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壹】

你们知道吗,我国每年有10万以上的人死于交通事故,但在这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不过是0.0001%。可是,这么小的概率,却偏偏发生在我最亲密的人身上。

三年前,我的男朋友秦朗出车祸走了,我去见了他的最后一面。太平间是真的很冷,秦朗躺在那里,若不是他脸上深可见骨的伤痕,我都还要以为这只是他跟我开的玩笑。秦朗的身体有些干瘪,他捐赠了器官,人间大爱,说得就是他这种人吧。

我跟秦朗相识于最美好的年华,那一年,我们十七岁,正是花样好年华。我跟秦朗相恋于最深刻的学生时代,那一年,我们十八岁,为了梦想全力拼搏的时候。我跟秦朗一路甜甜蜜蜜,偶尔小吵小闹的,倒也顺风顺水的牵着手从大学校园走到了社会上。然而不过才半年,秦朗就离开了我。

从秦朗走后,我经常失眠,一开始,我还试图入睡,去继续拼凑那些跟秦朗一起的零碎梦境,但是后来,我就不再努力了,失眠了,就爬起来看看书,等着天亮。

【贰】

这个城市繁华,饶是已经晚上十点了,这路还是堵得很。我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搭在车窗边撑着头,看着前车的车尾灯发呆。我又想起了秦朗,想起我们一起的那些零碎的片段,可如今,我记忆中秦朗的面容越来越模糊,真好,我开始忘记他了,可是,为何我却感受不到一点的快意。我抬起左手,从自己眉间抚到唇畔,就像秦朗以前曾经做过的那样,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

“开车别发呆,走了。”车里突兀的想起了一个声音,将我从发呆中拉了回来,发现前车已经往前走了好一段路,马上松掉刹车追赶上去。

“你醒了?”我转头,看了看坐在副驾上的周梓平,他揉了揉眼睛,把放低的座位调了回来。周梓平是三个月前新进的实习生,今天正式转正,马上很是上道的请部门的同事吃饭,吃的还是人均四百多的自助餐。

见他还没反应过来,我继续说:“你酒量怎么那么差,才两杯下肚就倒了。”

周梓平撇了撇嘴巴,说:“我以前心脏不好,滴酒不沾的。”

我轻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何必逞能。”我在这三年里,因为没有牵挂,醉心工作,倒也被我坐到了如今总监的位置。周梓平虽与我同年,但因为在我部门工作,人前需得喊我一声“总监”,因此跟他说话时总无意间带了点“长辈”的味道。周梓平与我抗议过,但是,奈何我是他的上司,抗议无效。今天吃饭时,许是因为高兴,他让服务生开了一瓶红酒给大家喝。我没喝,一来因为要开车,二来今天我不是主角。没想道周梓平的酒量如此差,因我跟他住的小区正好在隔壁,我就让他搭这个顺风车了。

周梓平没有接话,又闭上了眼睛。见他如此,想是醉酒难受,我也没有继续说话,认真几米几米的挪着,希望能在十一点前回到家吧。

晚上十点四十,终于到了周梓平住的小区门口,我叫醒他。周梓平揉了揉脑袋,醒了醒神,转过头看着我,却没有半点要下车的意思。

我想了想,本着同事爱,还是开了口,“你要是真的醉的难受,要不我把你送上去?”

周梓平示意,让我把车靠边停好了,我依言做了,正准备熄火把他送上楼时,他拉住了我的手。

我错愕的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却发现没有半点醉意,他此刻清醒的很。

周梓平也觉得此举有些过了,他放开了我的手,又是沉默了半响,然后缓缓道:“唐云溪,我喜欢你。”

我僵在那里,周梓平的那句“唐云溪,我喜欢你”,跟秦朗说这话时的语气相似,让我失了神。但毕竟不是刚入社会的新人了,我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别闹了,你喝醉了。”

“我没有,我就是喝点酒壮壮胆,我喜欢你,唐云溪。”周梓平又说了一次。

我沉默了半响,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周梓平,谢谢你的喜欢,可是我有爱的人了。”

“我知道。”周梓平回答,声音有些低沉。

周梓平知道?他知道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我固执的守着一个人,哪怕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周梓平,等着他下面的话。

“你知道吗,我国到目前为止,成功实现器官捐赠的只有2万8千多例。”周梓平说了这么无厘头的一句话,接下来还干了一件无厘头的事,他解开了自己衬衫的扣子。“而我,幸运的是其中的一例。”周梓平拉开衬衫露出了左胸,心脏的位置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接下来周梓平的话让我知道了另外一个数字,6%,我国等待器官移植的人中能够获得移植的比例。我先前只知道周梓平身体有些弱,却不知原来他有先天心脏病。三年前,他很幸运的等到了心脏移植的机会。

听着周梓平的话,我的心脏越来越快,脑中浮现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但我不敢细想。但是,周梓平的话却让我犹如五雷轰顶。

周梓平拂过自己的那道疤痕,抬头看着我,“这些年,我花了一些时间、一点手段,得知了当初把心脏捐给我的是谁。他的名字,叫秦朗。”

我觉得我的血液似乎停顿了,周围变得那么安静,我的脑中一团混沌。在那些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我曾幻想过跟秦朗再见的情景,若是科幻一些,便是穿越时空再次相遇,若是带点阴谋论,便是秦朗假死,如今任务完成来见我了。可无论是怎样的幻想,我想要再见的都只是秦朗一人,而不是他的眼角膜、他的心脏或是其他的一部分。

周梓平继续说:“我来这里是想感受一下秦朗曾经的生活、接触他以前接触过的人,却没想到,我跟这颗心原本的主人一样,爱上你了。我能感受到,你对我也有感觉,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代替秦朗继续爱你。”

我艰难的转过头看着周梓平,伸出手触碰了周梓平左胸的疤痕,他的胸膛滚烫,我的指尖冰凉。我收回手,撇过头去,说:“对不起,我不能,你是你,他是他。”我不愿意清醒,不想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但是我又很清醒,我知道秦朗无可替代。

“我不介意当他的替身。”周梓平回答得很快,像是已经预演过一般。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说:“可是我介意。”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的开了车门锁,逐客意味明显,周梓平也没有再说什么,默默整理好衣服,下了车。

我踩了油门往前驶去,后视镜里似乎看到周梓平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我的车。我没有回家,把车驶上了主路,一直开、一直开,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周梓平的体温,我让眼泪肆意。凌晨两点,我回到了家中,许是哭累了,我竟睡得很安稳,一觉无梦到天明。

第二天,周梓平没有来上班,中午的时候,领导跟我说,周梓平辞职了,态度很坚决,留在公司的东西也都不要了,领导抱怨许久,说现在的年轻人对待工作太随意什么的。我很平静的听着,对于周梓平的辞职并不意外,我甚至很庆幸他走了,否则我不知道我要怎么面对他。我既不知道如何面对那颗心脏,三年来,我第一次跟秦朗离得那么近。我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周梓平,我发现自己竟然对他心动了。

在我不曾察觉之时,他宛如一抹和煦的阳光,照进我尘封已久的心里,可是我不能。朋友说我在钻牛角尖,是啊,我钻得很深、很深,秦朗走后,每一次欢笑我都会觉得是罪恶,这暗生的情愫,让我觉得我背叛了秦朗。

我再也没有见到周梓平,他带着秦朗的心脏,消失了。

【叁】

一个月后,我休了假,去了秦朗的老家,那个风景宜人的水乡绍兴。我到那古镇里随意走着,想买几瓶酒,再喝一场、再醉一次,也许心里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我路过一家画室,被它挂在门口的油画吸引了目光,细看之下,那画上的人,分明是秦朗。我还记得,那一天,他穿着我送他的新T恤,得瑟的要我教他凹造型拍照。

我走进画室,遇上了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周梓平。

周梓平却显得一点都不意外,他从画架后站起身来,朝我走了过来。我见是他,竟下意识的转身要跑,周梓平跨步上前拉住了我。

“唐云溪,你知不知你有多自私。”周梓平似是有些愤怒,语气有些重,但话说得很清晰。“你这样固执的守着秦朗,是要做给谁看?他已经看不到了,其他人吗?他们只会替你不值,会觉得秦朗把你耽误了!可是秦朗不是这样的人,你这么做,只是让他背上恶名!你的这些想法,是对秦朗的侮辱!”

我有些慌乱,想要转身离开,周梓平却紧紧的握住我的双肩。“唐云溪,三年了,你为他守了三年了,放过他吧,也放过你自己吧。”

我用力挣脱,逃出了画室。我坐在河岸边,看着路上人来人来,看着水上游船欢声笑语,一直坐在那里,从正午阳光,坐到夕阳西下,坐到华灯初上,再坐到夜深人静,连姿势都不曾变动过,脑子里想了很多、很多。

我想起朋友劝过我的话,“秦朗走了,不是你的错,你不该这么惩罚自己。”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愿意接受。

我想起秦朗父母跟我说过的话,“这三年,我们也算熬过来了,对于秦朗,我们本就没想着要让他为我们养老,我们都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等他长大了想去哪就去哪吧。我们只是没想到,秦朗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离开我们。云溪,你也该走出去了,不要再被困在这里了。”我以为我会是先走出来、去安慰秦朗父母的那个人,没想到却是他们先来来安慰我了,可我依然把自己置身困局中。

我以为他们都只是在安慰我、劝解我,却没曾想过,他们那欲言又止没说出口的话,可能是那句“唐云溪,你知不知你有多自私。”我以为我守着秦朗,是对美好爱情的忠贞,却没想到,我做的这些,不过是让秦朗背上恶名,是对善良的他一种可耻的侮辱。

我坐了大半天,回过神来时,嗓子干得厉害,脸上泪痕已干。有人在我面前站定,我抬头,看到了周梓平。

周梓平看着我,灯光昏暗,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夜很静,他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我耳中。“我知道你忘不掉他,我也是,他救了我,我这辈子都要把他深深的刻在心里。但就此放过他吧,还他一个清名,也还给自己一个新生。”

我缓缓的站起身,如那天晚上一样,伸出手隔着衣服触碰了周梓平左边的胸口,那重重把我的心包围着的墙,崩塌了一角,裂缝逐渐蔓延开来。是我错了,秦朗是对人间大爱的君子,我却让他在别人面前变成耽误我的小人,我错得离谱。

我终于释怀了,我终于放过了我自己。东方的天空露出一丝光亮,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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