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会再相遇吗?

飞机腾空而起,只见山河倾倒,烟云幻灭。


马达的轰鸣声单调乏味,让我想起脑磁共振检测时的种种噪声,在反反复复的敲击,切割,打磨的种种声响中,父亲被反反复复的推入环形仓内做着各种检测,我忽然想如有灵魂,老爸你快出来相见吧,让我将你带走,再带你一程。


不过,重症病房的父亲始终没有醒来,他面色温润却一无知觉。


三年前离开家的时候,他已经跟我道过别了。


记得那天,屋子里站着过来践行的亲戚,人人大着嗓子说话,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表达自己的热心肠。父亲就坐在屋子的正中央,离电视最近的地方,自从中风以来,他便经常地坐着,没客人的时候是自己坐在卧室里,有访客的时候就被拉出来坐在客厅里“与民同乐”,健康的人们总是简单的以为“热闹”就可以让精神上疏离的病人回归正常人之列,让他的手边报纸堆得一人高,让电视节目终日不断,经过的人会问他几句话,递上个苹果橘子,但他表情厌倦始终漠然。慢慢人们有开始的同情宽慰变成后来习以为常,仿佛他只是个凳子,仿佛他是一个永远存在却被一再忽略的黑洞。


那天晚餐完毕,宾主尽欢,一切也都演进的合乎程序,还有10分钟我们就要出发,父亲忽然叫住匆匆经过的我,示意我在他身边的小椅子小坐片刻。父亲从来不是个容易感伤的人,但这次我看到了那昏黄眼底流露出的凄凉,但那凄凉很快又被抑制下去,他从来都不是个会讲大道理的人,他说:就这样了咧,你们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我不能送你们了!


过去每次离开,上学也好,去外地工作也好,出国也好,各种各样的告别,每次都是父亲不辞辛苦地送我去车站,去机场,去远走高飞。我一直是害怕道别的,尤其不愿意与这个生我养我爱护着我的男人道别,但每次我都知道他会在这里等着我回来,于是我总是雀跃着为了自己的梦想一次又一次地奔向远方。然而那天,我分明听出他语气里不堪负荷的伤感,这让我的心头一震,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

我不想失态,于是故作轻松地拍拍父亲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老爸,你放心吧,你会好起来的,你要好好锻炼身体哦!等我下次回来我们一起回深圳转转.....”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始终没有再说话,慢慢地我觉得眼睛中的感伤不见了,他的面容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那是一个放下的表情,一个完成的动作。


忽然之间,我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我自己也无法相信我说的那些。在我们共度的时光中,曾有过那么多次的交谈,我们争论,我们说笑,我们吹胡子瞪眼,但父亲始终是个温和多情的人,对于我的小任性,父亲总是包容着,每当母亲责备我,父亲都会替我挡子弹,我总记得他的忙碌的背影,和宽厚朴实的笑容,从始至终,我的父亲都是个注重仪表异常英俊的男人,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在牵挂着我,担心着我,等待着我。


那天这个英俊的男人就坐在我的身边,我却感到了一切终将过去的苍茫感,明明是夏天,我却冷得出奇。还是去掉那些言不由衷的客套吧,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因为我们心里都很明白,不能说不忍说的那些才是真心想说的。我们两个人,各自从人生的不同阶段,不同角色,和不同方向,发出了电波,但说出口的,依旧不是最想说的,很多话说了会不合时宜,说了会惹人难过不安,说了太多遍反而不再能表达出真实的含义,于是我们只能沉默。


父亲的道别是在那天给我的,因为他已没有把握等到我再次回去的那一天。


少年PI在回忆中唯一的一次流泪是因为老虎没有同他认真的道别就离开了,人生的缘分短促,道别原是最为重要一课,他进而想起父亲对自己的谆谆教诲,可当他懂得其中的爱意和真情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错过了与父亲道别。


我虽然没有错过与父亲道别,却不知道该怎样劝慰。

记得我6岁的那年,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死亡,想到死亡就是一个人离开了,再也见不到了,当时父亲正在厨房做午饭,是我小时候爱吃的香肠炒饭。我清楚的记得那一刻忽然很害怕地有一天父亲会永远地离我而去,那将多么可怕。我久久的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忙忙碌碌,直到他生气的赶我离开,于是我翻箱倒柜的从衣柜里找出父亲前些天用缝纫机给我做的一对鞋垫,紧紧的捏在手中,趴在床上痛哭了一场。年青的心总是容易遗忘的,但那种刻骨铭心的悲伤我一直没忘。这场莫名其妙的伤感就慢慢的被放下了,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父亲生病后也喜欢默默地坐在床边看着我们忙来忙去,他心中应该也有着无法描述的惆怅和恐惧,生命犹如流过指缝的阳光,任你如何用力把握,依旧终将流逝。


母亲说:上帝给每个人都安排好了自己的路。但是父亲中风后整个儿人就垮掉了,没有了过去爽朗的笑声,也没有了过去无穷无尽的斗志,他很难接受命运如此翻脸不认人的做法,怎么会呢,一切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当他费了很大力气叫来共经岁月的好友本来想诉诉衷肠一解郁闷,但人家来了依旧是不着边际的几句宽慰话,然后话锋一转开始神聊自己的光辉岁月。父亲木然地倾听着,那天以后,他完全沉默了。


在正常人眼里一切还可以修复,而在他自己心里一切已经过去。慢慢的人们的劝慰变成了说教似的,慢慢的人们开始无视他。他似乎每一天都在等待结束,每一天都在跟周围的人道别。他再也不肯踏出家门一步,他在少年时弄伤了耳朵,到老了听力完全不行,慢慢的也不戴助听器,不愿与人沟通,此时的他仿佛独坐深谷,其他的人不过是崖口来去的风罢了。


那次以后,每次电话回家,总是听说他很好,好多了,吃得很好,拉得也不错。如果去掉主语你可以以为那是家里养的一只什么动物。没有人搞得明白父亲心里在想什么,他灯枯油尽,无人倾述也无意倾述,一直到第二次中风。


看着在病床上沉睡的爸爸,不知道这样睡去对他是不是一件好事,我想,无论这次的情况怎样,最坏的情况我也能接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在这个时候也许是脱离苦海,是好事啊。


人是个荒谬的存在,当他病了,老了,这种存在感就一起失去。中风后的这些年,对父亲来说活着只是会动而已,不再可以享受生活,也没有了尊严和自由。想想他不再愿意出门,把自己囚禁;想想他被亲人当成麻烦和负担;想想他独自一人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不再看自己的作品,不再写文章,不再关心周围的一切......当一个人丧失了活着的价值感,活着就是一场煎熬。



无论怎样,我一直相信,死亡的只是肉体,而灵魂可以重生,死是又一次生的开始,过去欠再多,此刻也该还清了,我想祝福父亲,下辈子要好好为自己活啊!

下一辈子要变做什么呢?是一棵树,一滴水,一片风,还是一个人?

老爸,我们还会相遇吗?


(写于 2013.04.19/ 修改于2018.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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