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不敢看您最后一眼

五月,春雨将歇,花池中含苞的玫瑰重娇嫩莹亮,在微凉的轻风中抖擞。

“这花是黄色的?”我凑近看了看,隐藏在层层叶瓣中的花苞透出淡淡的鹅黄色。

“开出来应该是红色的。”表舅告诉我,这花是二奶奶从公园里截枝,栽在小院的花池里的,母株就是红色的。

我认为应该种蔷薇,日子到了,一朵朵花开在墙上油画般绚烂和典雅,多么美!表舅说会把房子压塌。是吗?我上下扫视眼前的小二层,是有点旧,压塌不至于吧?不过,二爷爷和二奶奶年岁也大了,表舅身子不方便,没人打理那些花花草草。

二爷爷一家三口住在带有小院的二层小房里。低矮的墙,不高的房,隐藏在周边相对较高的筒子楼中。当年风光的墙壁不再崭新,却增添一份亲切可爱,讲述着过往的趣事儿。一幢幢低矮的二层小楼排成两三排,二爷爷家就在顶头——最南边、离马路最近那幢。常年紧锁的大铁门把着关,将小二层们与马路隔开,划出供人们休憩遗忘的地界,隔开奔流而过的喧嚣。每次和妈妈来二爷爷家,妈妈就站在路边大喊二爹,开门!二爷爷利落地走出来,笑着给我们开门。

二爷爷家的小院,对于我这个筒子楼里长大的小孩来说多么有趣!爬墙偷葫芦却摔破腿的小孩、莫名其妙地来又无影无踪走的波斯猫、后院打群架的野狗……我还记得,曾经我是一个多么富有的小孩啊!独享这院子里所有泥巴的控制权。

这时,二爷爷拿上了钥匙,带我们去吃石锅鱼。我们坐在一家重庆风味的馆子里,鲜美的鱼汤咕噜咕噜滚着,喝一口,带着一丝丝的辣,驱散下雨带来的湿气。二奶奶是四川人,早年二爷爷又在兰州上学,工作时才回到宁夏,二爷爷又好吃,每次去二爷爷家都能吃上不同风味的吃食。有股馊味的兰州浆水面,我是再也不会吃的。四川的艾叶窝窝不错,有着艾香味的糯米皮包裹着雪里蕻和肉沫的馅,春天和冬天的混合,既清香又浓郁。说不清哪里风味的家常菜,也时常让人不自觉多吃一碗米饭。麻酱拌豆角,混合着香浓味道和爽脆口感;爆炒四川腊肠,咸辣味冲,焦香的肠衣令人回味无穷。有年秋天,当时二爷爷一家还住在成都附近,妈妈和我去玩。我们坐在有些脏乱的乡村小院里吃着柴火鸡,别有一番情趣,糯米粉和成的粑粑炕在锅边,散发着焦香。二奶奶带我们骑着自行车穿梭乡间小道,在河边静静坐着喝一杯茉莉香茶。我当时为错过的桂花而遗憾,想着有机会再来的话,也一定在要在河边喝茶打麻将。

正吃着石锅鱼,二爷爷问我是否看过《鱼羊野史》。来了!二爷爷从年轻开始,至少每周读一本书,退休后依然坚持。自我上大学以后,每次二爷爷都会被问到有没有看过什么书。羞愧得是,我都没看过。在我的想象中,我总有一天会对答如流。二爷爷走南闯北,交友广泛,博学多闻,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他都欣赏得来、玩得起,他总有好玩的带你玩,好吃的带你吃,不一样的大道理给你讲。

小时候,二爷爷家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藏满世界各地宝物的宝库,去多少次都不会厌,即使曾经从那个小二层的楼梯上滚下来摔破了头、留下了疤,也要去。二爷爷家酒水柜的一角,摆满了各式的洋酒,对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来说,即使无法品尝,看着高矮、颜色不一的瓶瓶罐罐,就已经很惊奇了。白兰地、XO、牛头人,这些洋气的名字仿佛打开新世界的咒语,令孩子心向往之。二爷爷天庭饱满,长着挺拔但并不刻薄的鹰钩鼻,显得既慈爱又睿智,他眼神深邃,如水平静的目光时不时闪出活力。他好像走过好多地方,国内的、国外的。二爷爷曾经送给妈妈一张CD,封面灰色打底绘有一副美丽的抽象画,上面的文字好似英文却又不是。初一的我把字典翻来翻去,找不到完全符合的词,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德文。先听再说。当小约翰·施特劳斯的《皇帝圆舞曲》响起来时,我找到了一座圣殿,《蓝色多瑙河》似曾相识,多么美妙又那么亲切,《维也纳森林故事圆舞曲》带我沉醉在梦中才有的密林深处,缓我思乡之情。一张CD打开了古典乐的大门,从此古典美滋养平抚我的躁动不安。

吃完石锅鱼,二爷爷、二奶奶、妈妈、我,有时候换表舅,打了两小时的血战到底。我手气很旺,赢了很多筹码。二爷爷在一旁总想赢把对对胡或清一色,却因为手气不佳差那么临门一脚。场子散后,二爷爷说下次来实打实地玩钱。我心里得意,我肯定会赢好多钱。

当我接到电话,根本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去世的是二爷爷吗?从二爷爷突发心脏病到火化下葬,仅仅三天。而他去世前一个星期,我们还在吃饭打麻将。太快了!一个人注定要走,他离开的脚步总是匆匆。

我也真是没有心,二爷爷是姥爷的哥哥,我却从没想过问二人的姓为什么不同。在追悼会上,表舅因极力克制悲痛,而有气无力地讲述二爷爷的故事。二爷爷出生在青铜峡的叶盛,很小的时候就被抱养走了,在河南长大,上过教会学校,兰州上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宁夏……终,落叶归根。

以前我害怕参加白事,晚上闭上眼,可怕的场景搅得人睡不着觉。现在,我想好好和逝去的他们说再见,能参加的仪式都参加,除了我不敢看亲人的遗体。我怕看了之后,回忆中的他们不再鲜活。也许,没有见过他们死时的面容,死去的人对我来说还没有死。我看着二爷爷的外孙奔去看火化前的遗体最后一面,小姨跪在棺材旁痛哭,心中一阵叹息。

弟弟抱着遗像,姨夫捧着骨灰盒,爸爸打着伞护着骨灰盒,我和妈妈以及其他亲人捧着鲜花走在后面。送葬路上,小姨喊着爸爸,一路走好。只想好好说再见,我也跟着走进“地宫”——骨灰的地下存放处。不知是因为深入地下,还是因为身边都安息着逝去的人们的骨灰,寒意逐渐蔓延全身。小姨嗫嚅着爸爸你先在这里呆着,将骨灰和遗像放了进去,地上摆满了鲜花。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我们从“地宫”上到地面,再三告别。离开的车子刚启动,我看到一只眼球突出、眼眶泛红的白狗,跟着车子飞奔着要追来,我不自觉地挥了挥手,悄悄说了声再见,它停下不再奔跑,车子转弯后,就看不见了。

五月,阳光明媚,那株玫瑰怯生生地绽放了。花是粉红色。我们的心永远失去了一角,多么美的玫瑰都无法弥合。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二爷爷

                                  2020.5.17

                                      Y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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