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观是指导人类行为的底层逻辑。开源的价值观,其内涵包括奉献、感恩、开放、勇敢、追求持续进步,以及按照劳动获得公平价值回报六个方面。
乍看起来,这一价值理念似乎映衬亚里士多德的美德论。而事实上,其兴起的源动力是人类对于个体认知和群体协作的底层诉求。
那么,企业作为开源的主导发起者,同时也是市场经济的主要参与者,应该如何深入理解开源的价值观?如何将其与现代商业价值进行逻辑共融?进一步,如何践行开源理念?
针对以上问题,本期《源知源味》邀请到中国科学院软件研究所副所长武延军、Linux基金会亚太区战略规划总监Keith Chan,以及LF AI & Data TAC成员兼生成式AI委员会发起人谭中意,与主持人(华为首席开源联络官任旭东)一起探讨解答。
开源究竟是什么?自从自由软件之父Richard Stallman提出自由软件以来,产学研各界一直在讨论开源的本质究竟为何。
在我们的传统认知中,企业作为营利组织,生产、销售产品,从而获得收益,这是其作为市场参与者的主要目的。在这一过程中,企业的核心竞争力在于关键技术的专利垄断,但开源的“自由”“开放”却要求反其道而行之。
源代码公开,任何人可以查看、使用、修改和分发——为什么会形成这样反现代商业规则的开源文化?它的底层价值逻辑,或者说开源究竟秉持怎样的精神?
任旭东:开源走到今天,究竟什么是我们认为的“开源精神”?
武延军:我个人认为,开源还是要从人类文明的高度来谈。举两个例子,在公元前3000年到5000年之前,拉丁美洲曾经存在过玛雅文明,但后来就消失了。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学过东汉张衡造出地动仪,但后来也因为战乱损毁无法复原。我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明,人类文明并非总是呈现阶梯型的态势,有时候是波浪形的,即它有时候会是下行的。因为一些技术和方法的失传,从而导致文明的后退。
当然,有下降就会相应有上升,比如欧式几何原本,据说也是公元前3000年前的发明创造,但是流传到现在成为我们数学学科上的经典。当人类的文明传播从纸质印刷发展到数字技术时代,新的文明衡量尺度便会出现,最终使开源成为人类共同的价值观。
基于如上逻辑,我更愿意将开源看作当下人类文明的一个内生持续发展的需求,或者说阶梯式、接力式发展的动力。它的价值具体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自由。
如Richard Stallman所强调的“Free Software is freedom(自由软件是自由的)”,包括比如说拷贝、分发、修改,这样一些人类希望对软件源代码拥有的最基本的权利。
第二,协作。
相较早期开源推崇的个人英雄主义,如今更加复杂的软件系统架构需要更多协作。
第三,分享。
开源本身基于人性,首先是分享,然后是获得成就感和收益,这是保障可持续发展的重要一条。
任旭东:你这一下把开源的(历史)追溯到人类基因上去了,我原来以为只是从Richard Stallman开始的。但听你讲,它其实能追溯到5000年来人类文明的骨子里,人类就有协作的本意,才能生存下来。
谭中意:就协作这个点,我也想来谈一点。当人类达成协作的意愿,比如,“我”愿意和“你”,而不选择跟“他”协作,那是因为“我们”合作更加容易达成,这背后就是价值观,就是我们对事情的判断有共同的标准。在开源的过程中,我们早期也认为价值观偏虚,但后来发现,当真正上升到企业治理层面的时候,因为价值观而达成的一致行动就非常重要,不然就很容易分裂,从而难以达成目标。
Keith Chan:我可能把这个问题看成两个部分。一个是个人的,一个是企业的。个人来讲,开源是共赢,以共同解决问题的思路,大家愿意一起合作。对企业来说就更加重要了,需要将开源和公司的发展战略同步,协调开源与企业商业价值之间的关系,才能减少人为因素给企业发展开源带来的不稳定性。
价值观是虚妄的吗?在讲求实用的功利主义文化背景中,它或多或少被认为是空洞的。但实际上,价值观也只是一个概念,究竟是虚妄还是切实,只能从实践中得出结论。
对此,本次访谈的三位嘉宾一致认为:虽然在实践开源的初期会担心价值观的虚无缥缈,但真正当企业进行决策时,价值观就显得无比重要。不仅如此,其实企业日常经营的方方面面,价值观如影随形。
既然如此,开源应该如何和企业实践相结合?从而成为长期战略。
任旭东:价值观、文化这类东西根植于组织的长期积累,但企业也有自身的发展战略,有些可能还与开源文化相冲突,开源应该如何与企业的战略发展相结合?
谭中意:价值观是一个喜好,它在企业内不能单独存在,而是为实现企业战略作支撑。开源战略一定与阶段性相关,与长期目标相关。
比如,在企业作为追赶者、领先者的阶段,分别应该怎样制定开源战略?以往我们可能认为,只要站在绝对领先的位置,就可以通过主动制定规则而赢家通吃,但这种文化是不长久的。短时间内市场领先,可能依靠的是对市场的洞见,或在某些技术点上的突破。但如果始终呈垄断姿态,就会存在“大企业通病”。如《创新者的窘境》一书所指出的:一定会有新的东西取代旧有机制。
封闭、垄断、独裁——对于企业来说一定不是好的治理方式。依靠短期红利能活10年,最多20年,之后就一定是不断衰败的。
所以,当企业走上领先位置之后,更应该采取开源开放的方式,主动构建新的社区和新的模式。社区是产业发展的主体,是新兴力量,企业要通过这些创新更新自己的战略,这样才能长久下去。
任旭东:你说到一个很关键的点,就是任何一个企业在从小到大的发展过程中,都在创造价值,但在它进入到一个上升拐点时,就存在价值选择的问题了。基于人性的趋利避害,在占有独特优势的情况下,选择封闭垄断肯定相对容易。那要如何才能做出更难,却更长久的决定?
Keith Chan:其实我们看到,开源的发展是从国外开始的,这是为什么呢?肯定和他们的文化有关。你看国外的父母,他们在教导孩子的时候总会表扬:“excellent(你真棒)、wonderful(棒极了),You did a great job(你做的好极了),You're remarkable(你是非凡的),You're unique(你是独特的)。当然我们文化不太一样,但我发现,当下我们的国内教育也开始是这样的,Good job(你做的很好),good boy(你棒极了)。开源发展的土壤还是在于文化,人只有在很自信的状态下才不怕和他人竞争和合作,这是个体层面。
从企业层面看,我认为以现在AI的发展趋势,已经很难再形成市场或者技术的独裁和垄断了。一方面,很多底层代码都开源,所以基础的实现不需要企业自己来完成;另一方面,企业需要做的是创新和应用,但在当下的自由开放生态中,某家企业很难仅通过自身的力量完成影响行业规则的创新,而如果达不到变革的高度,闭门造车式的新发明很难真正进入到产业之中。所以,无论是底层代码的共享,还是创新创造的生态要求,都会倒逼企业主动拥抱开源。
武延军:我觉得两位的发言都很引人思考。我的一点看法是,开源的企业战略要分成短期和长期。短期来看,它可以基于商业利益,也可以是因为竞争。比如,OpenAI推出ChatGPT,Meta就要搞LLaMA与之抗衡。
长期战略,我认为开源应该是企业面向未来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战略考虑。与此同时,包括人才在内的开源生态建设,第二发展曲线等,这些都是长期战略。
“房间里的大象”是任何组织都会面临的困境。因为内部机制僵化、利益板结,即使出现系统性的严重问题,组织中的大部分人也会选择视而不见。
而开源这个“天外来客”,想要真正打入组织内部,及其考验企业自身在纠偏和调整战略方向上的灵活和耐受程度。
任旭东:开源的逻辑非常挑战现代企业的生长机制。规模膨胀是企业的内生需求,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垄断。虽然开源有很大的价值,也应该成为企业的重要战略,但如何打破旧有格局呢?这是很重要的问题。
Keith Chan:这个问题确实很难解决,英文有个词叫legacy(固守传统),只要有legacy的话,就很难再改变。就像“房间里的大象”,一旦出现就很难请走了。
谭中意:关键在于既得利益者一定会阻碍创新,无论是开源,还是其他什么。最早发明了数字摄像机的柯达,因为不愿意放弃胶卷所带来的暴利,企业上上下下可能都会阻碍新发明的应用。所以,创新很难在原有机体里面发生。
任旭东:这么说来就是有了路径依赖,不能接受更先进的价值观,其实还是本身的价值观出现了偏差。企业是由人组成的,当人发现自己获得相对优势之后,就不愿意再死磕自己,通过创造极致体验来获取价值。所以,不愿开放的本质还是价值观出现了问题。
谭中意:公司的高层一般会有不断创新、长久发展的意识,但关键是,如果创新对中层和基层没有短期利益支撑,或者甚至是利益相悖的,那很难真正实施。
任旭东:还有“股东利益最大化”的传统价值观,也是很大的挑战。当然,无论是股东利益最大化、客户利益最大化,还是追求产品极致体验都没有错,就是怎么达到相互平衡。
武延军:我觉得这可能就是电影《蜘蛛侠》里的一句话:“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感受到这个责任很重大的时候,规则的制定者是不是要把责任要分散一下。
Keith Chan:很多时候转型也是倒逼出来的。比如,以前VMware推出的都是虚拟化,后来一个个小公司,像Docker、Container容器化之后,就倒逼VMware要转型。在那个时间点上,作为VMware的CEO,愿不愿意转型,愿不愿意自我审视,是不是要走这条路,这是很关键的(决策)。
开源的发起者主要是企业和机构,也有一些卓越的个人开发者将自己开发的项目进行开源。
对于每一个想让自己的代码“风靡全球”的开发者来说,开源是必不可少的“翅膀”。但在当下,相较于贡献,国内的开发者更多还是需要借助开源实现自身的成长。那么,企业应该如何助开发者“一臂之力”?
任旭东:开源价值观的落实还是离不开人,离不开开发者。企业应该如何从开发者的角度来树立开源的价值观?怎样帮助开发者成长?
谭中意:在为开发者的开源建设上,我觉得微软的经历值得一提。过去二十年是它丢失开发者的二十年,现在又开始全面拥抱。就是开发者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在哪里出现、使用什么工具,微软都给他们提供便利,我觉得这确实是开源文化下企业对开发者应有的态度。
任旭东:这就是为什么它的新任CEO上台之后,打出“Microsoft Love Linux(微软爱Linux)”的口号。这成为一个导向后,就开始重新获得开发者的信任,包括收购GitHub。虽然公司已经是软件领域的商业帝国,但还是要谦卑地弯下腰来对待最广大开发者的诉求和喜好。
武延军:从我们科研院所来看,承接国家重大项目主要有两个导向:其一,是产业导向,就是项目成果如何能够支撑到尽可能多的产业;其二,是人才导向,希望在项目实施过程中也同时培养出一批掌握新兴技术的人才。后来发现开源对于实现这两个目标都是最好的路径。
Keith Chan:像我们(基金会)经常参加开发者和开源的一些会议,也会赞助不少开发者的公益活动。就有人会问:“没有直接收益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这也是价值观的问题。
任旭东:确实,但Winning developers(赢得开发者)这样的理念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毕竟,从现实角度看,开发者短期能给企业创造“几毛钱”的价值?情怀的背后究竟是什么?
谭中意:我觉得情怀主要对应“马斯洛需求”中比较高的那一层理论,企业也是一样,最开始要活下去,长久之后就需要为社会发挥作用,成为受人尊敬的公司。再往上,就要在国计民生上发挥重大影响,对国家,甚至对全世界产生更大的价值。
武延军:其实在这个层面上开源更适合科研院所来做,我们经常会定一些大的目标,像mission statement(愿景宣言)。比如,在RISC-V领域,我们的目标可以用一句话概括:“要让RISC-V成为指令集的国际标准”,并为此提出更有抱负的宣言:“构建一个全新的RISC-V平行宇宙”,要怎么实现呢?
第一步,在指令集的支持层面,我要把这个RISC-V变成Linux内核的first class citizen(一等公民);第二步,要用LLVM,把所有的现有软件重新编译一遍;第三步,就像Android用Bionic替换Glibc一样,用muslC把Glibc全替掉,并且只关注RISC-V指令集;最后一步,用Rust把一些安全相关内容重写。
如果将这四个拼图拼在一起,你会发现一个RISC-V的新生态好像真的诞生了。所以说,这件事最好还是我们来做,如果都让企业去做,风险还是太大,投入也太高了。
任旭东:确实是这样。那我们再来看,科技发展到今天让人感觉无所不能,但对大自然这样的复杂生态系统应该仍然保持敬畏之心。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的创新创造应该在一家企业之内,还是共创,对于未知的很多不确定性也需要有敬畏之心,这也是我理解开源价值观中的一个重要部分。
谭中意:这点需要辩证地看待。生态是自然演进的,还是通过领先者主动去推动的,我认为都有。尊重规律、认识规律,然后再利用规律,到一定时候可以稍微改造一下规律。
武延军:大概在一年多之前规划RISC-V生态的时候,我们也做过类似的事情,把生物学里生态的概念仔细看了一遍。实际上,生物学中的生态是相互对应的,一个弱生态对应另一个比它要强的生态。但现在这个生态的指标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其中一个观点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是说生态的生命力取决于它的效率,然后这个效率又取决于生态中公共可用资源的数量,这个观点和开源生态就对得上了。比如说,我们设想RISC-V生态要比X86、ARM效率更高,首先就必须提供更多公共资源在里面。
Keith Chan:生态是要平衡的,有一些开源社区可能一开始很火,但是后来越来越独裁。甚至有一些项目,在改变许可证后都没办法继续维持。和自然界的生态是一样的,当条件恶化之后,就像没有了阳光,生态马上就枯萎了。
谭中意:所以还是需要保持多样性。需要有适者生存的文化,而不只是强者生存。中国人的文化脉络里面就有这种和谐共存的价值观。
任旭东:谈到地区文化和开源价值观的融合共生话题,我们可以在之后的栏目中继续探讨,我本人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
本期《源知源味》邀请到三位业内嘉宾,与主持人一起进行了关于“开源价值观”各个维度的讨论。包括什么是开源精神,如何与企业战略相结合,会遭遇怎样的困境,以及如何树立以开发者为核心的开源生态文化。
在此基础上,下一期《源知源味》栏目将延续“开源生态”这一主题,深入探讨《开源生态的评价与度量》,主要围绕两点展开讨论,即“如何正确评价开源生态,以及如何建立评价体系”,敬请期待!
武延军:只有价值观正确,才能得到长期的可持续发展。
Keith Chan:通过开源价值观,参与开源、利用开源,让企业更长远地发展。
谭中意:开源价值观不仅对人重要、对组织重要,对国家也很重要。
任旭东:开源价值观非常符合人类数字文明的理念和文化,对它的深刻理解,决定了与产业伙伴之间该如何协作、创新,从而创造价值。
作者 | CSDN
编辑丨张若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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