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它的玉米

若说玉米在贵州是给人吃的,显然不对;若说玉米在贵州是给猪吃的,也显然不对;但说玉米在贵州属于人和猪共同的食物,那就没错了。这既没有降低人的意思(人总会自己往上),也没有抬高猪的意思(再说猪那么重),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不过虽说人和猪吃的都是玉米,吃法却很不一样,这是容易理解的,也是二者有别的体现之一。

玉米种下的日子是在二三月,也就是管工雀家族的某系列成员布谷布谷叫的时候。但勤劳的农人不会选择把玉米直接种下,而是先育苗,再移栽。这样长成的植株较为齐整,结出的子粒也更饱满。因为播种的深度影响出苗的时间,而出苗早的一般较出苗晚的茁壮。这不难解释,出苗早的玉米在胚乳里的营养成分还有余之时,便已经开始光合作用,利用太阳能了;出苗晚的玉米由于要在土里生长更久,所被消耗的胚乳里的营养物质就更多,待终于出土见日,无疑有些营养不良,显得弱小也不足怪了。而若是直接种下,又很难保持每一粒种子埋入土里的深度一致,但要在苗床统一育苗,便能得到很好的保证。玉米的移栽最好在两片子叶形成后,第三片子叶出露前完成,这能确保较高的成活率。所以移栽玉米的那几天是耽搁不得的,懒惰者和三心二意的人都难在山地种出粗壮、饱满的玉米来的。

早先的玉米种子是农人从上一年收获的玉米中自留的,不过在种子公司推出杂交玉米后这一传统被斩断。本地玉米很快从土地里消失,随后便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甚至从当地的种植历史里消失。所以在之后出生的小孩的观念里,玉米就是杂交玉米的样子。相对本地玉米的二到五个穗,杂交玉米只有一个穗,但显得硕大,颗粒饱满,产量也高,而且采收玉米和脱粒都比以前省事了不少。如此,杂交玉米出现不久便受到农人的青睐,尽管他们每年都会付出一小笔的种子费。

再过一个月,管工雀家族的另一系列成员又开始活跃了,因正值玉米需要松土追肥阶段,农人怎么听都觉得它们叫的是“薅包谷,薅包谷”。于是扛着锄头,向玉米地迈去,又一次重复着“《锄禾》”的场景。时间越是中午,农人就越薅得起劲,因为只有那时被薅出的杂草才容易被晒死,不然杂草最多萎靡几天,很快就又扎根下来与庄稼抢夺阳光和养分。然而这样的场景现已罕见,自从除草剂闯入农人的视野,就没多少人愿意“锄禾日当午”了。也许可以说农人变懒了,但说在工业化浪潮下变得功利了,可能来得更恰当。因为农人辛苦经营大半年的农作物,不过与工厂流水线哗地一出的一个产品等价!我想,这也是很多农民多了个“工”字作为自己身份后缀的主要原因。传统农业偏安山地的时代也随之被吞噬,如今仅在这片土地上剩点残渣遗骸。不想克罗诺斯吞吃自己的小孩的神话竟如此有活力地在今天仍演绎着。

只要太阳在照耀,生长就不会停滞。你瞧,玉米已开始吐穗露须,并在阵阵热风中震颤:它们正在完成授粉呢,光天化日之下。感谢上天,这时节雨水较少,不然玉米结粒就不饱满了,农人们晚上借着月光在院子里脱粒时,便会连连叹息,“唉,又是个癞子包谷”。这时,懂得吃的农人开始留意玉米须的变化,待其稍稍变蔫,就把整个玉米掰下,要吃“嫩包谷”了。

几个嫩玉米拿回家,先放几段在煮饭的锅里和米一起煮,到沥米的时候玉米也就熟了。“肠子都饿断了”的人率先拿起玉米啃起来,其余能忍一时的人到底还是被玉米的清香给折服了,也拿着玉米段来啃。最有意思的是小孩,嫩嫩的手怎么经得起刚熟的玉米的高温,于是长辈拿支筷子往玉米核中心的瓤插去,这样小孩就可以抓紧筷子趁热把玉米啃了。虽说嫩玉米大家都喜欢,然而农人总是舍不得多吃,觉得玉米还没有成熟,吃了可惜,尽管玉米成熟后几乎都是给猪吃,所以即便有几大片玉米地的人家,一年也只会吃上十个左右的嫩玉米。其中有两三次必是青椒圈炒玉米粒,挑的都胚乳还是水灵灵的那种,只需稍稍放点盐,吃起来就很美味,清香爽口,辣后回甜,不得不令人赞叹造物主才是最棒的调味师。

此外也有把玉米做成点心的,我们叫它“包谷粑粑”。因为是农人的点心,所以特别实在,简直让人疑惑“这也算作点心吗”。包谷粑粑和麦粑的做法实质一样,也是先用小部分玉米浆发酵,然后引发更多的玉米浆,接着是成形、蒸熟。玉米浆是用石磨把泡水里的玉米粒推磨而成(在现在的家庭厨房里,也可用榨汁机完成)。泡玉米的水不宜太多,不然发酵后还呈流态是不好成形的。做得好的包谷粑粑绵软可口,尤其为老人和小孩所喜爱。

吃完包谷粑粑再过些时候,管工雀家族的又一系列成员也开始值日了,它们整天闹着“包谷花壳儿,包谷花壳儿”,结果玉米衣还真的由绿转白——玉米成熟了,该为家猪储备一年的主粮了。那几天里,从老到小齐家出动。老人和小孩负责把玉米从禾杆上掰下来,中间的一代则把玉米一筐筐地挑回家里。其实小孩是讨厌这活计的,因为玉米叶子很是蠖人,要不是可以挑一两捆甜甜的玉米禾杆扛回家当甘蔗啃,想着都受罪。当然,偶尔几个青皮玉米也是令小孩子期待的,剥去皮后往热热的柴灰里一埋,过上二十来分钟便成一记诱人的美味,是叫“烧包谷”,权当饭前饭后的小吃了。挑回家的玉米一般都直接脱粒晒干,要是没有晒场,或晒场不够,就用玉米衣把玉米编在一根粗铁丝或篾条上,一大挂一大挂地托在房梁上,任其自然风干,等到农闲了再脱粒入仓。挂在房梁上的玉米不止可以免遭鼠犯,还特别能营造丰收气氛,据说那年头相亲,姑娘们多会优先考虑玉米挂得多的人家。

进入冬季,土地基本上已经休耕,农人也暂时从地里收回手脚。但并不是谁都肯在家闲着,尤其那些有手艺的人。其中一种是炒爆米花(包谷泡)的师傅,他们挑着炒爆米花的密闭锅和用于加热的简易炉灶走村串寨,并选定一户地理位置靠中的人家,一整天在院子里施展手脚。早些年给师傅的酬劳不是人民币,而是炒多少斤爆米花,就相应地给多少斤玉米粒;用于加热的燃料也不是煤块,而是和玉米一起带去的干燥易燃的玉米核。玉米入锅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黑乎乎的、旋转的密闭锅吸引力,并幻想着锅内的奇妙世界。开锅那刻,围观的人都捂住耳朵,可还是听见“嘭”的一声巨响,长长的袋子被一股香气袭人的热气冲得鼓鼓,小孩子喜欢的包谷泡也随之冲进了布囊。很快大家应声而来,直到傍晚都络绎不绝。师傅实在累了,炒不动了。来在后面的几个人问,明天还来吗?师傅回答,有点远,可能来。这时,主人家往往会站出来,主动提出留宿,师傅应承了。夜里与主人家聊些收成与年关的事。

成熟后的玉米几乎是给猪吃的,这是我记忆中的事,但玉米也曾替人果腹,在一段极其艰难的日子里成了人们以致婴儿的盘中餐。据父母说我顶小的时候就是吃“包谷稀饭”活下来的,只不过祖母是把粘附在菜叶上的浆液刮下来给我吃,他们则吃粗糙的玉米糁子。这包谷稀饭实在跟煮给猪吃的玉米糊没什么区别,所以自那以后,就再也没吃过了。只是近年来发现人们喜欢往粥里加些玉米或豆类的糁子,不止颜色不显单一,营养也丰富了,因为有了大米,也就与寒碜绝缘,反倒成了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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