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茉莉花革命”爆发不久，中国使馆为旅居突尼斯的370余名同胞报安全。由此，你大概可以理解，我这样一个黑色短发、笑起来眯眯眼的小巧中国女孩儿，走在突尼斯的偏远小镇，间或就会引发一场观赏珍稀大熊猫一样的“骚动”：身后不时传来一两句“空尼吉瓦”的试探，胆大的小孩子会跑到我面前，偷偷看上两眼又马上不好意思地溜掉。
突尼斯绝对不是国人旅行的热门目的地。我与他的邂逅，最初也不过是因为他刚好位于北非必去的摩洛哥和埃及之间。而且，我挺喜欢Tunisia这个名字，当然，还有他的前世——迦太基。小时候读希腊神话，一直念念不忘迦太基女王自焚殉情的凄美故事。突尼斯境内现存七大世界文化遗产，最先要看的，自然是首都突尼斯城外的迦太基古城遗址。
今天的突尼斯，古时的迦太基，由古腓尼基人创立，比古罗马建城还要早上近百年时间。迦太基遗址里的古罗马建筑，年代比意大利那不勒斯的庞贝古城还要久远，但之前已经去过太多次意大利，哪怕是徜徉于古罗马皇帝建造的可同时容纳9000人泡澡的安东尼大浴室，也并不足为奇。倒是在山顶一座小巧的迦太基博物馆，给我意想不到的发现。
古腓尼基文明，在很多方面远胜过同时期的古希腊，连当时的古埃及法老，都要敬腓尼基商人三分。例证之一，是博物馆院子里摆放的石棺，在埃及特有的人形石棺和符咒基础上，雕刻腓尼基文字改造而成。虽说埃及法老为此异常恼怒，但为了跟腓尼基人进口祭祀必须的上等木材，也只得就范。
博物馆陈列的大多是陪葬品，其中各色陶土制成的面具，头部刻有本部族的徽记，据说可以驱鬼避邪。不过面具上鬼魅里透着恐怖的夸张笑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在埃及的丧葬祭品里，并没有见过类似物件。这倒是让人联想起，古腓尼基人研制的“死亡微笑毒药”。据说在撒丁岛，凡犯人和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都会被强行灌下这种毒药，然后从高山悬崖上扔下，或者被活活打死。药力发作时，人会失声狂笑不止，至死，脸上都还挂着微笑。
比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展示的祭品中，一些稀松平常的瓦罐器皿。说不准哪一件，就盛放着上千年以前，迦太基人祭祀仪式里，被活活烧死的孩童残骸。
腓尼基人信奉迦南宗教里的丰产神摩洛，是城邦和民族的守护神，航海术的传授者。遇到危险时，要将自己独生或头生的子女，绑在烤烫的摩洛神像上献祭，才能获得神明的保佑。为祈祷战争胜利，常常要活活烧死上百个贵族出身的孩子。父母必须在场观看，而且不能落泪，否则就是对神的大不敬。相传一次大型祭祀中，因为发现有贵族买了穷人家的孩子掉包，为了平息神的愤怒，又额外从最富有的家庭里，再挑出两百个孩童烧死。之前遭遇恶看守的墓地景点，杂生的绿草枝蔓间，低矮石碑上刻着的，大多是小孩子的形象，不知道是否也都是这种祭祀的牺牲品。
是不是开始好奇，失落的腓尼基文明，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
腓尼基人是谁？他们从哪里来？在历史上又留下些什么？为什么要探究这些？因为到突尼斯之前，我也算是游走了欧美二十多个国家，逛过近百家博物馆，却从没有哪里像突尼斯这样，从遗留的艺术古迹，到现今的民众相貌，都有种似曾相识却又难以名状的与众不同。独具一格到令人眼前一亮，是旅行带来的最大乐趣。可往往到过的地方越多，能打动你的东西就会越少。所以，在突尼斯不断邂逅的种种出乎意料，才会愈发令我迷醉地想要去探求她的前世今生。
腓尼基人是谁？
《圣经》旧约创世纪记载，上帝创造万物后见到世间罪恶，决定以洪水灭世，只留下虔诚的诺亚一家，并带雌雄各一只的各种鸟兽，在方舟上避难。诺亚的三个儿子闪、含和雅弗，分别是闪米特人、含米特人和雅利安人的先祖。其中最活跃的闪米特人，起源于阿拉伯半岛，最早生活在撒哈拉北部，后来逐步迁移，繁衍了亚述人、古巴比伦人、腓尼基人、犹太人和阿拉伯人。
而按照希腊神话的说法，腓尼基人是欧洲的祖宗。古腓尼基国王阿革诺耳，有个年轻美丽的女儿欧罗巴公主，连主神宙斯也为她倾倒。顾忌到嫉妒成性的妻子赫拉，宙斯变成一头公牛，接近在草地上玩耍的公主。毕竟是主神宙斯的幻化，公主被公牛的高贵所吸引，她抚摸着牛头，小心跨上牛背。没想到一刹那，神牛纵身跳进大海。他驮着公主游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抵达一块新大陆，才摇身变幻成一名美男子，并如愿得到了公主。少年离开后，公主一度以为遭到遗弃而愤恨不已，直到女神阿佛洛狄忒现身，告诉她：你委身的并不是野兽的君王，而是万神之主宙斯。你已经成为地上的女神，你的名字将与世长存，因为你脚下的这块土地，从此就叫做“欧罗巴”。那块土地，就是欧洲大陆。而腓尼基公主欧罗巴的后代，在人类学上归为欧罗巴人种，即白种人。连“欧罗巴”这个词，也都是出自腓尼基语“伊利布”，意为“西方的土地”。
据说，欧罗巴公主走失后，腓尼基国王阿革诺耳悲痛欲绝，勒令四个儿子找不到妹妹就不准回家。卡德摩斯（Cadmus）王子是欧罗巴的哥哥，因为始终打探不到妹妹的消息，不敢回去腓尼基老家。他向太阳神阿波罗求助，得到一条神谕：在牧场上看到一头还没有套上轭具的牛，跟着牛走，直到它躺在地上休息，就可以在那里建造一座新城安身立业。王子如愿，想要向神献祭，派仆人去寻找活水。仆人们不幸被森林里的毒龙杀害，卡德摩斯王子赶到后英武屠龙，并遵照雅典娜女神的指点，将龙牙播种在泥土里。顷刻，龙牙生出浑身铠甲的武士，一个个从泥土里钻出来。他们彼此拼杀，最终只有五名武士活了下来，他们成了辅佐王子建城的干将。卡德摩斯王子依照阿波罗神谕为新城命名，这就是古希腊名城底比斯。相传，就是这位卡德摩斯王子将腓尼基字母传入古希腊。也是腓尼基人传授给古希腊人先进的造船和建筑工艺。
这就是为什么，初到突尼斯，总觉得当地人的相貌，与欧洲人和阿拉伯人都有点相像，却又不尽相同。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人像，更是与古希腊雕塑有很多相通之处。
腓尼基人最早生活在地中海东岸的黎巴嫩、叙利亚和巴勒斯坦一带。“腓尼基”是古希腊人在与他们做生意时起的名字，意为“绛紫色的国度”。当时古埃及、古巴比伦等国的贵族和僧侣，都穿紫红色的袍子，只有腓尼基人成功从海蚌中提取出鲜艳而不易褪色的紫红色染料，畅销地中海各国。
腓尼基人是远古最出色的航海家和商人。他们环绕整个地中海建立贸易据点、殖民地，一度控制了现属意大利的西西里岛和撒丁岛、西班牙和北非。据说他们甚至开辟了东方贸易的通道，从远东的中国进口丝绸，从印度购买香料。有人大胆猜测，腓尼基人早在殷商时就从海路来到了中国山东。4000年前，后商甲骨文中出现了许多类似腓尼基字母的符号。而华夏先祖习惯在山间峭壁盖庙宇，很可能就是受到腓尼基人在面朝大海的悬崖建造城市这一风俗的影响。
不过，商人出身的腓尼基人更倾心于海上贸易，并不着力向内陆发展。他们建立起的城邦制国家，更像个跨国的商业集团：每个城市都是个自治的小国家，推选自己的国王，信奉自己的保护神。正是因为一直缺乏强大的军阀力量支撑，腓尼基先后附属于亚述、新巴比伦、波斯、马其顿等国，最后退居到北非的迦太基，也就是今天的突尼斯。
公元前800年左右，古腓尼基人建立的最伟大城市推罗（今天黎巴嫩的苏尔）发生政变，推罗公主被胞兄轼夫篡位，逃难到今天的突尼斯湾。当地土著的柏柏尔族首领，只许给她一张牛皮可以覆盖的安身之地，没想到公主竟将牛皮剪成细细的长条，圈出一座新的城市——迦太基。这位聪明的公主就是迦太基女王狄多。
在狄多女王的治理下，迦太基繁盛一时，直至特洛伊王子埃尼亚斯的出现。如果没有看过好莱坞大片《特洛伊战争》，这里再插播下木马计的故事。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到希腊斯巴达王麦尼劳斯的宫殿做客，却拐走了麦尼劳斯王的妻子、绝世美女海伦，引发了希腊军对特洛伊城的十年围攻。最后希腊军佯装撤退，特洛伊人把敌人丢弃的木马当作战利品拖进城中。当晚全城庆祝胜利、畅饮烂醉。没想到木马肚子藏了希腊军，里应外合，一夜之间，将特洛伊夷为平地。
特洛伊王子埃尼亚斯，在乱战中率余部奋力逃出，在地中海漂泊了整整六年，遭遇暴风雨几乎全军覆没。受母亲阿佛洛狄忒女神（希腊神话里的爱与美女神，对应罗马神话里的维纳斯）庇护，埃尼亚斯王子被海浪冲到迦太基。为给儿子寻得一栖身之地，阿佛洛狄忒对迦太基女王狄多施法。女王对王子一见钟情，恳请他留在迦太基厮守终老。面对美丽聪慧的狄多，埃尼亚斯也坠入爱河，缠绵在迦太基的温柔乡长达一年之久。主神宙斯为之震怒，派使者墨丘利警醒埃尼亚斯，仍旧肩负着复国的重任。江山美人，王子最终选择了前者。他当晚就集结旧部，偷偷离开了迦太基。狄多女王绝望之下，面朝王子逃离的大海自焚殉情。临终前，她立下毒誓，要迦太基人与埃尼亚斯的后代永世为仇，征战不休。
埃尼亚斯王子后来辗转来到今天的意大利，娶了当地的公主。几百年后，他的后人——就是那两位吃狼奶长大的王子，建立起罗马帝国。在与古罗马的争战中，迦太基的年轻统帅汉尼拔，曾带领37头大象和四万多名士兵组成的象军，越过阿尔卑斯山，奇袭意大利，歼灭超出自己队伍人数多一倍的罗马大军。但狄多女王的后代最终还是输了，三次布匿战争之后，迦太基变成东罗马帝国的属地，腓尼基自此陨落。
归属于古罗马之后，迦太基一度复兴为仅次于首都的罗马第二大城市。只可惜几百年后, 又遭阿拉伯人入侵，再次被夷为平地。此后，迦太基一度沦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属地。直至近代，突尼斯独立之前，还做过法国的殖民地。
就这样经历了上千年不同文明的碰撞交融，在原住民柏柏尔人的血统基础上，杂糅了外来的腓尼基人、罗马人、拜占庭人、奥斯曼土耳其人、阿拉伯人甚至法国人的基因，才终于铸就了今天的突尼斯，一个丰富甚至复杂的“另类”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