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明朝万历年间,在湖南贵州的交界有一座小县城,县城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官道与外面相通。自古以来,两省接壤的地方,社会环境往往比较复杂、混乱和黑暗。县城里有汉人,也有许多少数民族,每个人看上去都好像阴云满面,没有一丝笑容,甚至连空气里似乎都充满了压抑的味道。
农历正月十五这天,本来是一个观花灯、闹元宵的好日子,县衙却传出一条噩耗,知县任浩突然暴病身亡。没有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更没有人敢去县衙打探,他已经是第三位死在任上的官了。人们都在背底下窃窃私语,知县大人一定和他的前任一样,得罪了地头蛇师爷李正东和捕头刁猛。此二人在县里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虽然是知县的助手,却掌握着实权。任浩只有五十来岁,来山城刚当了一年县令。此人一身正气,刚正不阿,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实事,断了不少陈年旧案,颇得百姓爱戴。如今他死了,却没有一个人来为他吊唁,人心冷漠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寒心。
上午卯时,从城门里慢腾腾地出来一辆平板驴车,车上横着一口棺材,旁边坐着一位披麻带孝的女人。她一定哭干了眼泪,此刻手搭在棺盖板上面,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的路。赶车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刻满皱纹的脸上,眼神坚毅地赶着驴车,一步也没有回头望一眼山城。此刻,他正默念着一个人,希望能和他遇上。棺材里躺着的正是任浩,按照惯例,夫人要求把丈夫葬入任家祖坟。山城离任浩老家五百多里,幸好春寒料峭,任大人遗体不致于很快腐烂。
任浩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名叫任无涯。这个孩子生来性格怪诞,不喜欢背那《论语》《春秋》,偏偏对阴阳八卦,刀枪根棒情有独衷,任浩为此操碎了心。哪个文官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靠读书考取功名,可是儿子就是与他意愿背道而驰。他万般无奈,只好把儿子托付给他认识的一位高人收为徒弟,总之不能让儿子不务正义,误入歧途。许多年下来,任无涯不但武艺超群,而且还擅于给人相面算卦。亲人之间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灵相通,这段日子他总感到内心惴惴不安,这两天尤为强烈。他早就听闻父亲任官的山城十分凶险,便有一种不祥笼罩着他。最后,他决定骑马去看望父亲。一路上,他马不停蹄,风尘仆仆,离山城越近,心跳得更加忐忑。
老人赶着驴车,不知不觉走了一天半的时间。一路上,山路崎岖,坑洼不平,有时候遇到大山坡,车子就走得更慢。晌午时分,老人听到不远处有疾驰而来的马蹄声。他满怀希望地向远方观望,脸上突然露出了喜色。他回头激动地说:“夫人,如果我没猜错,那一定是大少爷来了。老爷显灵,肯定把消息托梦告诉了他。”
女人疲惫的身体也为之一振。她抬头远眺,本来保养得很好的脸上已经长出了许多皱纹,还有未干的泪痕,短短几天,她好像苍老了几十年。她十八岁嫁给任浩,二十年夫妻风雨同舟。她想过各种磨难,就是没想到任浩会突然撒手人寰。她深知丈夫的死因有许多蹊跷,可是她一个女人家根本翻不起半点风浪,只能无奈地接受事实。现在,老管家告诉她,儿子任无涯来了,眼里也放射出闪亮的光芒。
马在驴车前面停住了奔跑的四蹄,任无涯老远就瞅见熟悉的管家和母亲,把马打得飞快。此刻,他只朝驴车上看一眼,瞬间明白了一切,翻身跳下马,扑通跪在棺材面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放声怮哭。等他只剩下抽抽咽咽的声音,老管家才把他搀起,边安慰他说:“大少爷,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啊。”
任无涯拭去脸上的泪,又给母亲请安。然后,他问管家:“我爹身体一向很好,怎么就突然去世了?”
老管家抬起袖口,揩了一把脸,回道:“唉……一言难尽!”他又想起一件事,把棉袄脱下来,用力撕开里子,在棉花夹层之间翻出一封信,递给任无涯:“这是老爷临走之前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说很重要。”
任无涯把父亲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气得胸口像波浪一般起伏,一股复仇的怒火在他年青的心头燃烧。他和母亲说:“娘,你们暂且回家,把爹好生安葬,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等事情办完,我再回去给爹守孝。”
女人担心儿子鲁莽丢掉性命,一个劲地劝任无涯从长计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任无涯决心已定。他向老管家交待了一些话,再次向任浩的棺材磕头,然后纵身上马,毅然地向山城飞奔而去。两个月以后,山城有两件事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一件事是县衙门口张贴的告示,说朝廷将委派一位年轻的进士来此地任县令。如果回到几年前,老百姓对新任知县还翘首以盼,现在则祈祷这个年轻人命大福大了。另一件事情是山城出现了一位年轻的道士,此人相面算卦,勘舆风水的能力非常了得,被人称为活神仙。开始一段时间,他手拿平金幡走街穿巷招揽生意,也经常在衙门口,师爷和捕头的宅院周围转悠。他目光敏锐,洞察秋毫,只要找他算卦的人,到最后都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他的声名便在城中迅速传开,找他算卦的人络绎不绝,他就不再游走,租了一间屋子,在里面深居简出。酒香不怕巷子深,慕名而来的人仍然很多。
这个年轻道士正是任无涯。他知道要想替父报仇,对付师爷和捕头这种官职人员,只有用计除掉他们。他在山城替人算命掩饰身份,通过数月的努力,掌握了这两个人许多的情况,甚至对他们的府上妻妾、管家和仆人都有所了解。他故意把自己能掐会算的本事无限放大,就等着大鱼上钩。转眼进入农历六月份,天气渐渐变热。一天傍晚,一个中年男人来到他的屋里。此人身高体长,穿着十分上好的衣服,行为傲慢无礼。任无涯其实认识他,是李正东府上的管家李成,与师爷的小妾早已勾搭成奸。他来这里,一定遇上了麻烦,奸情十有八九被人察觉。任无涯不动声色地盯着他,他则轻蔑地问:“你算卦灵不灵啊?”
任无涯淡淡笑道:“不灵,你会来找我吗?”
李成说道:“我是听人说你很厉害,才来找你。给我算一卦吧?”
任无涯说:“我算卦,得先付钱。”
“多少?”李成问。
“一两纹银。”
“这么贵?不是十文钱吗?”李成睁大惊谔的眼晴问。
任无涯打开纸扇,扇了几下又合上,说道:“十文钱是给普通人算一卦。像你这样的大管家,一两银子,已经少收你了。”
任无涯此话一出口,李成心里吃惊不小。心想:自己和他素不相识,仅仅几句话,他就说出自己的身份,难怪人们称他活神仙。于是,他从袖兜里掏出一两银子放在任无涯前面的长桌上,说道:“我有一个兄弟,和别人媳妇好上了。他让我来找您算一卦,此事吉凶如何?”
任无涯哈哈一笑,并用折扇把银子推给李成,说:“不好意思,请把银子收回,我不能给你算。”
李成忙问原因。任无涯正色地盯着他眼睛,说:“你这人不老实,不说真话,我如何敢算?”
李成仍旧犹豫不决,欲言又止。任无涯说道:“罢、罢,我送你一卦,如若不灵,我赔你纹银百两。”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李成的脸上立刻露出贪婪的坏笑,问任无涯送他什么卦。任无涯认真地说:“三日之内,你家主人厨房子时必将失火。”
本来是准备花银子算卦来的,现在却碰上一个挣银子的机会,李成内心暗自欢喜。他和任无涯击掌为誓,然后匆匆走回李府,对手下人千叮万嘱,这些天要小心火烛,尤其在厨房特别安排了几个最信任的人整夜值班。可是第三天夜里,他还是沮丧地看到厨房真的失火了。幸好大伙有所准备,火势很快就被熄灭,只烧毁了屋顶。李成开始真正相信任无涯的本事了,便再次去找他。一进屋门,他就朝任无涯拱手说道:“先生果然神算,在下服了。”然后,他把自己和主人小妾如何私通说了一遍,最后几乎央求:“望先生帮我算一卦,我的将来是福还是祸?”
任无涯故意把李成凑上来的脸仔细地瞧上一遍,说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李成赶忙说:“真话!请先生直言!”
任无涯摇着折扇,沉吟片刻,说:“我观先生眉间有阴云暗动,那是在提醒你要有大祸临头。你最近夜里是不是经常莫名地心惊肉跳?”
李成骇得脸色发白,心里在微微发抖,喉节紧张得上下直动。他带着哀求的语气说道:“请先生施法救我,我一定感恩不尽。”
任无涯摆摆手,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只有自救,才能逃过此祸。我只能给你指点化解劫难的方法。”
李成自以为任无涯在向他索要银子,忙掏出十两纹银放在他面前,恭敬地说:“一点辛苦费,望先生收下。”
任无涯看了银子一眼,说道:“我有一计,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去做?”
李成连连点头表决心。任无涯又说:“我已算出,你家主人已经知道你和他小妾有奸情。他正在设计害死你俩,所以你要处处提防。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但是,你如果敢用我计策去做,不但可以化险为夷,还能得到他的家产!”
李管家被任无涯一席话说得心惊胆战,又跃跃欲试。其实,他觊觎东家的家产不是一天两日的事了。师爷李正东五十多岁,在山城欺男霸女,坏事做绝。如今他的资产真是不计其数,仅仅可以看到的就有房屋百间,良田千顷。他的儿子李觉也是一个浪荡公子,其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对师爷言听命从,整天在街上闲逛,一旦遇上貌美的良家女子,就抢回家蹂躏,再卖去青楼。这一对父子的恶行罄竹难书,却没人敢管,老百姓避之如避虎。李成心知肚明,只要师爷想让自己死,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他就向任无涯发誓,保证按照他的计策行动。任无涯便让他把耳朵靠近自己的嘴边,如此这般说了一遍。李成的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坏笑。他正准备告辞回李府,任无涯叮嘱他,千万要等他算好的日子行事,否则必败。李成唯唯诺诺,抬脚要出门坎,任无涯说道:“先生,我还算出你的东家是李师爷。”
李成的额头忍不住冷汗直冒,惶恐地向任无涯告辞,一路上心想:“这道士太厉害,事成以后,绝不能让他活!”
任无涯望着狗一样走掉的李成,自信地笑了。凭他的本领,半夜去李府放一把小火,还不是轻而易举。
二,江苏举人卫吉方经过三年苦读,终于得偿所愿考中进士。但他家境贫寒,官场又没有任何亲朋好友,只好赋闲在家。他运气不错,朝廷给他送来文书,让他中秋之前务必赶到湘贵之地,接替任浩留下的知县空缺。此等祖坟冒青烟的喜事,家人自然激动不已,邻居也纷纷前来祝贺。卫吉方觉得事不宜迟,几天以后就带着一名老亲叔踏上了赴任的漫漫长路。两人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四个多月终于走到山城前面的官道上,隐隐约约可以瞧见那高高的城墙。时间正是农历七月中旬,烈日如火一般炙烤着大地,山路像烙过的铁饼一样坚硬。山间没有风,空气都变得烫人。两个人身上已经大汗淋漓,快精疲力尽了。但是目的地就在眼前,他们还是加快了脚步,到城里就可以歇息了,前方的路边竟然躺着一个人。
卫吉方赶紧走过去,看到那人是个少年,穿着粗糙的衣服,仰面对着骄阳奄奄一息,嘴唇干燥得裂出血口子。他望前看,不远处正好有一家茶房。他叫来叔叔,两人合力把少年抬到茶房里,吩咐店家赶紧取来冷水给少年降温。过了一会,少年才睁开眼睛,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然后感激地望着卫吉方,他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才放下。他想少年一定饿坏了,又付钱给店家,多做一些饭菜来。少年看见香喷喷的米饭,食欲骤起,一连吃了四碗。然后,他们就在茶房里一直歇到傍晚。少年告诉卫吉方,他是一个屡试不中的秀才,现在靠给人写家书为生。卫吉方回忆起自己求学求仕过程,真的是感同身受。他不断地鼓励少年。将要分手,少年问他:“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卫吉方坦言:“我叫卫吉方,是即将上任的知县。”
少年对他更加感恩不尽,说道:“本人不才,懂得麻衣神相,愿为卫大人算上一卦。”
卫吉方只好把生辰八字告诉少年。他掐着指头沉思片刻,说道:“大人此番上任,凶多吉少,望你一定要小心慎重。”
卫吉方嘴上对少年表示感谢,心里却不以为然,一个人连自己都食不果腹,如何算得他人命运。和少年分开以后,他们来到城门口,向守城人出示朝廷公文,立刻有人骑马去向师爷和捕头报告。他们被人送到衙门口,师爷捕头已经站在那里恭候了。当晚,师爷家的厨房忙得热火朝天,菜香四溢。为新任知县接风洗尘的酒桌上,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应有尽有。师爷和捕头频频向卫吉方举杯敬酒。虽然他初涉官场,却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事事还需要仰仗这二人,便也举杯回敬他们,同时不忘把他俩仔细地打量一番。
师爷身高超过一百七十五公分,骨瘦如材,一双手奇大无比,十指细长,脸也像被刀削扁了。鹰钩鼻子三角眼,八字眉快要耷到耳朵。又薄又紫的嘴唇,下巴留一撮山羊胡须。脸色总是很苍白,像得了捞病,喝那么多酒,反而更加发白。捕头跟师爷长得差不多高,体格要比他宽胖许多,粗胳膊粗腿,满脸横肉,络腮胡子又乌又密,厚嘴唇大嘴巴,说话声音宏亮,几杯酒下肚,脸色像猪肝一样赭红。其实,这两人的眼神也一直往卫吉方的身上瞟,现在已经断定这位文弱书生对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威胁,说话的语气更加放肆和猖狂,那意思仿佛在说,这个县太爷比较识相,一定会听从咱们的摆布。
接下来连续许多天,师爷和捕头轮流坐庄,邀请卫吉方二人去府上赴宴。在此期间,他认识了许多人,都是山城有名望的富翁地主,同时也感觉到这些人对他根本就是假惺惺地奉迎,反而对师爷和捕头倒像条哈巴狗那样谄媚。卫吉方天天除了大鱼大肉,剩余的时间就是由师爷陪同,在县城到处溜达,以便更多的了解这座城。这种悠闲自在的生活,他的身上不知不觉长了几斤膘,情不自禁地感慨:难怪人人都想当官,当官的油水真足啊。
自从卫吉方到任,师爷管家李成就一直心神不宁,脑子里总想起任无涯的话。趁着一天天黑,他偷偷地来到任无涯的住处,却看到任无涯正在等他。两人心照不宣,直奔主题。任无涯先在李成的耳边耳语一番,又从衣袖里取出一包东西和一封书信递给他,让他小心藏着。李成如获至宝,也不言谢,转身又偷偷地溜回李府。论辈分,他是师爷的堂侄。他爹当年把他托付给李府的时候,他才十五岁。师爷看他聪明伶俐,说话又好听,便有心栽培他。到他二十岁时就当上了大管家。二十多年,他眼睁睁地看着李府从一个小宅院变成如今的家大业大,可是自己仍然寄人篱下。他尤其憎恶师爷的儿子李觉,怎么说自己还是他的堂哥,可他不但对自己颐指气使,还经常骂得很难听。尤其现在,自己岁数大了,李觉更把他当作不中用的一条老狗。这爷俩自己妻妾成群,而他只是碰了其中一个小妾,就想置自己死地!
“哼!既然你们无情,就不要怪我无义!”李成在他的小房间里望着任无涯给他的东西,愤恨地想道。
城中有很多巴结师爷的人,隔三岔五都有人来府上送东西,师爷有时压根不亲自接见,只有捕头的岳丈季魁东登门拜访,他都要亲自相陪。季老爷子年近六旬,身体却很硬朗,一张老脸总是红光满面,一嘴的长须渐渐发白,看上去和谒慈祥,其实在他读书人的斯文背后藏着一肚子坏水。捕头只是一介莽夫,如果没有老丈人的点拨,他不是做了强盗,就是当了土匪。靠着老丈人的出谋划策,他才能拥有今天的地位和财富。师爷深知季老爷子老谋深算,便对他相当恭敬。两人都是读书人,表面互相欣赏,暗里彼此不服。老爷子每月都在初一、十五和月底那三天来李府,两人在茶亭下边羿边饮,许多年雷打不变。
转眼又过去了五六天,卫吉方正在衙门里练习书法,他也为这些天写的字大有长进暗自欢喜,衙役匆匆走进来说,在城门口的旗杆上发现一具尸体。他命人叫来师爷捕头,三人一道来到城外。他看到又细又高的旗杆顶端挂着一个死人,阳光毒辣地照在死尸身上,开始明显腐烂,许多苍蝇围在周围乱轰轰飞舞,阵阵恶臭扑鼻而来。师爷叫守门人把尸体放下,几个人折腾了很久才成功。捕头心里暗自惊叹,能把人吊到这么高的地方,功夫一定了得。当他看到死尸模糊的面目,就更加惊慌了,师爷也倒吸一口冷气。原来,死人名叫房自刚,生前也是一位员外,在街上有一爿祖传的店铺,位置极佳,每天生意兴隆。刁捕头看中了这店铺,几次想从房员外手里买下来,都被他严词拒绝。捕头心有不甘,就和岳丈、师爷三人合谋,把店铺霸道地占为己有。房员外性格倔强,三番五次来县衙告状,都被捕头挡在衙门外。任浩知县死去以后,他消停了几个月。可是新县令上任几天,他就来击鼓鸣冤,仍旧被捕头派人把他撵走。捕头心想,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就请来杀手潜入房府,把这个犟驴杀了。他和师爷亲眼看着房员外的棺材埋入山中,现在怎么会被挂到旗杆上?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卫吉方回到县衙,就命人四处张贴破案悬赏告示。他心里明白,作为新任知县,如果不破此案,他不但威信扫地,甚至官职还会岌岌可危。可是几天下来,案子没有一丝眉目,正在他愁眉不展的时候,衙门走进一个少年要自首。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少年正是他救过的少年秀才。少年镇定自若,简单地说他替房员外算卦,两人一言不合,用刀把员外刺死。
卫吉方觉得秀才杀人的理由实在牵强,迟迟不愿给他定罪。一旁的师爷提醒道:“大人,此人既然已经招供认罪,就让他画押吧!”
秀才望了师爷一眼,对卫吉方说:“大人,我一旦画押,明天就有可能被斩首。我想向大人要一个不情之请。”
卫吉方始终不肯相信秀才杀人,他分明是一个善良的读书人。于是,他连忙问秀才有什么请求。秀才说,他希望卫吉方再让他多活几天。卫吉方毫不犹豫地应允下来,并命人把他押入大牢?秀才突然望着师爷的脸,不停地摇头叹气,还神秘兮兮地说道:“可惜,可惜!”
李正东愤怒地站起来,对秀才呵斥:“你死到临头,还敢装神弄鬼!”
秀才冷笑道:“我观师爷印堂发黑,近日家里必遭祸事。”
李师爷回道:“本师爷坐得正,行得端,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百姓福祉,会遭什么祸事?反而是你,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秀才反唇相讥:“那你又该杀多少次,才能还尽你欠下的血债?”
师爷怒拍桌面,大声咆哮:“一派胡言,看我不打烂你这妖言惑众的臭嘴!”
卫吉方气愤地把惊堂木用力一拍,两人止住了争吵。秀才被人押进了牢里,卫吉方一夜难眠,辗转反侧。也是在这天深夜,有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来到李府的茶亭下面。他警惕地观察四周,确定非常安全,才爬到亭子正中央的石头茶几上去,手正好可以够到茶亭顶下的椽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粒黄豆大小的白色丸子,把它紧紧地粘在椽木上,才又轻手蹑脚地离开了。翌日正好七月底,太阳出来不多会,捕头岳丈就来到师爷家。两个人一番寒喧过后,习惯地走到茶亭里。热天气降温了许多,让人身清气爽。茶亭里早就站好了几个仆人,圆形茶几上放着一只木质高脚方凳和精美的紫砂茶壶、茶杯,茶几旁边的炭炉上面的铜水壶热水汩汩。只要季老爷子来品茶,师爷都要亲自沏茶、斟茶。现在,他伸手提起铜壶,又把它举到方凳上去,并打开壶盖放在仆人的托盘里。铜壶里的腾腾热汽很快就弥漫了整个亭子,宛若仙境。等到壶里的热气散掉许多,李师爷才取下铜壶,一系列娴熟的沏茶动作过后,他先给季老爷子的茶杯斟满,并恭敬地奉上。这过程,许多次次次如此。
季老爷子一生嗜茶如命,其次爱好书法围棋,附庸风雅一辈子,却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跩文。茶刚入肚,他就感到肠胃被扯裂,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瞬间气绝身亡了。师爷惊得目瞪口呆,手中的茶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地上立刻冒出水泡和白烟。李师爷面如土色,瘫倒在椅子上,喘气地嚷道:“快,快把捕头叫来!”
捕头骑马而来,一看见耷拉着脑袋的老岳丈,根本不听师爷的解释,就拽着他,两人拉拉扯扯来到县衙,吵闹声惊动的卫吉方。他走到堂上,两个人还在争执不休。捕头悲愤地对卫吉方说:“请大人为我作主,师爷毒杀了我的老岳丈。”
李师爷满腹委屈,不停地解释自己并未下毒,并发誓可以让所有仆人来作证。捕头冷笑道:“你没下毒,为什么你们一起喝的茶,他死了,你却没死?”
师爷支吾其词,百口莫辨。他突然叫道:“一定是秀才搞的鬼,他昨天才恐吓我家中出事。”
捕头立刻驳斥他:“秀才还被关在牢里,分明是你想栽赃。”
“我们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师爷说。
三人来到牢房,狱卒把他们带到秀才的那间。他们隔着栅栏看到秀才合衣躺在枯草上正呼呼睡觉,那样子哪像罪犯?师爷怒叫他醒来,然后问他是不是他毒死了捕头岳丈。秀才睡眼惺忪地走到他们跟前,说:“大明朝几千万人,是不是死的都赖到我头上?”
捕头恶狠狠地说:“过两天砍你脑袋,看你还敢嚣张?”
秀才不紧不慢地盯着捕头的眼睛说:“我观师爷脸上的秽气已经移到捕头的脸上,你可要当心啊!”说完哈哈大笑,又躺到草堆上睡觉去了。
三,捕头的岳丈在茶亭中毒而死,李府上下人人自危,就连头脑简单的李觉也认为事态严重,吩咐家丁必须对刁家严加防范。当天傍晚,管家李成脚步匆忙走进他的房间,把一封书信递给他,说:“少爷,这是老爷交给你的信。”
李觉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然后把信打开,那是他熟稔的笔迹。师爷在信中叮嘱他,一定要在八月初二寅时初刻穿上蓑衣扮成稻草人,潜入刁府后园的练武场窥探捕头有哪些私密。捕头好武成痴,许多年如一日,刮风下雨从不间歇。他有一个规律,单日练拳脚,双日练刀棍。八月初二凌晨,天色朦胧,他来到后园练武场,先舒筋展骨几分钟,然后瞧瞧四周,那儿并排立着几个稻草人,那是家仆昨晚就为他扎好的。他先操起长棍耍了一会,再提起长柄大刀掂了几下。紧接着,那大刀在他两手之间呼呼地飞舞,让人眼花瞭乱。突然,他圆目怒睁,朝着稻草人一个个劈下去,刀速之快如电光石火。李觉还来不及躲间,就惨叫一声,倒在了血泊中。刁猛大惊失色,赶紧命人取来火把,把那人身上的蓑衣剥去,他傻眼了,竟是师爷的儿子。
卫吉方仍在睡觉,一个衙役匆匆跑进来,说道:“大人,不好啦,刁捕头砍死了师爷的儿子。两个人正在大堂上扭打呢!”
卫吉方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刚来此地,就一下子死了三个人。他连忙穿好衣服来到大堂,师爷和捕头正好换了一个角色,这次轮到师爷理直气壮,捕头有口难辩了。师爷泪流满面,伸出钢针一祥的指头,在捕头脸上抓出了几道血痕。刁猛虽然武艺高强,但是理亏,只能往后躲闪。卫吉方怒拍惊堂木,说:“都是朝廷官员,在县衙大堂泼妇一样,成何体统?”
捕头这次也把矛头指向秀才,三人再次走进大牢,师爷命狱卒把牢门打开,他们走了进去。秀才仍然像上次一样,打着呼噜。刁猛气急败坏,大声吼道:“是不是你设计害我?”
秀才若无其事地笑道:“上次我告诉过你,你不信,现在却来找我。我有本事害你,还用关在这儿等死吗?”
捕头根本听不进他的话,抢过狱卒的刀就要杀他。卫吉方大声呵斥:“住手!按照大明律,刑部公文没下来,你杀他等于故意杀人!”
刁猛愣住了。秀才突然一个尖步窜到卫吉方的身后,用铁链锁住他的脖子。捕头和师爷惊慌失措,一起叫道:“死秀才,你跑不掉的!”
“不要废话,赶紧给我闪开,否则我勒死他。”
师爷捕头两人对视一眼,就命令狱卒出去,他们也倒退着走了,不一会儿就听不到脚步声。卫吉方开始还很惶恐不安,现在反而镇定了。他对秀才说:“你逃不掉的,师爷他们很快就来救我。”
秀才苦笑一声,说:“他们现在正在火拼,哪会想到你的死活?”
卫吉方根本不相信秀才的话。秀才放开了他,还说带他去一个地方,让他亲眼目睹一下。然后,秀才从头上取出一根细铁丝,在锁眼里拨弄两下,锁就开了。他惊讶地望着秀才,又顺从地跟在他后面向牢外走。一个狱卒上来想阻拦,秀才一声喝斥,那人就乖乖地闪在一旁。他们在一个位置极其隐蔽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秀才示意卫吉方一定要小心,才叫他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向里面偷看。他看到师爷和捕头对坐在一张桌子前谈话。
“我们不救县令,秀才会杀了他。”这是捕头的声音。
“那样更好。然后我们就放一把火,把牢房烧了!”师爷说道。
“这个县令还蛮听话的,对我们没威胁。”捕头说。
“你错了。”师爷又接着说:“别看他年纪轻轻,也是一个刚烈的人。他敢两次对我们拍惊堂木,就证明他胆子很大。”
捕头沉思片刻,说:“接下来怎么办?”
师爷成竹在胸地说:“别急,等秀才杀了县令,我们再去清场。”说完。他走到一个柜子前,从里面取出一壶酒和两只杯子,回来送在桌上,将杯子斟满,端杯对捕头说:“我错杀了你岳丈,你错杀了我儿子。干完了这杯酒,我们过往不咎,一笔勾销。”
捕头是个爽快人,觉得师爷言之有理,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发现师爷只端着杯子在嘴边晃动。他突然明白自己上当,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指着师爷问:“连我你也想杀?”
师爷冷笑道:“我早就想杀你了,一直举棋不定,直到你杀了我儿子,我才下定决心。你死了,这儿的一切全都属于我。我再放火烧死那秀才,把罪名全都赖到你身上!”
捕头虽然中毒,但他身强体壮。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桌子下面抽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尖刀刺向师爷的肚子,这一下使劲,也要了他的命。
卫吉方被眼前发生的一幕吓得心惊肉跳,同时也为师爷捕头的阴险感到愤怒。他转头问秀才:“你究竟是谁?这一切是不是你布的局?”
秀才的眼里泪光闪闪,如释重负。他默默地点头承认,然后说道:“我就是前任知县任浩的儿子任无涯。我这里有一封家父留给你的信。”说完,他从内衣夹层取出一封信递给卫吉方。
卫吉方把信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一遍,上面是任浩列举了师爷和捕头的条条罪状,种种恶行。他折好信,放进袖兜里,说:“原来这二人死有余辜。”
任无涯点头称是,并说道:“那天我故意在你进城的路上装晕倒,你能救我,就知道你很善良,善良的人一定会做个好官。我怕师爷捕头害你,只得把复仇计划提前了。我把房员外的尸体挖出来,挂到旗杆上,就是给你提醒,也是震慑捕头。他是习武之人,肯定知道我的功夫不一般。”
卫吉方恍然大悟,对任无涯更加敬佩,说道:“任兄心思缜密,神机妙算,何不留下来辅助我,一道为百姓做好事。”
任无涯摇摇头,并对卫吉方拱身致歉:“我若想做官,早就听从家父的话了。我生性放荡不羁,喜欢浪迹江湖。只希望卫兄爱民如子,造福百姓!”
卫吉方泪流满面,紧紧抱着任无涯,充满了依依不舍。
夕阳西下,一匹马从山城城门飞奔而出,马上的青年孝衣翩翩。他身后的城墙上面,卫吉方默默地目送这匹马越跑越远,直到消失在远处的群山当中。而城门上吊着三具示众的死刑犯的尸体,分别是师爷、捕头和那个叫李成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