那件事,生着我的气吗?”

谢嵩“嘿嘿”一笑,自己饮了口茶,“你这丫头惯有主意,我早知拘不住你,再说现如今的大煜皇帝纳了我的女儿为妃,颇为宠爱,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作甚?”

琳琅一笑,北麓一住二十年,昔年娇俏的宜昌公主李曼青,已成长为母仪草原的大阏氏,与靖安王琴瑟和鸣,育有三儿两女。

两人沉默了一瞬,谢嵩问她:“这次回来,去给你母亲上香了吗?”

“去过了。”琳琅叹了口气道,“母后去年亡故,我也没能回来看她,真是不孝。”

谢嵩笑笑:“我信你是极想回来看你母亲的,可这人一旦沾染了权势,便会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琳琅垂首不语,她又何尝不知道,去年得知母后病亡时,她也曾想不顾一切地回到西夜,与玄离起了数次争执。

然而冷静下来想一想,西夜北麓两国胶着已久,谢嵩态度未明,她此时回到西夜,极有可能将自己送入敌手,更何况玄离的两个侧妃,一直对她这个没有母家依仗的大阏氏虎视眈眈,她自身安危尚不足惧,却如何能够不为子女和两国局势考虑?

最终她泪流满面,跪在账外向着母国的方向磕了几个头,泪水掉在不足一寸高的芨芨草里,瞬间被地面吞噬得无影无踪。

她的红账扎营的这片草地,年前才用火燎过,烧尽了地面上的遒根枯草,将草灰化作养料以供新草来年生长。

她跪坐在地上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起,草尖已悄悄地从地底下冒了出来,长成一寸多高,她幼时读过的诗书里,似乎有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当是如此。

也就是那刻起,她看着母国的方向,想回西夜的心,便如这野草一般,再也烧不尽了。

此时是隆泰五十九年的秋,她探明谢嵩的态度,将一切安排妥当,带了几个随从,轻装前往西夜,玄离极是不放心,调兵在边境压阵,告诉她,若是谢嵩胆敢翻脸,他便亲自带兵杀入摄政王府中。

她笑笑,二十多年了,他仍像当年长乐宫的少年一般,愣头愣脑,对她的一颗诚心,却分外令她心安。

母国已物是人非,父王自当年一役伤重,已是个活死人了,老迈的眼珠混沌,已认不出她来,却极是能熬,仍旧吊着一口气。

谢嵩虽名为摄政,其实报复了越王之后,他对政务插手并不多,朝中除了他的亲信,也另有一帮持中之人,多年来两相维持,百姓也算和乐。

从小便怯懦的王兄,做了个闲散王爷,每日吟诗作对,并无收复山河之念,她看着竟有些羡慕,觉得这样也很好。

唯有他,她未能再见到。

西夜的人都说,叶相风神俊茂,勤政爱民,清正廉洁,只可惜一生未娶,英年早夭。

夏轻罗将他的遗物放进她手中,只说,他临去之前说了,你一定会回来的。

琳琅摊开手掌,一枚小小的玉色骰子躺在她手心里,里面的红豆已干瘪得不成样子,轻轻一摇,声音沙哑沉暗,已不复当年的清脆动听。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当年灯市街的那棵老树仍在,琳琅绕着走了两圈,抬头看看,许多少男少女新写的连心结,羞羞答答地挂在树上。

不远处传来一个老妪“呜呜”的哭声:“叶相大人哪!你的三周年就快到了,老婆子为你烧纸,盼叶相大人来世身边有人知冷知热,老婆子也好心安哪!”

琳琅只觉胸口一阵疼痛,她伸手扶住树干,怔怔地看着纸钱烧出的那股黑烟,眼睛没留神被熏了一下,眼泪便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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