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去往地狱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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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死了三天后,家里的狗也死了。阿母哭肿了眼说是阿爸带走了狗。家里的树在落叶,没有阿爸打扫的叶看着比以往都多,阿母又哭了,我看到她哭我也忍不住。我还小,八岁,她哭,我也跟着哭。风刮着枯叶贴在院子里的地摩擦,冒出“唰唰”几声。没有狗的“汪汪”叫,安静显得屋内的哭声很大。母亲抱着我继续哭,邻居那个混蛋是“耳聋”的 ,即使听见也会假装听不见。阿爸对我很好,狗对我也很好,我想念阿爸和狗,可他与它走了,只剩下我和阿母。

阿母说阿爸走后去的是天堂 。我问,那狗呢?阿母说,狗入畜生道。我问,什么是畜生道。阿母有些不耐烦,阿爸走,她心情坏,不像以前,有耐心。她说,就是地狱。我听过地狱,是阎罗王管理的,漫画里看到过,里面很暗,有牛头人身,也有人头牛身等等,总之很乱,看久了,我会害怕。阿爸在时会跟我说,别怕,你是男孩子。是哦,我是男孩子,自然不怕地狱,可阿爸走,我又开始害怕。可狗怎么进的地狱,越想越难过,阿爸是好阿爸,可以上天堂。狗是好狗,怎么入的地狱?难不成是阿母说谎?阿母爱阿爸,可不爱狗,可能是因为阿爸爱狗,反正我也说不清。就是阿爸给狗留一块肉,阿母会撑腰质问,怎么不给我和孩子留。阿母眼里,狗只能吃骨头,人才配吃肉。这一点倒与混蛋邻居一样,但阿母不是混蛋,邻居才是。偶尔邻居看到我家的狗吃肉,会在一旁骂:“这么好的肉被狗废了。”他骂时,咽口水声音很大,我听得很清楚。阿爸驱赶他,不让他靠近我们家,还让我别和他走太近。我问阿爸原因,他只说邻居手脚不干净。我平时有看到邻居洗手,应该不是我认为的意思,可阿爸没有解释,我也不再多问。以往我会瞧见家里的狗吠路过的邻居,我想被狗一见就吠的人,一定不是好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怀疑狗的死与邻居脱不了关系,因为很多时候,我都看见邻居踹我家的狗。我驱赶他,抱着狗揉它的伤处。他摇头,看向我家里的几只鸡 ,鸡们好像没有那么怕狗 ,倒很怕邻居,因为它们瞧见邻居会跑,瞧见狗只会在原地“咯咯”叫,倒像是和狗说:“你不犯我,我也不犯你。”

阿母很爱鸡,怕狗伤了鸡,会和狗说,去去去,别吓着鸡。狗是阿爸买的,阿爸自然爱狗,给它搭小窝。窝由木板搭成,在院子的角落(鸡棚的对面)。可现在没了狗,鸡叫的也少,只是天蒙蒙亮时会叫。家里恐怕只有我会记得狗,它喜欢跟在我和阿爸身后。我们去哪,它便去哪。阿爸走后的头两日,我抱着它哭,它什么也没说,只朝我摇尾巴。原本我没有那么难过,因为有它连接着我与阿爸的回忆,可它一走,我更难过了。

阿爸走后的第一天,邻居来过,阿母赶他,他冷笑。我躲在阿母身后,他看了一眼狗。我和狗盯着他离开,他离开时又看了一眼鸡。然而,三天后狗死了,死时嘴里吐白沫,不知道是不是邻居下的毒,我不敢质问他,阿母也不理狗,只是叫人葬了,连葬在什么地方都不告诉我。我哭闹了很久,阿母也哭,但她不是为了狗,是为了阿爸。而我,是看到狗死,想起阿爸,便哭得越厉害。想起阿爸在时,邻居不敢动狗,因为我会告诉阿爸邻居踢狗。阿爸生气,会上门找他理论。他没有阿爸壮,说也说不过阿爸,只好点头,说,好好好,下次不会。阿爸这才放过他。我见到阿爸回来,和狗一起欢呼。狗跳,摇尾巴。我鼓掌,跟着阿爸走。

阿爸和狗走后,我觉得要防着邻居来祸害家里的鸡,所以我有空时会趴在窗口盯着他。他很瘦,细胳膊,细腿,往他脸上瞧,全是麻子,样子有些丑陋。他一个人住,三十好几,不娶媳妇。我听阿母提起,他从小与他爸住一块,他爸病后,花费不少钱。可到最后,他爸没有挺过来,离开这个世界,不知道去了天堂还是地狱。而他为了照顾病危的父亲,丢了工作,还欠下一屁股的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他爸,但我会想,而趴在窗口盯着他,会分散思念带给我的痛苦。我好奇他在干嘛,可他一天之内干的事情不多,来来回回就两件,第一件事是抽烟,第二件事是打电话找工作或向人借钱。

有一天下午,是阿爸走之后的第五天,几辆摩托车停在邻居家门口。摩托车下来几个奇怪的人,他们身上的某些部分都有纹身。我头一回看到这些奇怪的人来邻居家,他们推着邻居,还动不动踹他几脚。我想,比混蛋邻居还凶的人,肯定是较凶的混蛋。那几人,又高又壮,边催邻居还钱边殴打他。邻居被打得趴在地上求饶,不停地喊,放过我吧,我会想办法还钱。我隔着玻璃,都感觉到邻居的疼痛。他疼得喊叫,身体蜷缩在地。那几个人让他扮狗,我断断续续听到他在学狗叫。他趴在地上,长裤沾着沙子,边吐舌头边“汪汪”叫。他扮得很像我家里的狗,我忍不住笑了,笑声引来阿母。阿母瞧见邻居这一幕,连忙拽着我走。我摇头,不想走。阿母不在乎,拽着我回到房间。我感到遗憾,没有手机录下邻居学狗的模样。我问阿母原因,她让我少看这些。我不解,她拿起衣架吓唬我。以前她从不会拿衣架警告我,可阿爸走后,她变了,她冒出几根白头发,眼睛一直肿肿的,时常一个人发呆,还会对我大喊大叫。到现在,她竟然拿衣架吓唬我。我眼角带泪,跑出房间,站在空荡的院子里,好像看到阿爸牵着狗,在向我招手。

两天后的早上,阿爸头七,鸡鸣之后,阿母骑车搭着我出门。我们沿着路去向阿爸的坟地,在路上,我瞧见邻居,他在到处借钱。他来到卖瓷砖的吴叔门前,村里就属吴叔较有钱一些。他举起手要敲门时,却听到狼狗的吠声,那比雷还响的吠声,似乎要将人撕裂。他叹了一口气,将手放下,拿着黑色的袋子在门前跺脚。我见过吴叔家里养的那一条狼狗,它爱吃牛肉,身体比躺着五岁的小孩都大,样子特别凶,让人害怕。我有时候会把我家的狗与他家的狗对比,但还是觉得我家的狗可爱,而且没有那么吓人。吴叔对人小气,对狗大方,狗住在一层,宽阔无比,比邻居住的旧瓦房都宽。邻居边叹气边走着,阿母骑车慢,我看了他一路,他敲着一户人家的门,门没开, 他又走到另一户人家的门前。

办完阿爸的头七,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是黄昏。我依旧看到邻居,他头发凌乱,嘴唇苍白,蹲在吴叔门前听着狼狗叫,我好像听到他说,唉,他家的狗活的比人都好。我听懂他的意思,有点伤感,瞧见他两手空空,拽着一个黑色袋子。袋子被风吹起,空空的,一分钱都没有。

我想,他该不会借钱借了一天都没有借到吧。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心里有些难过,一滴泪莫名地为他而流。

到了晚上,吃完饭之后,我看到几辆摩托车驶向邻居家。巷子里忽然冒出狗吠声,我想起家里的狗,也想起阿爸,但我的回忆被邻居的惨叫声打断。我想趴在窗口探个究竟,阿母拽着我的手,将我搂到怀里。“轰”的一声响,我听到邻居家的门发出巨响,好像是什么硬物撞在门上。邻居家里时不时传出惨叫声,惨叫声牵着巷子里的狗吠声,连续不断,直到几辆摩托车“呜”的几声走远,狗吠声才停止,我隐隐约约听到邻居在学狗叫,叫得像一条不合格的狗,声音里夹着人沉重的喘息声,但这一次我没有嘲笑他,而是担扰他被那群人打傻了。阿母将我搂在怀里,浑身都在发抖。她没说什么,我也没有问什么,静悄悄地躺着。

第二天,鸡鸣了之后,却听到有人在传邻居疯了。我在他门前看到一个子弹壳,但不确定是不是真枪里出来的。我趁阿母不注意,偷偷看向他家,瞧见他头发乱成一团,脸部被打得变形,趴在地上伸出舌头舔着子弹壳,冒出几声“汪汪”,样子像极了一条狗,一条迟早会去往地狱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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