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他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他发现了一件怪事——
太阳不见了。
他来到马路上。整个城市仍沉浸在一片黑暗里,高楼和街道还在闪烁着灯光。
他仰起头,搜寻着天空。他把头低下来时,脸上有了一种不知所措的混乱表情。
“现在几点了?” 他拦住一个将要擦肩而过的行人,咕哝着问道。
“八点。”
“早上还是晚上?”
“什么早上晚上?”
“太阳怎么没出来?”
“什么没出来?”那人好奇地看着他,反问道。
“太阳,”他颤抖着手,对着天上指了指,“太阳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太阳!”他大喊道,“看看天上,太阳不见了!现在是白天,可是太阳没出来!你看看啊!”
“小伙子,你喝醉了?”那人说,“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反驳道:“你才醉了!你还不明白吗?出大事了,太阳不见了!”
那男人摇摇头,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不再跟这行人说话,而是转身走开了。
他大步疾跑,来到公交站,再次驻足仰望:惨白的下弦月挂在天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黑暗、黑暗、黑暗。它悬在头顶,谜一般,无法消除,令人惶恐。
他常坐的那趟公交车来了。车门打开,他挤了进去。
车子启动了,开始向前行驶。车厢里,照样挤满了面无表情、默不作声的众人。他拉着扶手站着,尽力控制住自己,半个小时内什么都没说。快到自己上班的地方时,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旁边一个年轻姑娘:“你注意到天空了吗?”
“怎么了?”女孩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太阳不见了。”
“太阳是什么?”
一股怒火在他胸中颤动:“太阳啊,每天早上都会在东边升起的那个玩意儿。”
“你有病吧!”姑娘白了他一眼,不再搭理他了。
车到了目的地。他下了车,一路跑着进了公司。
坐在他旁边的老赵已经来了。
平时,他常跟老赵一块儿去卫生间抽烟,两人混得很熟。
“哎,”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老赵很感兴趣地问。
“你一定也注意到了,是不是?”
“我注意到啥了?”
“是不是发生日食了?这么长时间的日食,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什么日食?你在说什么呀?”
“一种天文现象——你不知道吗?太阳不见了,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之前没有任何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假装没事?它到哪儿去了?”
“……你没事吧?”老赵脸上露出讶异又关切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呻吟着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应该去看看医生,你说话疯疯癫癫的。”
“关于太阳的事?”
“没错。”
“你从来没听说过它吗?”他说,“你从来没见过它吗?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
“哦。”他哀叹了一声。
“别把自个儿弄糊涂了,老弟。”老赵站起来,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这么说吧,有时候人会有一种疯狂的想法,是刚冒出来的,知道不?但你以为自己一直这么想。就比如说,你一直觉得人有两张嘴,现在,他们突然少了一张。”
他瞪着老赵,没有说话。
“于是你到处去喊:‘为什么每个人都成一张嘴了?’而他们说:‘人一直都是只有一张嘴的。’然后你说,‘是才怪呢,我明明记得每个人都有两张嘴。’而且你确实相信这一套。他们花很长时间才能将这种想法从你的脑子里赶出去。”老赵又重重地拍了他一下,“我觉得,老弟,你好像就是在说‘人是有两张嘴的’。”
“一张嘴,两张嘴,”他喃喃道,“我真的疯了吗?”
“这个我可说不准。”
“也许……也许你是对的。”
“你想去医院看看吗?”
“不想!”
“那就请个假回去休息一下,也许是之前工作太累了。”
“是啊,我是需要休息了。”陡然间,他大声说,“我担心太阳干吗?就算是有点错觉,又有什么关系?”
“这才对嘛!”老赵说。
他在外面吃了午饭,然后回了家。
他躺在床上,跟折磨着自己的、奇怪的疲感斗争,同时也思考着自己的现状。
作为生命之源的太阳,居然就这样生生地消失了。阳光没有了,万物怎么生长?人们怎么生存?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他不明白,也没法明白。这很难解释。这迷宫,这错综复杂的世界,是一个谜题,为了让人们解谜而创造。所有的东西都是虚构的。太阳、城市、高楼、假装的感情。这是一个为我们而造出的虚拟世界,是一个要让我们去解开的谜题。但他解不开这个谜,他也永远不知道答案。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又是什么——
鬼知道。
他烦了,也困了,渐渐进入一种麻木状态。他的思维只能靠惯性运转,对自己的处境已听之任之,不过是在稀里糊涂地打发时间。
随后,他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他饿了,决定出去吃点东西。
夜晚的城市,是真正的繁华之都。他觉得,没了太阳,人们反倒活得更自在了。无休无止的夜晚,也意味着无休无止地消费、交配和娱乐。餐厅、商场、健身房和酒吧里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照旧在路上呼啸,迷离的霓虹显得格外明亮。他怀疑自己来到了一个奇幻的世界。
他谨慎地走在人行道上,忍不住又抬起头,看着天空。
他记得小时候的夏夜,星河闪耀。他用手电筒朝着夜空打出一束光,幻想能乘着这束光,从地面出发,去到月球、太阳、银河系、河外星系,乃至宇宙的边界。
假如有一个边界,那么越过这个边界之后又是什么?
他想象不出来。
人们不能理解时间的无限,同样也没办法理解世界的尽头和宇宙的极限。
太阳东升,太阳西沉,一天过去了,黑夜降临,众生死去。第二天醒来,众生复活,开始一个新的轮回。
但现在,太阳消失了,只有地球在黑暗中自转不停,人们在永恒的黑夜中挣扎。没有光,也就没有了时间,人们看不到参照物,所谓的成长和衰亡,不过是一堆肉体的新陈代谢。
夜空似乎变得比之前更暗了。此时,他看到了一幕自己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可怖景象。
一瞬之间,他完全明白了——
苍穹之上的星星,变成了如草图一般的线条勾勒,又一段段地崩塌、消失。头顶上什么都没有了,连之前的那轮淡月也没有了,除了深邃的、阴沉的、无穷无尽的黑暗。
由于眼睛的视觉误差,黑暗仿佛朝下压来,沉重、窒息、致命。
他怅然若失,喉头发出动物似的呜咽声。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说不出任何话来了。那一片黑暗拼命地挤来、压来。他感受着,在一切太迟之前感受着,趁还有时间——
但没有用了,他觉得自己在被固定、被冻结。
当作为母体的这个世界被重塑时,他的整个意识也会被摧毁重建。一系列的渗透,将关闭每一个通道,毁灭每一个自出生以来建立的最细微的思维模式。整个思维网络将成为一个混乱不堪的漩涡。
然而,他又觉得这是一种真正的解脱,没有痛苦,也没有遗憾——
那一刻终于还是来了。他无法做声,无法动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也没有物质,除了正在消融的思想之外什么都不剩。
一切都结束了。
现在,
毁灭——
又一天醒来,他来到马路上。
突然,对面将要擦肩而过的一个行人拦住了他。
“你发现了没有?”那人的眼神是疯狂的,他颤抖着手,对着天上指了指,“太阳……太阳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