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

入手这本《国境以南，太阳以西》的原因很搞笑，实际上是为了凑单。周二逛书店的时候，相中了马尔克斯的短篇集《礼拜二午睡时刻》，很想买，老马的早期作品里，只有这一本我还没碰过。书卡里的钱省得不多，我就想再挑一本合适的书，把余额一并花掉，选来选去，就买了今天这一本。一是，书名吸引人，而且村上春树的书，我向来无法拒绝，丝毫不用怀疑故事的可读性；二是，这本书的装帧非常漂亮，上海译文的这个新版本，拿在手里像一件艺术品。在买书这件事上，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颜控”。

说回作品本身，《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其实是一本比较“慢热”的小说。整个小说的前三分之一，主要介绍了男主人公“初君”从童年到青年阶段的情史，写得事无巨细。村上春树采用白描式的写法，去描写男女之间的情爱，童年的纯粹，少年的懵懂，青年的热烈。坦白讲，我一开始，并不喜欢小说的前六章。虽然阅读体验极佳，但是我当时认为，采用线性的方式呈现主人公的成长历程，多多少少有一些单调，不够惊艳。可是，随着后续故事的展开，我逐渐意识到了这种铺垫的必要性。当故事的核心人物岛本（主人公童年时代的爱慕对象）再度登场时，一股强大的情绪攫住了我，让我全身心地沉入到了小说中。这种写法的高明之处在于，我们跟随作者的笔触见证了主人公感情上的成长，也在二十多年的时间跨度里，拉近了与人物之间的心理距离。所以，当故事的发展步入高潮，我们会下意识地把自己代入主人公的视角，去体会他的爱欲，感受他内心深处的矛盾。以这样的状态，去阅读一本讨论爱情的小说，无疑是一种非常迷人的体验。

村上春树笔下的男人，总是有一些奇特的共性，比如：疏离遁世、孤独感强、不大负责任、带有忧郁的艺术家气质。《国境以南》的主人公初君，就是这些特征的集合体，是一个典型的“村上春树式人物”。用世俗的眼光看，初君的情感履历，基本上就是一本《渣男养成手册》。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劈腿了初恋女友的表姐，沉浸在肉体的欢愉中，并且给泉（初恋女友的名字）留下了终生无法消退的阴影。又在三十七岁时，与自己童年的暗恋对象重逢，陷入到爱而不得的感情旋涡里，甚至决定抛弃自己的家庭，远走高飞。如同村上在小说中所写，初君是一个“自私自利、不地道、损人毁己”的人。这一点，我想毋庸置疑。

但是，单纯从道德上去评价一个人物，未免显得太过肤浅。文学的魔力在于，它用虚构创造了一种场域，向我们全方位地展现了，一个人物独特的生活模式。这种模式可能是道德的，也可能是不道德的，评价的权力在读者手中。真正关键的东西是，我们可以通过作者的描写，去理解人物的处境，感受人物的所思所想。文学通过一种虚构的试验，拉近了我们与人物之间的距离，创造了产生共鸣的可能性。以《洛丽塔》为例，通过纳博科夫医学实录般的写作，大部分人在阅读过后，都会对亨伯特·亨伯特抱有一丝同情（哪怕他是一个病态的个体）。我们可以通过阅读小说，拓展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发现多种多样的，看待问题的角度。文学最大的馈赠，或许就在于这份包容心。

小说中，岛本的出现，像涟漪一样打破了主人公生活的平静。她总是在雨夜来到在初君的酒吧，衣着考究，美艳动人，言语间流露着万种风情。初君与岛本是在精神上非常合拍的一对，用soulmate来形容，完全不为过。只不过人生的各种阴差阳错，使他们在合适的年纪错过了彼此，不得不以“婚外情”的方式，展开一段不伦的爱恋。岛本在故事里，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她绝口不提自己过去的生活经历，行踪不明，常常会没来由地消失上几个月。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让初君倍感折磨，也让他在爱情的泥沼里越陷越深。或许，爱而不得的东西，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有致命的吸引力。故事的末尾，初君终于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热情。他向岛本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决定舍弃妻子和女儿，带着情人远走高飞。在欲望的推波助澜下，两个人的关系，也终于在一夜温存中，走向质变。

但是，在情节步入高潮后，故事的走向却出现了重大转变。第二天醒来，初君惊讶地发现，枕边的岛本已经不见了踪影，并从此在他生活中销声匿迹。告白，迎来的不是爱情的升华，而是一段关系的永久终结。小说最终在妻子有纪子的原谅，初君的迷途知返中，迎来了结局。作者没有交待情人岛本的去向，她神秘的过往更是无从可知。在这里，村上春树的留白无疑是点睛之笔，给读者留下了遐想的空间。如同现实生活那般，一段爱情就在短暂的热烈后，化为尘烟了。

小说的题目《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实际上就是对整段故事的隐喻。岛本对“西伯利亚臆病”的阐述，是解读这个题目的关键。患病的人，会像疯子一样往太阳落山的方向奔跑，精神的失常，迫使病人去追求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在这里“国境以南”代表的是妻子有纪子，象征“婚姻和家庭”，更指代着我们在生活中已然得到的事物；而“太阳以西”则代表了情人岛本，象征“爱恋和欲望”，展现着我们求而不得的事物。通过描写初君对爱情的追逐，村上春树真正想表达的，其实是人们永无止境的欲望。在有限的人生中，总有一些东西，是我们无法通过努力获得的。正是因为无法获得，我们内心的渴望才会愈发强烈。小说中，初君对妻子的忏悔，实际上是这一思想的直接表达，原文如下：

“在此前的人生途中，我总觉得自己将成为别的什么人，似乎总想去某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在那里获得新的人格。迄今为止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这在某种意义上是成长，在某种意义上类似改头换面。但不管怎样，我是想通过成为另一个自己，来将自己从过去的自己中解放出来。我一心一意、认认真真地这样求索不已，并且相信只要努力迟早会实现的。然而，最终我想我哪里也未抵达，无论如何我只能是我。我怀有的缺憾无论如何都依然如故。”

是啊，“无论如何我只能是我，我们怀有的缺憾总是依然如故。”小说中压在初君身上的困境是爱情，其实生活的其他方面也是同样的道理。总有一些东西，是我们求而不得的。努力争取，固然是好事。但是，学会肯定自己，珍惜自己眼前拥有的东西，同样是一种宝贵的品质。所谓的成熟，并不是将自己改头换面，成为一个完全不同于过去的人。而是在进步中，缓缓地认识到自己的边界，学着接纳自己的缺点。小说揭示的道理，大概如此。

村上春树笔下的女性，总是有种独特的魅力。结合我个人的审美，我总是更喜欢他小说中那些相对次要的女性角色。比如，《挪威的森林》中热情、开朗的绿子，一直是我非常中意的一款。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中，妻子有纪子的形象同样瞩目。面临丈夫出轨的事实，她的处理方式充满智慧。她选择克制住怒火，用心平气和的态度，让丈夫在情人和家庭之间，做出自己的选择。妻子的包容让初君回归了家庭，一段情事，也成为了婚姻的插曲。我很欣赏这种格局，不过此类想法，可能会被一部分女性朋友批判吧。哈哈，希望大家包容。

对于情人岛本的过去，我曾经做过许多的猜测。一开始，我一直觉得她可能是一位风尘女子，所以才会隐瞒自己的生活，不向爱人谈起自己的过往。读到最后，我又认为，或许另一种推测才更为合理。岛本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去，也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她只不过和男主人公初君一样，对童年的情愫无法释怀，妄图在中年时追求自己爱而不得的事物。岛本并不神秘，她是初君的一面镜子。在一夜温存后，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我想，人生终归是有一些缺憾的，总有求之不得的东西，爱而不得的人。守住自己的一方净土，远眺西垂的太阳，也是一种美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